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陈正式接手那天,几十本账簿同时出现在兰室桌案,她此前并未接触过贵族世家事务,也不曾接受相关教导,真正着手还是略显吃力。
新进玉台的茹晚凉比挽陈大三岁,性子极温和,意外的好相与。虽是通房所生,但从小养在茹大夫人膝下,对主母职责不说烂熟于心,也称得上精通。
兰室和茹晚凉的梅室同属南楼,仅一墙之隔,因此茹晚凉趁玉思缘进宫常过来同挽陈说话,也教她良多内务重事。
一来二去的,两人逐渐相熟,话渐渐多起来,在挽陈这里茹晚凉已与忆初并无二致了。
三个月飞速滑过,快得像不存在。微风转为寒风,扑的人脸生疼,不觉间已是要入冬的时节。
茹晚凉从茹家回来之后,和挽陈谈天话时无意间透露出长姐告诉她的一个重大讯息。
果不其然,半月不到,明安帝颁布圣旨,加封长女为镇国静乐公主,册立为皇太女,食封万户。立储大典择日举行。
圣旨下达当天晚上,玉思缘一如既往带甜点过来陪挽陈吃饭。
他用右手撑着下巴看她,等点心都被吃完了才开口:“阿陈,过两日皇姐的立储大典之后有宫宴,我带你去罢。”
挽陈用手帕轻轻擦去嘴角碎屑,迟疑道:“立储大典严正,此等宫宴侧妃怎能参与?”
“宫宴分四处,皇室宗族及诸臣分聚揽月宫、千椒殿,世族子女和外命夫妇分集梦煜宫、朝夕殿。”玉思缘生怕她不答应,连连解释。
如此一来宫宴之时康乐王处揽月宫,自己则在朝夕殿,倒也不至坏了规矩惹人蜚语。
挽陈数月未出玉台,想来此番外出也不无益处,遂点头答应。
立储大典持续一天,宫宴只能安排在晚间。世族普通子弟和外命夫妇不得参与立储大典,仍需提前三个时辰入宫。
玉思缘身为康乐王,又是皇太女唯一的弟弟,理应参与典礼,当天早早就入了宫。
未时,挽陈和茹晚凉同乘一架马车于玉台出发。车两侧各有随行者,子绍从玉思缘命令护卫车仗。
她们乘的马车远不如玉思缘的华丽。仅由一匹棕毛马牵引,楠木车身上零零星星点缀几棵香草,装饰委实朴素,车梁正中央朱雀徽记却明晃晃地昭示着皇室成员的身份。
行驶中的马车忽地顿住,陌生女人清亮的高声猝不及防,仿佛要刺破车帘般尖锐。
“大胆刁奴!岂敢拦我!”
挽陈和茹晚凉险些朝前倒下,俱是一惊。子绍赶忙来报,原来是两辆马车在街口正面相逢,街道本不窄,然而要容两车并驾还是困难。
车外一阵动乱,似乎是那女人跳下了自己的马车,正要往此处来。
那就不能视若无睹了。挽陈和茹晚凉相视一眼,撩开车帘。
那女子面容尚且稚嫩,勉强称得上漂亮,但在帝京美人图册排不上号,论美貌还比不上茹晚凉。但她盛气凌人,头颅高高扬起,竟显得颇有魅力。
结合朱雀图腾和极简仪仗,女子确认了两个车主人的身份,嗤笑一声:“哼,区区侧妃也配跟我争路?”
茹晚凉在挽陈旁边耳语提醒道:“她叫伊延春,贵妃娘娘的嫡亲侄女,伊都司空令的掌上明珠。”
也是玉思缘的表妹。
挽陈理清关系,拉茹晚凉下车赔罪,温声解释:“妾等并非有意与伊小姐相争,万望恕罪。”
伊延春盯她半晌,猛地抬手狠狠地往她脸上扇去:“出身卑微的贱人,怎配长成这副模样!你要勾引谁!”
挽陈侧过脸硬生生挨下这一掌,白皙的一张脸顺时起了成片的红色掌印。
子绍上前一步挡在挽陈和伊延春中间。她们一个是王爷费尽心思娶进门的侧妃,一个是贵妃娘娘宠爱的嫡亲侄女,哪位都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
伊延春还要再打,却被原本规规矩矩屈膝行礼的茹晚凉钳住手。
茹晚凉究竟相承了茹大将军的血脉,虽不曾系统地习武,却也有些底子在身上。
“若是比伊小姐美的女子您都要打……皇太女殿下有大越第一美人的美誉,您也打算这样对她么?”
狠狠挣脱钳制,这位娇纵任性的大小姐怒不可遏,死死盯她一眼,却没对她动手。
“前两日家姐跟晚凉提及,伊少主最近似乎占了沈典客丞家的地。沈家与策家有姻亲,而少傅与殿下交好,其中利害请您斟酌。”
茹晚凉口中的姐姐名唤茹晚姜,茹家这一代的少主,背后撑腰的是皇后,跟她硬碰硬没什么好处。
况且因明安帝偏爱伊贵妃,一味提拔伊氏打压茹家,太女早已把伊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伊延春拂袖而去。
她一走,挽陈和茹晚凉俱松口气,相互搀扶着重上马车。
车子继续前行。
掏出随身携带的药瓶,茹晚凉缓缓将药膏轻柔均匀涂抹在挽陈伤处:“此乃玉肌膏,药效极佳,不出三个时辰掌印就能好。”
挽陈疑问道:“因何随身带药?”
茹晚凉手一顿,把瓶子收回袖子里:“那个承诺永远保护我、让我此生都不受伤的人已经不在了,我总得好好护住自己。”
挽陈有所触动,叹息似的:“我以为你是个纯良到软弱的人。”
茹晚凉淡然笑道:“我只是看不惯伊延春。她对王爷爱得疯魔,奈何伊都司空令不允许唯一的嫡女做妾。这是嫉妒你呢,不必放在心上。下次再碰见直接搬太女殿下,屡试不爽。”
“她为何如此惧怕太女?”挽陈有些意外,明明伊延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唯我独尊的样子。
茹晚凉长叹:“皇太女殿下啊……”
“宫门已到,两位侧妃请下车罢。”
话术被打断,挽陈虽听得意犹未尽,也只能听从安排下车。
她们要参与的宴会设在位处皇宫西南的朝夕殿。
按说巍峨与清柔本不可兼得,然朝夕殿将二者融合得恰到好处,既像征战沙场飒爽英姿的女将军,又如坚韧温雅倾国倾城的大家闺秀。
朝夕殿颇为宽阔,顶部被红漆柱撑得高高的。殿内灯火通明,两侧各列数十张矮几,其上瓜果点心美酒应有尽有。矮几之间铺就软垫以为跪坐之用,皆缎面锦绣,舒适厚实。
入殿后挽陈微微垂头,用余光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但见衣香鬓影,来者众多却未失了秩序,皆正襟跪坐于自己的软垫上。
因争路耽搁行程,她们到时宾客已来了大半。挽陈被茹晚凉带着与诸权贵相识,好在她尚未离尘烟楼时便和客人周旋,几乎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应付起来游刃有余。
冤家路窄。宫宴伊始,挽陈落座后发现刚刚结下梁子的伊延春正对着自己,恶狠狠地瞪圆眼睛。
挽陈视若无睹,之后的时间就只和茹晚凉以及新认识的人交流,气得伊延春的眼睛都快被她自己瞪出眼眶。
酒宴正酣,素衣宫婢从殿门往挽陈这儿悄步而来,手指蜷握,似乎拿着物什,在她耳畔轻声道:“殿外一位策姓公子让奴婢将此物交给夫人。”
挽陈心里咯噔一下,大致猜到来者何人,恼策风不知礼数,但又不好为难小宫婢,只能收下她手中玉佩,同茹晚凉打过招呼便随她出了殿门。
殿外的锦衣男子丰标不凡,一身青碧衣衫,迎风而立。策氏以礼仪典范闻名于帝京,挽陈当年对他心动亦归功于此。
三年转瞬即逝,策风的样貌也有了时间的痕迹。身量比以往高上许多,兴许在西凉待久了的缘故,肤色远不如之前白,英俊的五官更显坚毅。
见挽陈出来,策风的眼里浮上欣喜之色,他靠近几步像要抓住她似的,忽又想起两人如今的物是人非,只得悻悻收回手,颤声道:“你……可还好么?”
将玉佩往前送了送,挽陈的声音不含丝毫感情,比此时入冬之际的寒风还要冷:“你我已各自婚嫁,公子请自重。”
“我……我还是放不下你。”策风没接她递来的玉佩,自顾自继续说,“当年我不愿娶沈湘的,姐姐下令动刑,竹条重重地往我腰背上抽打,那时候我脑子想的都是你。陈儿,我相信你也不会忘记我们那些美好的过去。”
“公子恐怕误会了美好的定义,你欺骗我的那刻这份美好就结束了。”挽陈不为所动,把玉佩按回他手里,“我早忘了那些曾经。请公子莫纠缠,别再辜负你那位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双车争路”情节参考了《源氏物语》中的葵姬和六条妃子
第5章 策氏姐弟
策风闻言紧攥五指,薄唇紧抿,凝望着面前这张清冷绝色的容颜,眼底浸满沉痛。他不顾其他,说了声“随我来”,便拽挽陈往御花园素秀亭去。
挽陈左右挣扎不得,为防众人误会又不好高声急呼,只能被迫暂且跟去。
时值夜幕初垂,寒意漫行而上。原本殿内烧银灰炭以供暖,远离朝夕殿就远离了火源。素秀亭又临近碧云潭,寒风裹挟水汽扑面而至,冷的人打哆嗦。
策风停了脚回转身,解下披风罩住她,郑重道:“陈儿,这些年我悔不当初,你怎么骂我都行,但我还是想对你好,我愿意补偿你。”
口中吐出的白雾飘飘忽忽,掠过他不安而期待的眼眸。
“公子凭什么认为能补偿我?”挽陈挣脱开来,揉了揉泛红的手腕,沉住怒气道,“我现在是康乐王侧妃,王爷待我甚好,不劳公子费心。”
披风掉落于地,雪白的毛领沾上浮尘,宛如一条穷途末路的白狐。
“我不相信你爱玉思缘!”策风睨了一眼那披风没捡,眼角却红起来,泫然欲泣的模样,“他根本不是你喜欢的类型,没有感情的婚姻怎么会幸福?”
挽陈:“……”
挽陈难得的说了重话:“爱情不是必需品,它只是生活的调味剂。王爷爱重我是我的福气,公子与其在这儿撒酒疯,不如回家安慰你可怜的夫人。”
策风依旧不肯信,还要去拉她,手背反被拍出一道印子,火烧火燎的疼。
“策少傅若知晓此事,想必不会不管。”挽陈的厌恶几乎要冲破眼眶的束缚,又掏出手帕将手指仔仔细细一根一根擦拭过去。
策风脸色一白,挫败而颓然地低下头。半晌,他把视线投向挽陈:“我送你回去。”
挽陈一刻也不想和他再待下去,扭头便要走:“不必劳烦公子。”
“你果然不愿原谅我。”策风闻言苦笑道。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披风,临走前留下一句“我不会放弃的”,一步三回头地行远了。
待他的身影在视野里消失,挽陈抱紧双臂,沿着记忆里的路往回走,却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那条路了。
她意识到自己迷路,遂停在原地查看,判断大概在什么方位。
此处靠近御花园,宫灯所照范围极广,几步远的地方是一座形似素秀亭的凉亭,亭与潭相辅相成的景色也与素秀亭异曲同工。
挽陈借助宫灯看清了牌匾上笔走龙飞、逸若银钩的三个字,“玉池亭”。
“谁家的小娘子,长得真好看。”
正当思索对策之际,轻佻戏谑的调戏声从身后传来,挽陈指尖深深刺入手掌,表面却没显露出半分害怕和紧张。
她缓缓回身,只见容貌与伊延春有五分相似、锦衣缎裳的富家公子傲然站着,神态亦和伊延春极其相像。他身后站两名贴身侍卫,另有两列年轻美貌的宫女随侍。
想必他就是伊都司空令的嫡长子、伊延春之兄伊延岭了。
挽陈猜出了他的身份,脑中快速划过几种招架之法。她唇角浮起淡然笑意,正待开口时话音却被截住。
“请伊少主慎言。”
青年女子不知从何处出现,如水月光洒在她身上,增添几分朦胧氤氲,益加温柔明婉。
她高挑而纤弱,似身有不足之症。身穿丁香色缎绣官服,头簪银翅鸾步摇,九环玉带勾勒出纤细腰肢,玄青织锦香囊随莲步轻摆。秀雅与华贵并存,姿容般般入画,娴静如芙蕖。
这位世间罕有的绝代佳人直身玉立,她有着直观的那种美,一眼便知何为大家闺秀、世族贵女。
伊延岭见此人酒意即醒了大半,眼神清明些许,向后退了一步,面色不愉道:“我没在宫里见过她,若为刺客,少傅大人担待得起?”
策少傅以保护的姿态挡在挽陈身前,笑意融融,嗓音清透如泉:“挽夫人是康乐王侧妃,并非什么来历不明的刺客。禁卫军尽忠职守严守宫闱,伊少主如此怀疑,传出去该不好听了。”
隐隐约约的微苦药味混合着清淡的茶香被风携着,从她身上钻进鼻腔。
挽陈满心狐疑,不明白平白无故她为何要帮自己,因为策风和玉思缘,她现在跟策少傅的关系极其微妙。
而且素未谋面,策少傅是如何得知她的身份的?
伊延岭抱着双臂,不屑地嗤笑道:“区区侧妃而已,思缘安能舍不得给?”
“此言差矣,”策少傅双手叠在腰际,瘦削的指尖因寒冷而微颤,温声道,“康乐王钦点挽夫人为侧妃,自入玉台后宠爱有加,伊少主岂能横刀夺爱?”
伊延岭“哼”了一声,冷笑道:“大不了本少主等思缘玩儿腻了。到时候这小贱人还不手到擒来?”
这话实在太过露骨,不忍卒听。
策少傅笑意尽退,声音里也带了寒意:“皇宫内苑,岂容尔等放肆。皇太女殿下立储大典尚未过,伊少主总得注意分寸不是?”
“少拿皇太女吓唬我!”伊延岭受了刺激似地跳将起来,气得目眦欲裂,“策芙你若真有本事,就不该总躲在太女身后!”
扫了一眼他的腿,策芙唇角泛起意味不明的笑:“可这很有效,不是吗?至少伊少主亲身体验过这种有效。”
挽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伊延岭的腿,虽然有长衣摆遮住不明显,但仔细看也能看出他的腿一长一短,是个瘸子。
伊延岭脸色倏忽煞白,面上表情几经变换,比唱戏还精彩,最后色厉内荏咬牙切齿地丢下句“你好得很”,便落荒而逃。
待人离去,策芙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她面向挽陈,抬手行揖礼,举手投足颇端庄大气:“舍弟顽劣,是芙管教不严,给挽夫人添麻烦了,向夫人道歉。”
身居家主之职,策风的长姐倒是远比他明事理的多。虽则男女长相毕竟有别,但她容色更佳,姿态仿佛是按世族典范长的。行礼行得如此有韵味的女子,挽陈还是头一回见。
她明白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讲,策芙的地位都高于自己。大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贵族向庶民和奴隶道歉乃失仪之举,策芙已放低姿态给足面子,再不顺着台阶下就是蠢了。
挽陈左腿微微后撤,右腿仍保持在前,双手交叠抵额,半屈膝福身道:“少傅大人客气,令弟未曾为难妾身。”
策芙轻轻抬手托她的小臂,柔声笑道:“阿风的性子我清楚。我观他宴中离席,猜他恐要来找夫人。彼时走不开,等抽身来找,不料正撞见伊延岭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