发现汝鄢锐曾也喜欢策芙不是难事,棋胜对有关策芙的事天然就有敏感度。世家公子有谁没憧憬过策芙?这也很正常。
他从不惧怕哪个爱慕者能得到回应,策芙对他们有礼却淡漠得一视同仁。
策芙这个人,理想高于一切,最爱大越和大越的子民,静乐帝次之,再次是策氏家族,她自己都要排到第四位。至于那些靠祖宗庇荫而锦衣玉食身无长物的贵族爱慕者,于她而言与路边杂草无异。
同样是年轻一代的皇族血脉,静乐帝虽看不上玉雪酿的娇气作风,但比起玉无言和胥蓝的儿女,作为自己人的汝鄢锐的女儿更值得信任。
她把孩子过继到自己名下,取名玉枕纱,四岁前交给棋胜照顾,为此还升了他的位分,依旧沿用“莲”作封号,虽然不在四君之列,说到底也是个君位了。
他曾在东宫自己院子的小池里种满莲花,细心呵护,入住灵玉宫后也特地亲自动手凿出池子种上莲花。
莲,又称芙蓉、芙蕖。棋胜对策芙的心思瞒不过静乐帝,“莲”的封号不知是她挖苦还是怜悯似的成全他一片痴念。然而不论善意也好恶意也罢,他愿笑纳这个封号以求寄托。
玉枕纱四岁以后搬到景明殿旁边的千椒殿偏殿居住,主殿则是静乐帝为方便策芙随时出入皇宫而给她设置的特别临时住所。两人合力教导玉枕纱,耳濡目染之下,玉枕纱小小年纪就已表现出不俗的治国能力。
策芙过世那年棋胜生了场大病,一连昏迷近十天,身体大不如前。他病愈后搬离原本住的寝殿,入住茹太后离世后一直空着的思渺宫。
策风接到消息携全家返回大越奔丧。他在西凉经商已颇有成果,家产遍地,每两年回武康一次。他的一双儿女策幸和策运与策芙感情甚笃,在丧礼上声泪俱下。
丧事结束后策风和夫人归凉,策幸因备考秋闱也跟随离开大越,策运则听从静乐帝的劝告留下了。
策运跟玉枕纱年纪相仿,不管是容貌还是气质都像极了姑母策芙。静乐帝偶尔见到她会恍惚,明眼人皆看得出陛下有意培养她接策芙的班。
只是当玉枕纱登基为慧俞皇帝、策运成为大越史上最年轻的丞相时,棋胜已去世许多年了。
他死后静乐帝追封他为华君,没有作为侍君陪葬越陵,反而葬在俞阳策氏旧宅附近的芙蓉池畔,紧挨母亲的陵墓,这是他临终前唯一的遗愿。
第43章 番外三 芙蓉曲,鸾声鸣
玉笙寒平生最厌恶两种人。一是大越世族蛀虫,仗势欺人、自诩尊贵;二是病药罐子,弱柳扶风、一吹就倒。
唯有策芙例外。这个少女救过她的命也陪她走过阴暗无光的人生低谷,亦当与她同享盛世繁华。
“如果有那么一个人,在全世界都与你作对的时候,只有她坚定不移地站在你这一边,安慰你、守着你,真诚至此,如何能不将她奉为曙光?”
策芙是世族最璀璨的明珠。过目不忘让她空有称量天下之才,却无鞠躬尽瘁之力。
“你说我是你的光,可你自己都不知道,昔年直抒抱负的你何等耀眼。”
【秋分】
那头落单的狼体格健硕,毛发蓬松银白,正适合做成御寒的毛领。玉笙寒欲打它的皮毛送给茹皇后,一路追到秋猎场边界。
草丛里蓦然闪出个身姿纤瘦的小姑娘,白狼直冲而去,眼见就要扑杀女孩。女孩吓得身体僵直,定在原地不动弹。
危机之下顾不得皮毛是否受损,玉笙寒瞬时拉弓搭箭,一箭即将白狼射倒在女孩脚下。
狼的距离如此之近,女孩脸色惨白着倒退踉跄一步,最终抵不过腿脚发软坐在地上,嘴唇颤抖的模样好不可怜。
玉笙寒居高临下打量她一眼,见她衣着不俗就知又是个胆小懦弱贵族小姐,“啧”一声跳下马,扛起白狼尸体搭在马背上,这才转头慢悠悠地问:“站得起来吗?”
女孩惊吓过度,声音卡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沉默地点点头,以手撑地勉强站起来。
玉笙寒上上下下查找一番,没找到纸笔,皱眉把手伸到她面前:“看你的打扮……会写字吧?你是谁?家人在哪儿?”
女孩先是尝试张了张口,依然暂时无法发声,遂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指在玉笙寒手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很简单的两个字。
“策,芙。”玉笙寒念道,“策老宗正家的?”
女孩颔首。
玉笙寒本不想带走策芙,奈何她祖父乃策老宗正,这人又是因为迷路被狼吓的,自己也该负一半责任。
马上空间本就不大,既要带狼尸又要带策芙,玉笙寒把空间让给一人一狼,牵着马走路回去。
营帐的人一见她便纷纷行礼,口中高呼“公主万安”。策老宗正一家对她感激不尽连连致谢,她摆摆手,头也不回地潇洒而去。
回营帐的途中策芙就恢复了声音,不过难免还在发抖,她凝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用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轻轻道:“是玉笙寒啊。”
【处暑】
得知母后打算让策芙做公主伴读,玉笙寒千万个不愿意。
她看不上策芙。
策芙总是病怏怏世族娇小姐的样子,什么都不干便凭身份和家人宠爱获得优渥的资源,典型的世族蛀虫。难道因她母亲和母后是闺中密友就能直接获得这个机会?
茹皇后的肯定宣告了反抗无效。
玉笙寒勉为其难答应下来,却不愿和策芙一起坐,于是故意错开普通听课时间,请远寿王私下偷偷给她开小灶。因此她错过了策芙对书童棋胜不同寻常的介绍和罚站事件,直到某次远寿王发牢骚说漏了嘴。
策芙生性聪慧过目不忘,加之乖巧听话,远寿王向来很喜欢这个学生,对于她提的问题一直尽心尽力解答。
然而当教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第一次反驳了远寿王的阐释。
远寿王:“天下乃君之天下。皇帝陛下至高无上统领全国;贵族通过世袭获得教育和才能,辅助皇帝治理国家;庶民才德平庸,应各司其职,供养皇帝和贵族,这样天下才能和谐、国家才能繁荣昌盛。”
年幼的策芙还未学会借世族礼仪掩盖自己的离经叛道:“帝师须知天下大同不在于各安天命。人出生以零为起始,本质无不同,反倒是皇帝、贵族、庶民阶级的划分致使差距愈大,层层压迫。所谓繁荣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唯看贵族奢靡而忽略平民苦难的结果,要想所有人幸福和谐,取消皇帝贵族的存在、人人平等才是根本之道。”
几番辩论下来,远寿王始终改变不了策芙这种他认为奇怪的想法。命运从出生起就定好了,皇帝和庶民何从平等?太荒谬了。
远寿王玉荃不仅身为帝师,而且兼任太师和御史大夫,位高权重,明安帝都让这位皇叔三分,公主和亲王都尊称一声“皇叔祖”,自然无法接受小辈如此激烈的忤逆。
所以他罚策芙站到屋外忍受盛夏下午太阳的炙烤,等想通了再回来。可待半天过去日暮西垂,策芙哪怕中暑昏倒都不肯更改。
他以往最重视这个学生,期待她成才后为大越和皇室效力,可惜她从一开始路就走错了。
玉笙寒听着远寿王碎碎念的抱怨,眼瞳却逐渐亮起来。
原来,策芙跟自己是难得的同类,出身贵族但天生认为实现平等才是天地正道。
【夏至】
年幼时期,策芙常疑惑为何世族拥有念书的资格而平民没有,为何皇室宗亲高贵而奴隶卑贱,为何人生而不平等?
祖父爱书,他的门生们习惯带典籍前来拜访。
祖父的书浩如烟海,从不对旁人遮掩,策芙在他的书屋里读到各式各样不同类型的书,在其中见识过此生无从亲眼看见的风景。
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也见识过阴暗之处。
策氏先祖留下一本图文并茂的《大越战纪》。看完此书后的几天里策芙病得不省人事,梦中人影交错,血肉横飞。
策芙醒来后,祖父抚摸着她的前额,轻叹出一口气。
其后不过短短数月,《刑罚大典》又让策芙重蹈覆辙。那时的她不曾想到,它将成为自己职责所在。
策芙对明安皇帝印象不深,经常见的是后妃和两位皇嗣。
察言观色是策老宗正教的必修课,静乐公主对她的厌烦显而易见。
策芙从前认为公主是个肆意妄为桀逆放恣的孩子,懂得在明安帝面前藏拙,背地里又同时交涉朝臣,聪明又狡猾。
直至她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罚站事件后跑来找策芙,在试探中对策芙诉说了她隐藏心中许久的抱负。
“凭什么贵族享受一切特权却腐朽至此,而百姓就得时刻忧心衣食还需向这些蛀虫交纳血汗?”
“我要在拦截我们道路的壁垒上打出一个洞来,让所有的国民都过上平等的日子。”
“蓉蓉,你可愿跟我一起作战?”
她向策芙伸出一只手,秋水眼眸明若朗星,燃着名为希望的闪光。
那是策芙第一次听她唤“蓉蓉”。
策芙无从得知她如何知晓自己的乳名,但这声“蓉蓉”一唤就是一辈子。
【惊蛰】
崇武似乎也是玉笙寒的天性。她自幼跟随亲舅茹大将军习武,练得身姿矫健挺拔,气势出众。
某年过生辰,茹大将军送了她一把绝世好剑做贺礼,名为“惊寒”。惊寒惊寒,既嵌了外甥女的名字又符合她迫人的气质。
玉笙寒高兴得不得了,拉着策芙给她展示。时日一长,玉笙寒学武策芙就在一旁跟着学,气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起来。
有了自己趁手的兵器,玉笙寒也想给策芙定制个武器防身。鉴于策芙尽管比以前健康许多,然病弱之躯尚未好完全,武器应该轻便小巧,最好能隐蔽在袖子里以防不测。
策芙挑了最符合条件的峨眉刺,起名“霜渠”,取“寒霜芙蕖”之意。
寒霜芙蕖,是玉笙寒,也是策芙。
【小满—梨林鉴诗】
世族子女提起策芙,最津津乐道的当属梨林鉴诗盛景。
茹皇后性喜梨花,在思渺宫后栽种梨树成林,时常召集年轻的贵族千金和公子于林中品茶闲聊、吟诗作对,梨林宴由此成为大越最顶级的风雅去处。
策芙少女时期的某一日首次接受茹皇后的邀请参加梨林宴,贵族出身的文人汇集宴上,诗词歌赋各显神通,她受命评价所有诗作。
十五岁的策芙一页页翻过宣纸,一阅一评,先慢后快,将那些应制诗作尽数丢入炭火中。
人群颇有微词。
策芙淡然笑了笑,铺开空白的纸当场作诗一首,字迹遒劲,文采斐然。
众人皆服。
至此策芙才女之誉名动天下,文坛领袖评她有大越初代巾帼宰相遗风,可称量天下。
【寒露】
在大越阶级分明的大背景下,找到推崇众生平等的书籍学习其中理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南书阁作为皇宫藏书地、大越最大的书楼,典籍最多也最全。然而玉笙寒和策芙几乎将南书阁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能找出一本想要的书来。
茹皇后不知两人谋划什么,但她实在不忍看到女儿焦灼万分的模样,便透露给她们南书阁密室的存在,这是唯有历代皇帝和中宫才知道的秘密。
密室中果然藏有许多禁书。
名为《无章》《乱言》的两本册子吸引了她们的目光。作者卓宏甫不受传统观念束缚,崇尚自由平等,批判重农抑商,痛斥世族腐败和皇帝制度的不合理,相当激进敢言。
玉笙寒和策芙如获至宝。策芙读过一遍将全文记住,走出密室后凭记忆默写两份,一份交给玉笙寒一份自己保留。
玉笙寒暗中打探过卓宏甫的消息,得知此人已被诬下狱,自刎于狱中。请他加入自己阵营的心思无奈作罢。
她们不知道的是卓宏甫其实没死。他在旧友的帮助下假死脱身,改名温载泉流亡西凉,隐姓埋名做了秋山书院的山长,一生教书育人。
那名旧友名唤策驰。
【立冬】
十八岁那年,玉笙寒终于得到了姗姗来迟的封号,代价是戍边抵御北朝。
静、乐,明安帝在告诫她沉静安分才能得到欢乐吗?她偏要翻搅得让他们不得安宁。
【霜降】
北疆苦寒之地,将士皆需强壮耐寒。玉笙寒倒还算坚持得住,却苦了从小病弱的策芙。
军营兵将普遍崇武,对于文臣没什么好感,尤其不待见策家这样的文官世家。
玉笙寒有意改变他们的想法,无奈这些士兵当面答应背后却始终不改。窘境持续到北朝犯境才被打破。
策芙不仅作为军师为反击北朝献出关键计谋,而且亲自上手为受伤的兵将处理伤口,除了夜晚回自己的营帐休息,她每天都与将士待在一处,他们吃糠咽菜、衣衫单薄,她便也一样。很快就赢得了认可和好感。
【大寒】
戍边的那三年物质短缺精神却快乐。
玉笙寒二十一岁生辰前夕,军营许久没热闹过了。彼时城墙已基本修建完毕,北朝被打服不敢再来。军士们想为公主庆生,自己也能名正言顺地放松一次。
但资源有限,玉笙寒领一队骑兵打猎耗牛和羚羊做荤腥,其他士兵把营帐里的好酒都搬出来,策芙负责座位安排和布置。
当晚,简易的生辰宴便开席了。
气氛达到最鼎盛之际,暗处躲着的黑衣杀手兀然现身,从怀中掏出匕首直冲玉笙寒而去。
策芙本能地扑过去挡住刀刃。时间好似放慢了,慢到刀尖的毒液清晰可见,她低头看着匕首没进左心口,凉意随匕首的推进一寸寸入侵。
再次醒来已是半个月后了。那把淬毒的匕首伤了她心脏上端的一小部分,军医耗尽毕生所学捡回的一条命最多再撑二十年,至于原本好不容易好起来的身体彻底虚弱,以后全凭药材吊着。
玉笙寒活捉黑衣刺客,盛怒之下严刑拷打,问出了幕后主使乃明安帝。
她冷笑得想哭。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希望才觉得明安帝对自己至少还有亲情?好啊,玉集不是最疼他儿子么?玉思缘的命是命,策芙和她玉笙寒的命就不是命?要实现一直以来的抱负,扳倒玉集本就不可避免。既然明安帝不仁,那她就没必要因为血缘犹豫了。
明安帝要为他的无情和失误付出代价。
玉笙寒守在策芙床前暗暗发誓:“我会为你报仇的,绝对。”
【立夏】
策芙险些丧命的消息传到帝京已是她苏醒三个月后的事情。
策老宗正最疼孙女,当即联合朝中重臣上书明安帝,三年已到,请求迎接静乐公主回京。
朝臣中本就有四成是老宗正的学生,再加上策氏乃世族中流砥柱,而明安帝抬举伊氏冷落世家,出于唇亡齿寒的危机感,超过大半的朝臣联合上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