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一座孤岛静默在波涛汹涌的海洋深处,周边巨浪一层层打上来,推得他摇摇欲坠,让他喘不过气。四周都是充满盐分的水,他这座异国的岛格格不入。
生辰宴上,玉思缘恹恹地想。
他坐在木轮椅上,宴席一派热闹的景象映入眼帘,生机勃勃。明明是自己女儿的生辰,却同自己没什么关系似的。
秋云漪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皇贵君。”
玉思缘恍然惊醒,才发觉舞姬献艺已毕,正是中场休息的时候。他向秋云漪颔首致意,回道:“圣上。”
秋云漪笑了笑,是那种官方得不能再官方的假笑:“朕前几日听说皇贵君腿疾加重,可好些了?”
玉思缘的心缓慢地、缓慢地沉下去,面上却也回以笑容:“回圣上,臣侍的腿是老毛病了,一向如此。”
他只字未提腿疾是否好转,也不抱怨秋云漪前几日就听说自己的境况却到太女生辰宴才象征性地问问,是心里赌着气的缘故。
秋云漪漠视他,连带和他在东越的情意都漠视了,与他君臣相待,仿佛那几年夫妻的甜蜜从未存在过。他便用君臣之礼回敬,左右不过是陌路人。
也只剩陌路人罢了,玉思缘想到。他微微仰起头,把泪意逼回去。
秋云漪对此毫无察觉,或许察觉到了,只是当作不知道,懒得戳穿而已。比起哪个侍君虚无缥缈的情,更值得在乎的是太女的脸面,所以她手一挥,大方道:“既如此,朕就把天山雪莲和千年人参赐给皇贵君疗养,盼皇贵君早日康复。”
玉思缘抬手行礼:“谢圣上恩典。”
赏赐过后他归于沉寂,全然置身事外的模样。只有女儿出现接受生辰礼的时刻,他方抬起头,眼睛里闪现亮色。可惜秋枫时全程陪坐秋云漪身边,父女二人连眼神交流的机会也无。
他等不来秋云漪的关注,也等不来女儿的关心,只有垂首低眉,勉强吃着面前裹了幽兰草粉的凉糕,不知滋味。
因此他不曾意识到主位君后和身侧越贵君落在自己身上的嫉恨目光。
生辰宴至深夜完满结束,众人各回寝殿,无人向玉思缘祝福,甚至附带的祝福都没有,好似太女并非他的亲女一般。
玉思缘被仆从推着回清凉殿去,走了不到一半,他兀然命令仆从停下来,自己抬头望夜空。漫天繁星之下,他有种落泪的冲动。
生辰宴令他看透了一个事实。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随着“挽陈”这个名字消逝的还有她的爱意。
他想,秋云漪早就不爱他了。
她现在谁都不爱。
第39章 所谓情
十八岁生辰这天,早朝过后的清晨凉爽晴朗,微风徐徐,祥和万分。秋枫时走出昭阳殿,在殿外丹墀处停留。
她仰头望天,天空一碧如洗,脑海深处模糊的记忆蓦然清晰起来。
七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的生辰宴她已记不清楚,唯一还有些印象的,是她被母皇牵着手往东宫走时,偶然回头看见轮椅上的父亲观月的寂寥身影。
脚步声渐近,海棠走到她身后:“关于方才早朝商议之事,殿下有何心仪人选么?”
秋枫时刚满十八,身为一国储君,已到了挑选太女侍的时候。
“海棠姑姑可有推荐?”
海棠思索片刻,念出世族里适龄的几个人:“典客冶临的大公子冶襄与殿下同岁,人品贵重,倒是适宜。还有君后之侄神以灵、萧宸君之甥萧明彦,品德都是可做侍君的。”
数年间秋云漪的侍君各有升迁,九郎之首萧缜晋升为宸君,与晋升为华君的前端明连获、良君乔延问、贵君越冬殊并列四君,而应无恙则为端良、邬容笑封为端明、凌晦嗔为端文。
君后不会让太女侍之位落于旁人之手,秋枫时边听边想,不出意外,最后母皇降下的旨意仍是立神氏之子为太女侍,至于冶襄和萧明彦,以他们的出身,一是老丞相之孙典客之子,一是宸君之甥,按惯例该是仅次于太女侍的修礼吧。
她兴致寥寥,转身投入到东宫事务中去。三年一次的秋闱已然开始,不久之后是殿试,她需要代母皇监考。
秋枫时没想到,就是这次监考让她遇上一生所爱,但她和他的感情,无论如何,都将是终其一生而难以弥补的缺憾。
正式殿试之时已近入冬。
大凉的殿试与东越不同,最后能参加殿试的两百余人考核的不是文采,而是记忆力。考生需在两个时辰内记住杂乱无章毫无逻辑的八千字,并字迹工整地将其默写下来。没有人能将所有字记下,最终成绩以默写出的字数多少而定。
殿前考生分五列五十四排,将空地占得很满,每个考生间以布屏相隔,秋枫时命人给每个隔间的考生发放写有八千字的册子。
来监考之前,曾做过主考官的冶丞相跟她说,多数考生在一个时辰后摇铃,这时主考官收取册子下发空白答卷。于是她命人从东宫拿了公务章来,边监考边批阅。
然而不到一柱香的时辰,秋枫时就听见前排某位考生摇了摇铃,有些诧异地寻声望去。身披绮衫的清秀少年举手示意,见她看过来便绽放出友好的笑,温润而清朗。
秋枫时被那笑容晃了一下眼,刹那间清晰感觉到心脏倏忽又剧烈的跳动。她回神,拿起手边一张空白卷走下去,先从少年手中接过册子,再将白纸递给他。
交替的一瞬,她的手指不期然碰上了少年的。两人俱是脸颊微红,都默契地猛然抽回手。少年低头写字,秋枫时则转身归位。
公章怎么也看不下去,她右手支颐,眼神暗自瞥向那个少年。
转身的那个瞬间,她看清了布屏上属于少年的名字。能参与殿试的人必入朝堂无疑,参加殿试也只为排出个名次罢了,以后要留意一下,她想。
三日后放榜,她提前看过名单,果不其然,那位少年高居榜首,成为新晋状元郎。
她特意抽空上门道贺,少年的父母受宠若惊,决意亲自下厨,赶忙离开,临走前将儿子推到她面前。两人闹了个大红脸,最后还是打算就在庭院内转转。
“你记忆力很好,”秋枫时想了想,说起当时让所有考生震惊的铃声,“孤看过你的答卷,全默写出来了,一字不差。是天生的么?”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大概是血缘继承吧。我父母都不算聪慧,倒是姑母过目不忘,那些字她看一遍就能记住,我读了两遍才写得出。”
“天下竟有这般奇才,”秋枫时感叹道,“孤可以见见这位姑母吗?”
少年抿了抿唇,目露哀伤:“姑母她,已去世三年了。”
秋枫时一愣,带着歉意道:“抱歉,孤……我没想到是这样,节哀。”
少年摇摇头道:“无碍。”
那天之后,几乎每日储君课业之余秋枫时都要抽出时间去见少年,世族中一时流言四起。君后也听到风声,特地暗中敲打她,说神以灵不日将入东宫,她有了太女侍便该克制。
秋枫时不以为意。她知道自己与少年两情相悦,只是还未挑明。君后召见的翌日她就打算请示母皇,放弃神以灵,改立少年为太女侍。
不料在她打算请赐婚的早朝之前,母皇同时颁布两道旨意:立神以灵为太女侍、冶襄和萧明彦为修礼,以及,擢少年为禅城太守、接管秋山书院,即刻赴任。
秋枫时将颁旨太监和预备祝贺的神酒倾和越冬殊撇在身后,一路追出皇城,终于在京郊拦下了那辆承载她年轻恋人的马车。
然而圣意难违,秋枫时只来得及扯下金丝华冠间的簪珠和发带一股脑儿塞进少年手里,遂被奉命而来的申屠叶带回皇宫。
她直奔昭阳殿。
早朝已散,偌大的宫殿只剩皇位上的秋云漪还在等她。
秋云漪语调冷漠得仿佛站着的那人不是自己的女儿:“身为储君却因私情偷跑出宫,枫时,你太让朕失望了。”
秋枫时抬起头,第一次怨视母亲的眼睛:“母皇,为何这样着急让他赴任?我和他还没互表心意过。”
秋云漪反问道:“朕没给过你机会?朕问过你,也让海棠问你,意中人是谁、太女侍选谁,你无所谓。所以朕和君后做主帮你选了。秋闱后你和他相处的时间这样多,始终不肯把心意宣之于口,也不曾跟朕提过更换人选,怪朕?再说一个商人之子做太女侍,皇族和世族的脸往哪儿搁?”
秋枫时钉在原地。她跟少年才认识不到两月,谈何“相处时间多”?哪怕一见钟情,在认识不久之后怎会那么快就互通心意?母皇分明强词夺理。
她气头上难免口不择言:“母皇不愿让他入宫,到底因他皇商出身,还是因他为策风之子?”
“朕若介意冶临,便不会封冶襄为修礼。同理,若介意他父亲是策风,便不会委以重任让他去做禅城太守。”秋云漪淡淡道,“太女侍终生不得涉政,策幸是新科状元,理当在朝堂大放异彩,而非囿于后宫。先做五年禅城太守是当丞相的前提,这点你该清楚才对。”
秋枫时哑口无言。如果真的为某个人好,就该放他一展宏图,哪怕永远无法在一起。这才叫爱,不是吗?
秋云漪看女儿这副样子不无叹惋:“要是柔嘉在……”
“要是柔嘉皇妹在,母皇就不必如此忧心我的事了,对么?”秋枫时从方才的情绪中暂且走出来,勉强扯扯嘴角。
秋云漪不说话,只盯着女儿的脸。
秋枫时沉沉呼出一口气:“我自记事到十岁离开东越之前,从来不知母亲长什么样。偶尔静乐帝允许我出府,我坐在马车里打开帘子向外看,常见到母女同游。那个时候我想,若我的母亲还在,也这般温柔罢。”
她停顿片刻,又道:“母皇,你知道吗,当我坐着马车从东越回到大凉,我有多期待见到你啊。你那天忙于朝政,我直到下午才见你,但我还是很高兴,因为我觉得终于有母亲了,有母亲陪着我度过以后的日子。”
“我只有一个母亲,可母亲不只有我一个孩子啊,”秋枫时哽咽道,“这些年我像个轴承昼夜不停地学课业,但凡有任何失误母皇总要提柔嘉,‘要是柔嘉还在就好了’‘柔嘉不会犯这种错’,诸如此类的话我听了上百遍。”
她泪眼朦胧:“母皇,你把我当女儿过吗?还是徒有血缘关系的继承人呢?”
秋云漪继续沉默。恍惚之间她想起很多年前摄政王点明自己的场景,“陛下是否意识到在你和安成公主之间,先帝其实更属意安成公主?尽管她出生三天即夭折?”
当时她怎样回答的?她说:“那又怎么样呢?”她明白先帝更偏爱安成公主,回忆将早逝的嫡长女描摹成为最理想的继承人,可最后继位的是她。
时光荏苒,位置颠倒,指责母亲偏爱早夭的孩子的人变成自己女儿,而她成了偏心不自知的母亲。
秋云漪低声唤道:“枫时……”
她意识到自己错了,想说些什么挽回,可她太久未同女儿平和地说过话,早已不知如何相处。她跟秋枫时不像母女,更像君臣。
或许她跟她的每个孩子都更像君臣。
秋枫时等了半晌没等来下半句,自嘲地笑笑,背过身用手背抹去眼泪,声音恢复了平静,只是嗓子微哑:“我会按照母皇和君后的意思迎神以灵为太女侍,也会接修礼冶襄和萧明彦入东宫。至于吉日……”
泪滴洇湿衣衫,化作一声叹息,她朝昭阳殿外快步离开:“由母皇定罢。”
第40章 愿来生(大结局)
大凉太和元年,太女秋枫时继位,世称复衍帝,追赠先帝谥号为永昌宁夷穆安皇帝。
宁夷帝在位三十一年,期间勤恳事政、重视农桑,同时大力发展书院、任用贤才,虽在历任皇帝中资质平平,却也是人人称道的仁君。
宁夷帝下葬凉陵,与已逝三年的元后神酒倾同寝。
秋枫时登基当天,尊生父玉思缘为元翊太宫,立太女侍神以灵为君后、修礼萧明彦为贵君、冶襄为宸君,册嫡长女秋裳为太女、赐号安国宣恪公主,封次女秋裾为宜芳公主、三子秋帛为禅城王、嫡末子秋扇为安乐王。
她和萧明彦生了秋裾,跟冶襄生了秋帛,至于最疼爱的幼子秋扇,则是同已回京任丞相的策幸秘密幽会的私生产物,记在神以灵名下而已。
太和十年,清凉殿。
听说太宫病重,秋枫时下朝匆匆忙忙赶来。坐于床侧看着父亲苍老褶皱的灰白面容,她心底一片凄然。
“银枝儿。”玉思缘靠在榻上,念出秋枫时早已觉得陌生的名字。
有多久没人叫过她这个乳名了?秋枫时微怔。十岁改名,现如今她四十六,已有三十多年没听过“玉盈枝”三字了。
玉思缘的声音很虚弱,却笑得真心:“这乳名其实也是你母皇取的。你出生的时候小小一个,软软的像面团一样,转眼间就那么大了。”
秋枫时仔细地听,她知道此时父亲需要的不是回应而是倾诉。
“我来大凉的时候三十二岁,到今已满三十六年。三十六年,比我在东越待的时间更久,而我早已记不清东越是何模样。”玉思缘笑叹道,抬头向上望,眼中却是一片混浊与迷茫。
银白发间有什么东西随着他头的动作磕到床榻靠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玉思缘听到这声音一顿,颤颤巍巍地抬起手从发间抽出那东西,对光端详。
这是一支通体翠绿的碧玉簪,玉质莹润,尾端雕成比翼鸟,下坠两条绿珠流苏。透过光可见簪体内部隐约的裂痕延展开来,破碎而凄然的惊人美丽。
“银枝儿还记得这支簪子吗?”玉思缘盯着簪子看了半晌,手捏簪子落下来,放到膝头。
秋枫时自然认得。先帝还活着时逢年过节该有的赏赐绝不亏待父亲,可母皇赐了多少宝珠发簪都不见父亲拿出来过,他头上常戴的唯一装饰就是这支碧玉簪。
玉思缘却摇摇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簪子是你母亲当初离开东越,我们在十里长亭分别时她亲手交到我手里的。”
“银枝儿或许不记得了,”玉思缘道,“因静乐帝的缘故,你小时候我们父女甚少见面,但每次见面我都会带上这支簪子。”
秋枫时被这话挑起久远朦胧的记忆。大雪飘落的玉台,玉思缘怀里的小女孩从睡梦中醒过来,头上碧玉簪的流苏因而晃了晃,她问:“父王,母妃还没回来吗?”
得到的是父亲柔声的安慰:“母妃很忙,要过会儿才能来。等银枝儿再睡醒,母妃就来看银枝儿了。”
于是秋枫时道:“朕记起来了。”
玉思缘继续道:“我这六十八年的人生,唯一爱的人只有你母皇。她另嫁他人,我心中又怨又恼。明明是我先遇到她,是我先喜欢她的,怎么能说抛弃就抛弃?所以我想,她不爱我,那我也不愿再爱她。可几十年来,我欺骗不了自己,我总觉得内心深处像火山岩浆翻涌,叫嚣着再难过也爱。”
“你看,我就是这么没出息。”他苦笑,“传说人死转生,我本愿若有来生,不如陌路不见。可思来想去,既然放不下,不如祈求麒麟让我们来世续缘,只盼她再也不要遇到神酒倾和越冬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