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宫……”
玉思缘闭上眼睛道:“我虽想下辈子和她安稳过一生,此生却不愿再见她同神酒倾他们恩恩爱爱。我死后,把我葬在君妃陵罢,就用这支簪子做陪葬品。”
谈话后不到半个月,清凉殿传出元翊太宫薨逝的消息。
秋枫时依照玉思缘生前的愿望将他下葬君妃陵,毗邻凉陵,但不近于秋云漪和神酒倾的帝后陵,与同处君妃陵的越冬殊的陵墓也相隔甚远。
待清凉殿太宫的遗物整理妥当,秋枫时前往清居殿的路途中碰上了策幸。
她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平常这个时候他该在廷尉府、或在少府、或在大行令管理要务,总之不会是皇宫。
策幸道:“太宫去世,陛下难免哀伤,臣实在担忧,所以过来看看。”
秋枫时声音还带着哽咽后的凝重,颔首道:“那去昭阳殿吧。”
太宫去世,皇帝应罢朝七日。可该处理的政事并不会因一个人的离世而减少,秋枫时让各府大臣将需紧急要事整理出来送到昭阳殿,以便她在丧事之余处理。
秋枫时看了看案上的奏折,分了一半给策幸,两人边批边聊。
秋枫时的情绪已平稳许多:“入宫看过阿扇了吗?”
“往漪兰殿跑太多次,总归招人闲话的。”策幸回道。
“君后性子淡然,他都不介意,你何须介怀?”秋枫时道,“阿扇正是需要陪伴的年纪,君后待他虽好却也并非生父,你要和他多亲近才是。”
策幸应道:“好。”
两人安静地批折子,昭阳殿内一时间无人开口。
秋枫时把手边奏折批阅完毕,拿毛笔定在原处不动,好似心事重重。
策幸几乎同时看完政务,系于手腕处的穿簪珠发带因长久翻折子而稍显凌乱,他整理一番,抬头见秋枫时这样,出言问道:“陛下怎么了?”
“父宫临走前说先帝是他一生所爱,哪怕对他薄情他也希望和母皇来世再见。”秋枫时视线投向他,“说起来,我们之间竟跟他们如此相似啊,策郎,我对不住你。”
策幸笑道:“枫时,我从不后悔所做的一切选择。当初之事是你迫不得已,我还想着,若我政绩卓绝一些,兴许能早日回来见你,否则你我二人怎至于分离多年。何况我已为丞相,阿扇平安喜乐,如今的境况再好不过。你哪里对不住我呢?”
秋枫时道:“若非因我耽误,策郎当是儿孙满堂,门楣荣耀。”
当年策幸领旨赴任,秋枫时听从秋云漪之命同神以灵正式成婚。秋云漪虽说凡是丞相均提前做禅城太守五年,但让策幸独留禅城八年,第九年才召回。
秋枫时本以为年少初恋早就随风而逝,她儿女双全,不应惦念朝廷重臣,未曾想见到策幸的一刻依然心悸不已,更没料到策幸始终洁身自好不愿婚配,无妻无妾无子无女,只为等待重逢旧缘。
尘封多年的爱恋掀开幕纱,秋枫时借商讨政务之便常与策幸幽会,如此持续至今。
“孑然一身没什么不好,几十年也习惯了。只除了秋猎看到枫时身边环绕君后和贵君宸君,却没有我的位置,偶尔心里吃味。”策幸觉得只要在一起就足够幸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至于门楣,家妹有姑母之风,东越静乐帝很是器重。策氏根基家业终究还在东越,现在只是不在大凉,不算门庭冷落。”
秋枫时叹口气,心里的担子倒没那么重了。策幸总能轻而易举地让她放松下来,相比较神以灵的淡泊悠远、萧明彦的聪颖伶俐、冶襄的温柔体贴,秋枫时最喜欢身边是策幸,跟那三个待在一起,她只觉得或倦或累。
然而饶是再喜欢策幸、再偏爱秋扇,她也不可能将策幸纳入后宫,也不愿秋扇承担储君重任。
她希望策幸作为一代贤相与自己并肩站在一起,成为漫漫青史上主贤臣良的一笔典范。希望秋扇长大后远离朝堂纷争,做个闲散王爷幸福无忧。
太和十三年,二十一岁的太女秋裳新婚,东越新皇慧俞帝玉枕纱遣使贺喜。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完结撒花。
本来想写一个受过情伤的女主在终于找到真爱后,迫于形势和爱人分开,再遇后虽然住在一起,但终究回不到美好过去的无奈故事。
但写的过程中我意识到以女主这样的性格,终其一生很难真正爱上任何人,男主也好,男配也好,她对他们的喜欢都是暂时的,她最爱的只有权力。
她不应该当言情文女主,应该活在权谋文里。
正文还有部分支线和设定没有写,这些放到番外补全。
第41章 番外一 棠梨落(茹皇后)
雪下得正急,冰碴子砸落在裹紧身子的大氅上,噼里啪啦的惹人心烦。
茹纤白半眯缝着眼,意识模糊之际,隐约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自背着自己的那人口中传出。
“小姐……你再撑一撑,再撑一撑,军营快到了,我们能回家了。”
这声音原本何等悦耳动听,如今已被风雪摧残,呕哑嘲哳,无端生出绝望来。
“我困了……阿呈。”茹纤白喃喃唤他的名字,一如幼年在将军府那样。
“别睡。”呈照已几近力尽筋疲,眼前一片雪白,他明白自己快不行了,但还是将茹纤白往上送了送,用力喊她,“纤白,不能睡,只要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你才十七岁,花一样的年纪,你说过你还想女承父业。绝不能死在这种鬼地方。”
茹纤白努力睁开眼睛,微微侧头望他一眼。雪霜聚在呈照的眉和眼睫,他嘴唇冻得干裂,血已凝住,脸也僵得做不出表情。
但感觉到茹纤白朝他看过来,还是牵出一个算不上笑的笑。
茹纤白的心像被针扎过一样,细细密密地疼。可她现在自身难保,没什么精力再分心,只能尽可能说话以求保持清醒。
“惨败啊,”她有气无力,“三千将士……折在北疆,我愧对他们的信任……我不配做将领。”
呈照屏住呼吸,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更温柔,“情报有误,谁都没料到北朝军埋伏在那里。胜败乃兵家常事,纤白,这不是你的错。”
“阿呈,你还记得我院子里的那株棠梨树吗?春天开花的时候满树莹白,像玉一样,比现在这种雪的苍白好看多了。”
呈照眼瞳里流露出回忆的情绪:“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在那棵树下。”
茹纤白笑得虚弱:“是啊……那时候我们都还小,我刚跟阿娘学了梨花谣,想跟人炫耀……偏巧遇上你,拉着你唱了四五遍,也不管你烦不烦。”
“不烦。”他轻叹。
自与她相遇,就从来没烦过。
呈照心知肚明,他区区一个家养护卫竟敢肖想大将军的千金,别说世俗不容,他也看不起自己。
“阿呈,我再给你唱首梨花谣好不好?”茹纤白不待呈照开口,自顾轻声唱起来。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声音愈来愈弱。
呈照涌上泪意。他的腿冻得没有知觉,体力达极限,只能边叫她的名字边加快速度,拖着残破的身躯向前奋力行走。
绿营帐顶缓缓从地平线显现。
倒下之前,呈照隐约看到身穿大越军装的士兵向他们走来。
茹纤白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返京的路上了。
搁置呈照尸身的车跟在队列最后。他只被简单地用草席一裹,堪堪露出半个脑袋。据说大将军原想将他就地掩埋,与诸位牺牲在边疆的将士同葬,但大公子念在他同妹妹自幼长大,又安全把人护送回来,不若带他回归故土。
哀莫大于心死。茹纤白缄默着不发一言,回到帝京后红着眼角亲自处理了后事。
洪武十二年六月,文臻帝赐婚太子和茹纤白。
洪武十三年八月,茹纤白入主东宫,正式成为太子妃。
自此,战场杀敌只有在梦里才得一见。
文臻帝驾崩之后,太子继位,世称明安帝,改年号为建熙,立茹纤白为皇后。
茹纤白嫁给明安帝的第七年,皇帝封伊氏为昭容。这一年她和明安帝的女儿静乐年方六岁。
茹纤白并不在意明安帝宠爱谁。她自嫁给明安帝,说的好听点叫相敬如宾,说的不好听叫形同陌路,若非他顾及茹家和她的皇后身份,根本不会有静乐的出生。
女儿刚出生时明安帝是欢喜的。凭“小楼吹彻玉笙寒”一句,给孩子取名笙寒,也难得柔和了神色,回首问她打算唤女儿什么乳名。
她取了“梨”字,阿梨。阿呈。
茹纤白跟明安帝不和,倒同伊昭容关系不错。伊昭容此人纯良谦恭,没什么坏心眼儿,会做人长得又美。
伊昭容比明安帝小十岁,明安帝把她当心肝儿肉似的宠,每晚宿在华颜宫。不出四个月,华颜宫传出昭容有孕的消息,明安帝升她做了贵妃。
女儿登基为帝后号曰“静乐帝”,改年号为元昭,在旧臣支持下极力打压伊氏,最后以贩卖私盐、卖官鬻爵的罪名斩杀伊家主和伊氏长子,令伊贵妃自绝于华颜宫,软禁亲弟于玉台。
茹纤白成了太后。
如今她长居思渺宫,温暖融融,再也不必冒着天大的风险率领将士征战风雪北疆,也不必承受失去骨肉至亲和挚爱的痛苦,可她一点也不高兴。
她时常回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本该不是这样的人生。
出身将兵世家,父兄皆为沙场名将,自己备受熏陶习得一身武艺,曾信誓旦旦要做开国女帝那般了不起的女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困于深宫,报国无门。
终究是,无力回天。或许她的人生早在那场大雪中就已经结束了,此后的茹纤白只是个空有皇后名头的傀儡。
茹纤白逝世那年,梨花开得极盛。
她努力睁大眼睛盯着窗外怒放的棠梨树,咧开豁牙的嘴无声地笑了。一片莹白花瓣纷纷落落,竟然飘进殿内,飘到床前,飘至她的鼻尖,温柔得如曾经拂落它的那双手。
童音划破时空闯进她的脑海,那是她自己的歌声:“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当年不解曲中意,如今已是曲中人。
“梨花谣……”
“太后?”
“唱梨花谣。”她重复。
歌声渐起。
茹纤白欣然一笑,迷糊中仿佛又回到当初和呈照在北疆的时光。
她看见呈照朝她伸出那只为她拂去一切烦忧的温柔的手,他还是当年那副年轻俊朗的面容,笑得灿若朝阳:“纤白小姐,我们回家了。”
那支歌依然被唱着,与哽咽声、哭泣声混合,传响在空旷的寝殿中。
丧钟沉重低沉。
国丧之际,武康全城白幡翻飞,梨花一夜之间凋谢,无限凄凉。
不知哪个女孩天真烂漫,在巷子里无拘无束唱着歌儿,被长辈拉回了家。那支歌曲调清扬婉转,歌词悲苦哀伤。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作者有话要说:
梨花谣原文—清?纳兰容若《采桑子》
第42章 番外二 莲弈(棋胜)
那个时候棋胜还叫棋笙。
少府兵士骤然闯入,打破后院惯常的宁静。
他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年幼的眼睛注视兵士把家中财物拖进院落天光之下。彼时他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记得祖父和父亲被五花大绑着走出府后再没回来。
他和母亲在狱中吃了数月牢饭,某天狱卒打开牢门,有人将他跟母亲带了出去。
辗转几手,最后一个人牙子有些门路,做交易的都是世家贵族。他半蹲于地,看见丝履鞋停在眼前,抬起头,鹤发老人眉目和蔼,含笑将他搀起。
老人买他回府的目的除了给他和母亲一条相对体面的出路外,主要是为了照顾年幼的孙女。
他改了名字,成为策家大小姐的书童。
策老大人待他好归好,但仍是又悲悯又低看他的态度,反而策芙从未把他当作奴仆,或者说策芙从未把府中的任何仆婢当作低等人对待。
她教仆婢读书、把自己的那份月俸平均地分给所有仆婢,甚至祖父和父母给她预备的昂贵衣料她也一并拿来送给仆婢们。
因他是策芙关系最近的仆从之一,得到的善意也最多。策芙带他入宫伴读,其他世族的书童只能站立侍奉,他却能坐在策芙身边,像正式学生一样接受远寿王教诲。
不仅如此,尽管世族都认为他不过是书童,策芙总要同远寿王、同玉无言、同玉雪酿、同所有看不起他的人强调:“他是我的朋友,是棋胜。”
建熙十五年,静乐公主奉命戍边。谁都知道她这一去远离朝堂,明安帝有意让她边缘化,预备给玉思缘腾位置。
静乐公主临行前,身边几位忠心耿耿的随侍之臣请求同往,其中之一就是策芙。边疆苦寒,策芙没有带他。
三年的时光对策芙来说漫漫无尽,对他来说也是度日如年。
策芙回京后变了许多,比之三年前更加虚弱,原本的明眸变作沉静。她请他常伴静乐公主,只因公主身边危机环肆,他容色卓绝,既可做公主拒绝再收侍君的理由,又能凭侍君的身份暗中清除心怀不轨之徒。
当然,当然。
他答应得果断。只要是她想做的,无论任何目的他都会竭尽全力帮她达成。
成为静乐公主的侍君后棋胜像个透明人。他不知策芙怎么跟公主解释的,静乐收下了他,但权当他不存在。
倒是说“你既然做了侍君,今后我们也不该过多来往,以免引明安帝警惕”的策芙某日找上他,向他介绍了一个人。
“她叫阿蔻,从今天起你便跟她学习毒药药理和防身之术。”
棋胜不善四肢行动,毒药药理方面的天赋却令阿蔻都自叹不如,一点即透。他几乎完全沉浸其中,研制出不少新奇毒药,譬如静乐公主最后喂给秋若翡的蚀骨丸。
策芙在前朝为公主出谋划策,他在东宫助她铲除异己,直到明安帝驾崩。
静乐帝登基后他闲散下来,求了旨意把母亲接入宫,时不时到思渺宫走动,陪老太后谈天解闷。
茹太后和母亲常问他和静乐帝打算何时要孩子,他就笑笑把话题揭过。打入宫以来静乐帝从未碰过自己,更没见她和任何男人同过房,自然无子嗣。
时间一久,前朝大臣也等不住纷纷上奏,静乐帝不急不躁地将此事搁置下来。
就在某些重臣准备死谏之际,孝柔郡主玉雪酿和御史大夫汝鄢锐的长女出世。
汝鄢锐最终还是被玉雪酿一片赤诚的追求打动,放弃单恋多年的策芙同玉雪酿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