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怕君后和贵君冷待,他怕的是秋云漪把玉盈枝归到君后名下抚养,女儿是他在西凉唯一的依靠,他即便是死,也绝不肯让给君后。
就这样提心吊胆走了近半月,车队甫一驶出雍关城,最前方骑马慢行的冶临便看见一队轻骑纵马而来,为首的正是秋云漪贴身护卫、申屠衷之女申屠叶将军。
两人见过礼,申屠叶看向后方玉思缘父女的马车,高声道:“末将奉陛下之命,前来迎接大公主和东越康乐郡王入文安。”
第37章 相见如陌路
百年前西凉附属东越,当时迎接联姻公主的使团从东越带回了种子、农作物种植技术以及多种建筑设计图,西凉王命人依图纸仿照东越重建皇宫。
如今的西凉皇宫便是在原先的基础上扩建而来。所以在玉盈枝看来,西凉皇宫布局既眼熟又陌生。
她跟着申屠叶行走于夹道,半是好奇半是忐忑,其间还有因为要见生母而产生的隐约的雀跃。
“申屠将军。”玉盈枝轻轻唤道。
申屠叶目视前方,没有听见。
“申屠将军。”玉盈枝又唤,这次声音大了一点。
申屠叶边走边回头,瞧见玉盈枝怯生生的模样不禁微微蹙眉,又纳罕又心酸:“公主有何吩咐?”
“我们是去见母亲么?”
申屠叶道:“陛下政务繁忙,现在尚未下朝,还不能抽出时间和公主相见。末将先带公主去漪兰殿拜见君后。”
玉盈枝的眼瞳黯淡下来,沉默半晌又问:“那我父亲呢?”
“这……”申屠叶一时停顿,“君后总归是公主名义上的嫡父,康乐郡王未经陛下或君后召见不得进宫。”
玉盈枝点点头,又陷入沉默。
君后神氏,是个怎样的人呢?
半柱香后,玉盈枝站在漪兰殿外,仆从进宫通报。少顷,殿内走出近侍装束的男仆,领她进了殿中。
“你就是盈枝?”
那声音温润好听,玉盈枝却不敢抬头,缓缓伏身跪拜道:“盈枝见过君后。”
“平身。”神酒倾抬手赐座。
玉盈枝这才抬眸看向他的脸,霎时就明白了为何这么多年母亲与他感情甚笃。有这般容貌的男子陪伴身边,母亲怎会想念父亲呢?
神酒倾道:“你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路上有冶大人护送,不算辛苦,谢君后关心。”
神酒倾点点头,不再说话。玉盈枝也同样保持沉默,一时间漪兰殿内安静如斯。
思虑半晌,神酒倾开口:“陛下如今只余公主一个孩子,册封储君不过早晚的事。本宫之女早夭,日后能倚仗的,除陛下和神氏外唯有公主。本宫愿同公主交好,助公主地位稳固,望公主将来善待神氏族人。”
玉盈枝道:“君后言重了,您总归是母亲正宫,盈枝必以礼相待。”
神酒倾这厢和玉盈枝说话,仆从来报,说陛下方才刚下朝,已派人去接康乐郡王入宫,请大公主先去昭阳殿。
玉盈枝拜别神酒倾,跟随领路的仆从往昭阳殿的方向行去。她堪堪十岁,身量尚小,一天内走那么多路难免觉得劳累,但身处完全陌生的大凉皇宫,她不敢露怯。
离昭阳殿还有几步远,她听见从殿内传来一道训斥朝臣的女声,脚步一顿,心中更加无所适从。
仆从进入通报,不久遭训斥的几个大臣就被赶了出来,面带菜色,离去匆匆。
玉盈枝深吸一口气,整理过衣衫和鬓发迈步入殿。
“儿臣盈枝拜见陛下。”
秋云漪从玉盈枝进殿便将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待女儿行完礼,放柔了声音道:“平身。盈枝,抬起头让朕看看。”
玉盈枝站起身,抬眸看向不远处端坐的秋云漪。眉若远山,眸似清水,自己所有不像父亲的地方都于此时得到了答案。
“到朕跟前来。”秋云漪朝她伸出手。
玉盈枝走上前握住那只来自母亲的手,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秋云漪顺势轻抚女儿鬓边的碎发,望进她年幼的眼睛:“朕离开东越的时候你尚在襁褓,如今都长这么大了。你觉得大凉皇宫如何?可还喜欢么?”
玉盈枝颔首道:“喜欢。”
“你这些年受苦了。”秋云漪心疼道。
原来母亲知道自己在受苦啊……玉盈枝后知后觉,既然知道,为何十年间从未过问自己在东越的生活,甚至连一封家信都未曾有过?
但她最终没有把疑问说出口。她从小到大没有母亲,郡主府内只有奶娘和监视她的、冷硬如铠甲的侍卫,她太缺爱了。所以听到这句“受苦”,还是委屈的心情占上风,眼泪含在泛红了的眼眶。
秋云漪揽过玉盈枝的肩将她半抱在怀里,轻轻拍她的背:“别担心,你已离开东越来到大凉,母皇绝不会让你再受委屈了。”
相拥了一会儿,母女二人分开,秋云漪道:“你日后既是大凉储君,于礼该改姓秋氏。你的名字是朕给起的,取自诗句‘舞叶秋风落尽时,岸榛浮雪玉盈枝’,这句中恰有‘秋’,然若取‘秋风’二字难免显得随意,不如加上句末的‘时’字。你这一代从木,秋樰秋桦皆如此,摄政王家的秋梧秋桐亦是,便把‘风’字加‘木’,用枫叶的枫,组成‘秋枫时’三字之名。”
玉盈枝应道:“是。”
“封号也要改。”
来了大凉,静乐帝赐的封号必然要丢了,平恩平恩,她对盈枝哪来的平和与恩惠?
秋云漪沉吟道:“只是你的封号朕需仔细考虑后再拟。你这一天也累了,朕命人带你下去休息可好?”
秋枫时从善如流:“都听母皇的。”
申屠叶前脚刚把秋枫时领走,后脚就有仆从来报,说东越的康乐郡王已被接入宫,正在殿外等候。
秋云漪想了想,命令道:“带他到漪兰殿,朕要先见帝师,随后就去。”
仆从领命下去安排,海棠闻言出了昭阳殿,不久遂将帝师带进来。
神镜向秋云漪行过礼:“陛下叫臣前来有何吩咐?”
“此前太女和曲江王意外丧生,”秋云漪说到此处眼神一哀,“帝师上奏迎回大公主,今大公主已至宫中,朕有意册封她为储君。只是储君封号重中之重,朕不知该如何封她。”
神镜思索片刻道:“光复大凉、绵衍国祚乃陛下宏图,大公主为储君也该继承陛下之志,不若以‘复衍’作封号。”
“安国复衍公主……”秋云漪默念,拊掌笑道,“好,就这个了。”
解决掉封号的问题,秋云漪方记起漪兰殿还有玉思缘在等她。已是晌午用膳之际,她让御膳房把菜品送一半到漪兰殿给君后和玉思缘,自己则是在昭阳殿用过饭才乘上辇轿过去。
秋云漪到时,漪兰殿内刚刚撤下残羹。神酒倾见她入殿,走近行了半礼。玉思缘行动不便,只能坐在木制轮椅上点头致意。
秋云漪说了声“平身”便坐在上首主位上,神酒倾落座下首左侧,玉思缘则手推轮椅木扶手,稍显困难地行到右侧。
秋云漪望着玉思缘这一系列行动,心下怅然。她记得十里长亭分别时,玉思缘虽因静乐帝明里暗里的压迫而消瘦,却终归还是个风姿卓越的皇子。十年不见,他竟双腿至残,尽管肢体未曾损毁,内里骨头已受潮气和毒素侵袭,再也不能站立。
思及此,同情和愧疚油然而生。
但也只是同情愧疚而已。
他的伤痛不是自己造成的,秋云漪为自己开脱。他的一切悲苦来源于静乐帝,静乐帝才是将他逼迫至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
时光漫长,任何感情都不可能在十年不见面不联络的情况下一如往昔。十年的时间足够一个人彻底改变,现在和玉思缘重逢,她只觉得无比陌生。昔日那个光风霁月的少年,已变成颓废的沧桑男人。
秋云漪对即将踏入中年的玉思缘提不起任何兴趣。君后、贵君家世美貌皆上乘,良君家世显赫,后宫其他低位侍君要么年轻要么有才,身有残疾的玉思缘哪样比得上呢?
可事实上在东越时他待自己不可谓不好,这么多年也没听说再娶,他还是秋枫时的生父,理当得到册封。
秋云漪不打算为难自己,她把问题抛给了君后:“酒倾,你贵为君后,执掌六宫多年,依你所见,该如何册封康乐郡王最为妥帖?”
玉思缘抿了抿唇。他知道秋云漪已经不是当初东越的那个挽陈了,她是大凉的皇帝,一国之君,更自信、更威严、也更无情。
神酒倾和秋云漪做夫妻做了将近十年,怎会听不出她弦外之意?她分明本不想给玉思缘太高的位分,但出于要让秋枫时继位的考量,以及看到玉思缘现今落魄境况的愧疚和责任,于情于理又不愿亏待他。
“依臣侍之见,”神酒倾缓缓道,“君后之下、贵君之上还有皇贵君,康乐郡王是未来储君之父,位分当高于曲江王之父越贵君。”
秋云漪沉默。神酒倾所言合理,若要合情,还需要再加封号——毕竟玉思缘算得上她的原配,这么多年吃苦过来,在大凉又无家世依靠。
两日后的早朝,秋云漪听近侍念出自己不久前定下的旨意:“圣谕:皇长女秋枫时,温良勤勉,雍和含章,赐号安国复衍公主,着即加封为太女,赐住东宫。其生父玉思缘,与朕相识微末,育女功高,赐号元翊,加封皇贵君,赐住清凉殿。”
第38章 元翊皇贵君
侍君们是每日例行到漪兰殿问安的。
人陆陆续续到齐,神酒倾环视一圈,侍君各异神色映入眼帘,尤其是越冬殊面色阴沉,眼眶黯淡发黑,一眼便知这段时间过得不好。
自从曲江王病逝,越冬殊就一直这副不死不活的模样,弘徽殿上上下下死气沉沉,连带侍奉圣上都松懈许多。
但神酒倾对此并不同情,他只认为越冬殊活该。秋樰的死与曲江王脱不了干系,若非秋桦任性妄为,他好端端的女儿现在还承欢膝下,自己怎会沦落到讨好异生女的地步?
发觉还缺一人的神酒倾淡淡道:“元翊皇贵君未至么?”
良君乔延问打量着君后的神色,又看一眼越冬殊,这才应道:“今早圣上从承香殿去上朝时特意嘱咐臣侍,让臣侍同君后说,考虑到皇贵君毕竟腿脚不便,以后都不必问安。”
秋樰秋桦去世后,秋云漪每每面对神酒倾和越冬殊难免悲从中来,为排苦忧,去其他侍君宫中的次数相对增多,乔延问的承香殿是她去得最多的地方。
神酒倾神色冷漠地瞥他,眉头轻微蹙起。
越冬殊冷哼一声,不知是对乔延问还是玉思缘:“某些人得寸进尺,可仔细别跌跤。”
九郎之首的端良萧缜笑容得体,说出的话却带刺:“女儿才刚做了储君,父亲就能不来问安,待储君继位,还不知把不把君后放在眼里。”
端明连获应和道:“皇贵君地位仅次于君后,有封号的皇贵君更是距君后仅一步之遥,他女儿又是太女,说不定圣上有意扶持他……”
见神酒倾眼风扫过来,连获知情识趣闭了嘴。
端文应无恙却补上他的话道:“一宫两君后,前所未闻,大凉从开国至今未曾有过如此荒唐之事。”
“是啊,”接话的是邬容笑邬俊良,“东越明安帝如此宠爱伊氏妃,也顾及朝中势力不废后,甚至伊氏妃生前也只到贵妃而已。”
俊明凌晦嗔也道: “大凉、东越、北朝立国以来的皇贵妃和皇贵君加起来都屈指可数,更别提有封号的了。”
有封号的皇贵妃或皇贵君有哪些?神酒倾回想史书中津津乐道、著名的那几位,大凉含章帝的乔君后、东越怀景帝的汝鄢皇后,在元后被废、自己登上正宫宝座之前,可都是有过封号的皇贵君和皇贵妃。
神酒倾咬了咬口腔内壁的肉,脸色凝重下来。封玉思缘为皇贵君是他的主意不错,原本目的在于制衡越冬殊,可他没料到圣上又赐封号,使得玉思缘位分紧逼自己,这可不是他乐意看到的结果。
他不认为玉思缘能越过有神氏家族在朝中帮扶的自己,但玉思缘位分太高不得不防,以及最具威胁力最危险的,太女的存在。
然而太女是圣上唯一活着的子嗣,他不可能动太女,要牵制玉思缘,还是需要走另一条路。
请安完毕,众侍君一齐往外走。
漪兰殿瞬时静下来,神酒倾望向还在座位上不打算离开的越冬殊:“越贵君有事?”
越冬殊回看他:“君后准备帮圣上纵容元翊皇贵君下去吗?”
神酒倾冷冷地笑,点破他道:“玉思缘刚回宫就比贵君高出一个半级别,你不甘心了?”
越冬殊不甘示弱:“元翊皇贵君刚回宫就比君后低半个级别,君后难道甘心?”
神酒倾措不及防被呛,怒目瞪他道:“圣上待玉思缘内疚,他又有太女做靠山,怎么,你还能在圣上眼皮子底下给他穿小鞋?”
“明的不行就来暗的。”越冬殊眼底闪过狠厉之色,“凭什么他的女儿还好好活着?一个出身东越皇室的私生女,竟还要来抢走本该属于我儿的圣上的爱?君后,你觉得呢?”
这番话说到了心坎儿里,神酒倾感同身受,便打消出言讽刺越冬殊本也是私生子的念头,但他语气里的阴森还是让他皱眉道:“你对太女也要动手么?这万万不可。”
越冬殊笑起来:“怎么会?太女若有什么万一,圣上岂不更伤心?我不愿让圣上伤心。况且太女住东宫,我的弘徽殿在西宫,碰都碰不上。”
神酒倾问道:“你待如何?”
“赠送的瓷器、赏赐的礼物、近侍仆从熬制的补药……”越冬殊悠悠然道,他轻描淡写看神酒倾一眼,“可做手脚的地方多了,只要我们面上不苛待,圣上何来指责?”
神酒倾若有所思。
越冬殊补充道:“君后莫要忘了,圣上现如今正着力培养十岁的太女,让她赶上柔嘉太女逝……之前的进度,恨不得成天泡在昭阳殿和东宫。太女身处东宫整日学□□课业,还要应付圣上每天下朝后的考核,哪里来多余的空闲管不甚熟悉的生父过得如何?”
神酒倾沉默半晌,望向越冬殊的眼神都变得莫测:“越贵君,心思深沉真令人刮目相看,本宫似乎该庆幸我们现在是盟友。”
越冬殊道:“生存之道罢了。君后自幼养尊处优,不必担心府中风霜剑雨严相逼,臣侍没您的福气,所谓心机,只不过是自保的手段。”
君后和贵君联手对付玉思缘来得很快。神酒倾以中宫的名义赐给玉思缘不少礼物,分拨自己心腹的仆从到清凉殿。越冬殊则常和乔延问拜访玉思缘,顺道带瓷器和香炉送给他。
当然,这些东西都被做过手脚,加入了伤身的香料,可加重残疾。
日复一日,在秋云漪对玉思缘的愧疚逐渐减少之际,迎来了太女秋枫时的十一岁生辰。
十一岁生辰不是需要隆重典礼的生辰数,却终究是秋枫时回归大凉后过的第一个生辰。秋云漪命令典客着重准备,当作接风洗尘,以求让一直忙于课业的女儿松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