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冬殊哽咽道:“桦儿的尸身已穿戴好放入棺椁,停灵麒麟殿,与太女并排。”
“知道了。”秋云漪点点头,内殿沉默无声,只听她垂首苦笑,“朕如今,一个子嗣都没有了。”
她顿了顿,不知在问谁,又轻声道:“难道朕真要把秋梧归到朕名下吗?将先帝留下来的江山拱手让人,朕不甘心。”
神镜犹豫片刻,上前膝行半步,好让秋云漪看清自己,她提醒道:“陛下还有一位亲生骨肉不在大凉。”
越冬殊面露不解,神酒倾则闻言微惊,迟疑地望向母亲。
秋云漪身形一顿,恍然福至心灵,抬起原本灰暗的眼睛,那双眼睛逐渐透出光亮,她念出了多年未曾说过的名字,一字一顿:“玉盈枝。”
第35章 会面相府
作为接回玉盈枝的条件,该送什么礼物给东越、由谁带队去、如何谈判、能接受的谈判最大限度,都是需要秋云漪慎重考虑的问题。
时间紧迫,秋桦去世翌日早朝,她临时取消皇嗣逝世需罢朝五日的传统礼制,召集除秋云漪以外的大臣聚于昭阳殿商讨迎接玉盈枝之事。
满殿大臣各抒己见,吵得秋云漪头疼,她拿玉尺不轻不重地敲击长案桌面,待殿内安静下来,望向并排为首的两个大臣道:“帝师和丞相怎么看?”
神镜率先道:“东越自古国力强盛,静乐帝是个桀逆放恣、阴鸷激进的性子,睚眦必报、敏感多疑之人,又因憎恶其弟而软禁盈枝公主,我朝要接回公主实难易事,应携厚礼洽谈。”
秋云漪问:“依帝师之见,朕该送多少礼物给她?”
“那就要看陛下想接回盈枝公主的程度几何了。”
秋云漪垂着眼皮转动手里的檀木念珠,默了默,吩咐身侧的侍官道:“记下来,朕愿赠静乐帝珍珠和幽兰草香料各五车、美人二十位、丝绸一百匹和黄金六万两,用以换回大公主盈枝。”
看侍官把礼物一一记好,她又问道:“这厚礼已备下,关于有谁可带队前往东越,丞相,你有何推荐?”
冶相拱手道:“臣之子冶临不才,愿为陛下分忧。他此前便随摄政王去过武康,对东越皇室还算熟悉,回到大凉的这些年他供职大行令,兢兢业业,颇得历练。望陛下考虑。”
五六年过去,提到或见到冶临已不会再搅动秋云漪的心神,于是她颔首道:“允。”
“传旨,大行令行人冶临加封典客丞、任少卿,随行百人,携珍珠五车、幽兰草香料五车、美人二十位、丝绸一百匹、黄金六万两,前往东越迎接大公主盈枝。”
接到秋云漪的眼神示意,侍官高声道:“散朝。”
最主要的两个问题得以解决,剩下的细节需要单独跟冶临谈。
清居殿内檀香缭绕,冶临鼻子略敏感,甫一进殿被浓郁的香气弄得措手不及,忍不住打个喷嚏。
秋云漪支着身子倚靠在贵妃榻的扶手边,一袭简易宫装慵懒又不失风韵,闻声看过去,随手指向隔贵妃榻三五步远的矮凳:“坐。”
冶临听话落座。
秋云漪:“静乐帝本不是好相与的人,她身边更是人才济济,你此去任务重大,务必将盈枝平安带回来。”
冶临点点头:“是,臣明白。”
秋云漪继续道:“至于谈判条件,若静乐帝提出的财物总价值不超过黄金三十万两,便都依她;若要土地,最多可让十座城池;若要求大凉重新依附东越,你便转述朕的话‘即使静乐陛下不允大公主返回大凉,我大凉也绝不再做附属国’。”
“臣遵命。”冶临恭敬道,末了疑惑地抬眸问,“大公主归凉,康乐郡王又该如何?”
秋云漪微愣,檀木念珠在拇指上滚过,略蹙眉道:“玉思缘……静乐帝允他陪同便带他回文安,如若不允便留他在东越罢。”
“是。”冶临领命。
从文安到武康并不算近,当年秋云漪返回大凉就走了两个月,如今冶临和随行队伍日夜兼程,终于在一个半月内走到武康。
于大行令休息一天,冶临不敢怠慢,遂请求沈典客带他去拜见静乐帝。不料静乐帝近日忙于朝政改革,委实抽不开身。沈典客见他实在着急,只得带他先见恰好处于休沐的丞相策芙。
如今的策相府前身是文臻帝时期一位亲王的旧宅,距皇宫极近,占地面积不大,然而格局清雅。主院莲花池水清叶碧,两端各种一棵梨树。
冶临由管家领着进入主厅,一眼看见悬挂于壁用国宝越锦织就的锦画。锦画以藕荷色为主色调,间以不同程度的紫色,勾勒出繁华且秀雅的俞阳城之小桥流水。
这锦画好生新奇,冶临在心里默默赞叹,他生平所见宝石珍品无数,还没见过紫色调的风景画,策丞相品味倒是特别。
“好看吗?”
冶临听见从身后传来声音,温温柔柔的,是那种非常容易引人好感的女声,他转过身行礼:“西凉使臣冶临拜见丞相。”
策芙单手托住他的手臂:“冶少卿不必多礼。”
说罢她绕过冶临,行至那幅锦画之前,微微笑道:“这是陛下三年前送我的生辰礼,我很喜欢,就挂在主厅里了。”
冶临恭维道:“早先便听闻静乐陛下和丞相君臣之谊甚深,果然名不虚传。此画色调奇特,布局出新,很美。”
“少卿谬赞。”策芙笑了笑,抬手示意他落客座,自己则坐在主位之上。有仆婢摆上香茶。
策芙道:“这是俞阳茗茶,少卿尝尝看。”
冶临低头喝茶。茶水清雅亦如主院之格局,齿颊留香,令人流连忘返。只是他此番前来可没有闲情雅致为了品茶,于是简单称赞过茶香后道:“临访相府之意想必丞相已知,可否愿为临引荐?”
“少卿呈上的礼单我已看过,可谓厚礼,我并无异议。”策芙正色道,“只是大公主身份特殊,怀有大越和西凉两国皇室血统,因其父牵连而受囚禁之苦,若归西凉,恐对大越不利。”
冶临早就准备好了说辞:“请丞相细想,摄政王把持我朝国政五年,已隐隐脱离静乐陛下掌控,若大公主不能回国继位,大凉皇位便要落在摄政王之子手里,这对静乐陛下和丞相更不是好事。如果静乐陛下愿意放大公主归国,我朝保证宁夷陛下和大公主两代君王在位期间,大凉永不犯境。”
策芙听他说完,颔首道:“我会将这番话转述给陛下的。”
冶临拱手喜道:“多谢丞相,临感激不尽。”
策芙呷了一口俞阳茗茶,又问:“关于康乐郡王,宁夷帝有何打算吗?”
冶临一下子被问住,犹豫片刻道:“来前我王有令,静乐陛下若允许就带他回文安,不允就留在东越。”
策芙应道:“康乐郡王这些年过得辛苦,罪也受够了。比起使臣,还是亲生父亲陪大公主去西凉更稳妥。这事我也会同陛下说的。”
冶临道:“有劳丞相。”
策芙出于礼节本欲留冶临在相府用过午膳再走,冶临反复客气推辞,坐上了回大行令的马车。
他前脚刚走,后脚暗卫从策相府飞出,直奔皇宫。
景明殿内,伏案批奏折的静乐帝听完暗卫的汇报,叹了口气道:“说到底,蓉蓉依然想放康乐一条生路。”
侍立在侧手持拂尘的横舟笑道:“丞相心善。”
静乐帝闻言也笑起来,笑意却不达眼底:“对康乐那么好,朕都要怀疑她喜欢的人是康乐了。”
横舟心头一凌,收敛笑意道:“丞相待陛下忠心可鉴。”
静乐帝瞥他一眼:“你有什么好紧张的?朕相信她的忠心,从来没有怀疑过,以后也不可能怀疑。只是她对康乐太好了,好到让朕生气。”
横舟松口气,顺着她的话道:“丞相以德报怨,对康乐郡王尚且如此,更何况对陛下呢?”
静乐帝转转手中的狼毫毛笔,尽管并未完全消气,但看得出面色稍霁:“此言有理。”
她将批阅好的奏折摆到一边去,站起来伸展身姿。三年从军的经验给了她一身好武艺,身材修长有力,伸展更加惹人注目。
“西凉使臣来武康业已两天,朕是时候见见他了。”
第36章 谈判
“你知道的,我永远无法拒绝你。”静乐帝笑得微苦,将正批阅的奏折合起来放置一边,抬眸看向策芙,“我明白蓉蓉想说什么,无非劝我放康乐陪玉盈枝去西凉。”
她顿了顿,又问道:“你当年对伊氏兄妹毫不手软,严惩伊氏族人,甚至默许阿蔻引导伊氏妃自尽,为何唯独放过玉思缘?你说玉思缘无辜,伊氏妃不也一样无辜?”
策芙用柔如清水的眼睛回望她,半晌叹了口气:“原来笙儿在意这个。我杀伊氏兄妹,是因他们侵害百姓欺侮策家;惩罚伊氏族人,是因他们罪有应得;默许阿蔻所作所为、放过玉思缘,只是想让他生不如死罢了。”
静乐帝诧道:“我还以为你对他心生怜悯。”
策芙温声反问道:“怎么会?他虽无辜,但我们在边疆军营受苦之时,玉集伊氏妃玉思缘正享受天伦之乐,留太后和茹氏策氏两族成日担惊受怕。那三年遭遇的一切苦楚,我要让玉思缘千倍百倍地还回来,所以他不能死。”
末了,她微微笑道:“笙儿以为,我不知你趁我回俞阳之际对玉思缘用私刑么?我只是当作不知道,随你去了。如今玉思缘饱受折磨双腿残疾,他在大越与玉盈枝父女离心,到了西凉同样不会有好日子过。”
静乐帝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策芙道:“西凉国主立君后外还有贵君、良君两个高位侍君,其他侍君尽皆出身西凉贵族,唯独玉思缘乃大越之人,势必遭联合排斥,此其一。其二,秋云漪同君后贵君感情甚好,若非太女曲江王接连病逝,哪里轮得到玉盈枝继位?失去太女的君后和失去曲江王的贵君,可是西凉后宫地位最高的两个男人,骤然来了个新储君的生父,他们怎甘心屈居其下?不苛待新太女,可不一定不排挤玉思缘。”
静乐帝被说服了:“既然如此,我允许玉思缘随使团西凉就是了。”
翌日。
听站在凌钺宫殿前的冶临说着话,静乐帝端坐皇位漫不经心翻阅礼单,等她翻阅完毕,冶临也说完了。
“来使所求,朕已全部知晓。”静乐帝瞧着冶临拘谨的模样缓缓开口,“西凉国主所赠之礼不可谓不丰厚,且母女情深,朕也理当应允平恩郡主随冶大人回去,只是……”
冶临闻言心头一颤。
“平恩郡主终归有大越皇室血统,按理该朕管辖。十年来朕对平恩并无亏待,她为罪臣之女,不仅保留郡主封号,朕还差人悉心照顾、锦衣玉食至今,不知西凉国主对此有何表示?”
狮子大开口,冶临不禁腹诽,这静乐帝当真狡猾,分明是软禁平恩郡主长达十年,到她口中反倒成了厚待,还要谢礼。
可无论再怎么气愤他也绝不敢表现出来,冶临想起临行前国主的嘱托,拱手向静乐帝道:“我王愿再献上黄金八万两、城池三座,以谢静乐陛下抚育公主之恩。”
秋云漪给他的最大限制是黄金三十万两、城池十座,他回静乐帝八万两黄金和三座城池,已尽可能降低西凉的损失了。
皇位上的静乐帝和一旁稍矮相座上的策芙对视一眼,相互使了个眼色,转头道:“朕要十万两黄金和西凉延边五座城池。”
静乐帝提的要求在限度范围内,冶临松了口气,尽管肉疼西凉损失的金钱和土地,但还是应声“是”。
静乐帝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报出她想要的五座城:“安邑、阳丘、丰和、广川、应州,可否?”
她要的都是大凉与东越交界线上的城池,物产不算丰足,冶临都可直接做主:“敬遵令。”
“好!礼尚往来,朕也该派人护送使团归凉。”静乐帝眼尾上挑,笑意在眼底荡开,面上却无笑容,“昭国公。”
玉无言应声出列:“臣在。”
静乐帝:“由你送西凉使团出境,彼时负责延边五城的交接。事成之后,朕必有重赏。”
“臣领旨。”
谈判还算一切顺利,其后又过了六日,冶临收拾停当,奉命从静乐帝当初特设的郡主府接走平恩郡主和玉思缘,前往十里长亭同玉无言会合。
玉无言已于长亭坐等,身侧是名美丽温婉的少妇,气质绝佳如空谷幽兰,举止娴雅又有几分策芙的影子。怀中婴儿尚在襁褓,她一面轻拍,一面哼着曲调柔美的摇篮曲。
冶临跳下马车,玉无言迎上前去,向他介绍自己身边的少妇:“这位是我夫人胥蓝,来此为我送行。”
冶临听说当年伊氏抄家祸及出嫁女,玉无言原配夫人伊延春被勒令与之和离,伊延春跟玉无言没有孩子,她死后不到两年,玉无言便娶了出身将门的孤女为继妻,两人如胶似漆,如今已诞育四个孩子。
冶临和玉无言相互行过臣礼,拜别胥蓝夫人和送行的诸人,分别跨上领头的两匹马,领车队向边境驶去。
绕过汾山,西侧就是大凉的地界。使团行到此处停下整顿,冶临和玉思缘父女休息两日后继续前行,玉无言则赶往延边五城处理交接事宜。
茫茫原野,象征西凉皇室的麒麟和幽兰草旗帜随风簌簌,由车队最前一路绵延至车队最后,招摇而凌厉。
原野上的风很大,玉盈枝听着马车外的风声,眼光落在手中的书册,始终没有翻页。
玉思缘察觉到女儿的心不在焉,温声道:“累了就休息片刻罢。”
玉盈枝摇摇头,抬眼看向对面的玉思缘:“父亲,母亲会喜欢我吗?”
玉思缘被问得一愣神,回道:“她是你亲生母亲,怎会不喜欢你?”
玉盈枝不再说话,心底一片茫然。自打有记忆以来,她连父亲玉思缘都很少见,更别说早早离开的母亲,她连生母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只听说那是位姿容绝俗的倾世美人。
她还听说母亲在西凉又成了婚、有过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原本无比幸福。若非意外,恐怕她都想不起自己来。这样的母亲,会喜欢十年未曾谋面的女儿吗?对母亲来说,自己除了血缘,和陌生人也没什么区别吧?
玉思缘望着陷入个人情绪里的玉盈枝,禁不住暗自叹气。
盈枝曾经是多么活泼可爱的孩子,早年间静乐帝还按时让他跟女儿见面的时候,盈枝还爱笑爱闹的。
随着时间倏忽而过,静乐帝和那些仆从愈发敷衍,几乎一年他才能同女儿团聚一次。也不知郡主府负责监视盈枝的人做了什么,让盈枝越来越沉默,甚至连他都不愿意搭理。
盈枝怕秋云漪不喜欢她,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距离夫妻分别已近十年,他跟秋云漪十年未见了。十年的时间,足以彻头彻尾地改变一个人。
更何况……秋云漪在西凉有君后、有贵君良君,还有后宫其他侍君,不知她打算如何安排自己。
难道废君后吗?不可能的,玉思缘深知这一点,君后神氏出身贵族,其祖母辅佐两任皇帝,有从龙之功,君后又是先太女生父,根基之深,不是他一个别国弃子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