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心善相救,妾身感激涕零。”挽陈站直身子说了一番场面话,“如此,想必将来妾同大人在玉台更能和谐共处。”
策芙目色一深,再次露出方才那种意味不明的笑容:“夫人怎确定我会进玉台?”
察觉到她话里有话,挽陈疑道:“此话怎讲?”
示意她跟着自己往朝夕殿去,策芙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她:“夫人可知如今朝堂境况如何?”
挽陈抬脚跟上,虚心道:“请大人赐教。”
宫灯照得整个皇宫亮如白昼,远处传来升平舞歌。
脚下是平整的石板路,柔软的绣花鞋踩上去仿若无声,周遭寂静,清晰地能听到带路之人的声音。
“明安帝一手提拔伊氏做新贵,引起了旧世家的不满,尤其是茹大将军、远寿王和策家。”
策芙又往前走了几步,继续往下说:“而不论骠骑大将军、老王爷还是家公,都是皇太女殿下的忠实拥护者。”
“换而言之,我如今和王爷势同水火,正是婚约遥遥无期的原因。”
挽陈静默地听着,头脑飞快运转,消化策芙带给她的信息。
“多谢大人相告。”
之后便无言。
朝夕殿很快就到了。
两人在殿门口告别,策芙转身消失在远处。
挽陈入殿,见伊延春不知何时竟已离席,不觉松一口气。
回到原座,茹晚凉立即拥上前来,眉目间充斥焦急担忧:“总算回来了,我还想着找你。”
“何事如此急惶?”挽陈整理好衣裙,正巧腹中饥饿,恰见桌上多了几碟子模样精致小巧的点心,拿起一块吃起来。
“王爷半盏茶之前来给你送吃的,说是西凉特贡的甜点,特地拿来给你尝尝。但没见着你很是遗憾,问我你到哪儿去了。”
“你怎样说的?”挽陈心中一紧。王侧妃于宫宴中途私会外男到底不光彩,虽说这“私会”是被迫的。
茹晚凉:“子鱼催促多次,我看王爷似乎迫于时间,遂道人有三急。王爷不便久等,临走前嘱咐我让你吃了特贡的凉糕。”
挽陈心头浮上丝丝暖意,她伸手取一枚凉糕放入口中轻抿,黛眉微蹙。不是对玉思缘不满,也不是点心不好吃。她将手里的点心举到灯下,杏眸一眯。
这点心和寻常凉糕不同,雪白的方形糕点之上铺满蓝色粉末,更加香甜软糯。
她觉得这个味道有些熟悉,但在现存的记忆里自己并没有吃过这种东西。
第6章 太女静乐
宫宴的蜡烛燃烧得比寻常蜡烛快许多似的,眨眼间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玉思缘传子鱼过来,说接她们的马车候在外宫门,会合后一同回玉台。
冬夜的晚风尤其寒凉。
挽陈和茹晚凉走出殿外,不由双双打了个寒战。
皇宫内围不得有马车行进,二人遂徒步往外走。乾恭门外停留着各王公贵族的马车,亦是人群暂聚之地。
挽陈遣子鱼报与玉思缘,二人正待车来。远处缓步走来十多人,说话声随脚步逐渐清晰。茹晚凉认出来者身份,悄悄拉扯挽陈的衣袖。
挽陈闻声望去。
众人神情肃穆恭敬地注视那十几人,待那些人行到距离此处数丈之外的位置,齐齐跪拜于地,口中喊道:“臣等恭迎太女殿下。”
立储大典事务繁忙,如今结束不久,按理说太女本该往东宫歇息,怎会来此?她心中一惊,同众人一起下拜。
“平身。”
挽陈闻声起身抬首,在人群后方淡然观察走在前列的三个女子。
左手侧正是策芙。右侧身披天青孔雀纹官衣的女郎眉目与茹晚凉极其相似,想必是她常常提起的嫡长姐茹晚姜,领少师衔、任卫尉丞之职。
为首者二十三四岁,正是花信好年华。三千青丝漆黑如鸦,将头顶象征储君地位的银丝衔珠朱雀冠衬得流光溢彩。镶嵌了繁多珍珠金饰的玄青织红朝服裹着矫健身姿,行动间玄青长靴从裙袂处若隐若现。
她姿容英气绝艳,是锐利阴鸷的坚毅美貌。周身气势凛然慑人,如雪豹般幽深疏离的眼瞳令她不怒自威。头微抬,仿佛睥睨天下,却又异于伊延春的故作孤高,是骨子里的矜贵,是天生王者。
这是属于上位者的威严。
大越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策芙姿容已甚为出众,可在皇太女身边竟成了凌云之气的陪衬,硬被压了一头。
尘烟楼的姑娘们总说挽陈美色为当世第一,如今见了皇太女,她倒从心底生出几分自愧弗如之感。
皇太女似乎是亲自来送策芙和茹晚姜的,嘱咐了几句又带着那十几个护卫浩浩荡荡地走远了,只留下策芙、茹晚姜并服侍的四个婢女。
挽陈的目光和策芙对上,对方向她微笑点头示意,登上马车。
茹晚姜则四下扫视一番,看见人群里的妹妹,几步跨过来,朗笑道:“这是挽夫人罢?百闻不如一见,果真貌若天仙。”
“少师大人谬赞。”挽陈谦让道。
茹晚姜赞赏地微微顿首,复转向妹妹:“上次你来去匆忙,都没能来得及说几句体己话。既然今天可巧碰上了,便跟我回家小住几日。”
茹晚凉自幼长于大夫人膝下,同长姐关系甚为亲厚,多日不见自然情愿回去,却又犹豫道:“王爷那边……”
“我跟他说一声就是了。”茹晚姜不以为意地摆手,向挽陈致意道,“挽夫人,失陪。”
她待自己竟如此见礼,挽陈顿有受宠若惊之感:“无妨,少师大人有礼了。”
茹氏姐妹离开后,挽陈未等多久便等来玉思缘派来接应的马车。车内备好的暖炉温热,她将手贴在上面,呼出一口白雾。
乾宫门距外宫门尚不算近的。出宫的马车上只余下挽陈独自一人,多少觉得孤独。她掀开侧帘,寒气倏忽入车,打散了酝酿已久的热意。
车外暗夜沉沉,宫墙亦失去平日里热烈的艳红,无比阴颓肃杀。整个宫道马车廖廖,各车装饰同样简洁,想来内里坐着的人境遇与自己大同小异罢。
挽陈想到这里心头生出无限悲凉。哪个女子没有幻想过嫁人为妻的美好?饶是她也不例外。
她出身风月场不假,幼年却也真切向往过夫妻一体、举案齐眉,也向往过生几个玉雪可爱的孩子。
奈何遇人不淑,策风的欺骗对她打击不小,后来好容易走出阴霾又横遭背叛。
“冶临……”挽陈低声念着他的名字,仿佛恨不得将他碾碎在唇齿之间。
如果说策风是情窦初开时的怦然心动,那么冶临就是铅华沉淀后的刻骨铭心。
他常年游走于风月场,堪称阅女无数,独独对她情有独钟,许下过海誓山盟,也私定过终身。
挽陈闭了闭眼,不愿再回忆下去,合上车侧帘。
玉思缘在宫外已收到茹晚姜差人传来的讯息。听出马蹄声渐渐明晰,连声吩咐子鱼将挽陈扶上自己所乘的马车。
鞭声一起,马车徐徐往玉台而去。车里静了片刻,玉思缘把怀里的手炉递过去:“西凉的凉糕可还合胃口?”
挽陈接过,无奈道:“好吃。只是王爷这样投喂,妾身的身材迟早要走样的。”
玉思缘温然一笑,带着些许天真和讨好,声音也有稚气似的:“只要阿陈开心就好,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心突地一跳,挽陈脸红了一瞬,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忽又想起今日宫宴的糟心事,便又看向他:“王爷是否认识策风,策二公子?”
“认识,”玉思缘疑道,“幼时蓉姐常带他入宫,我与他年纪相仿,也常在一处,关系一向不错。怎么了?”
“策风……是妾身的初恋。”
“……”
玉思缘恍若雷劈,缓上许久,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闭上。
“今日宫宴,他跑来信誓旦旦说些混话,被拒绝后还说不会放弃。妾身认为此事有必要让王爷知道。”挽陈说这话时神色语气皆平静淡然。
玉思缘见她对策风已没有感情,暗自松了口气,身子往后趋背靠车厢:“过些日子我邀他来玉台,此事还是说清楚为好。”
“多谢王爷。”挽陈道过谢放松下来,也不顾身份尊卑了,直言道,“我有一请求,恳请王爷应允。”
“何事?”
挽陈道:“有关出身之事。”
听闻此句,玉思缘不禁往前探了探身,神情好似只玲珑可爱的长毛犬。相处数月下来,这还是听挽陈第一次提及自己的过去,他有些期待。
“十年前我自尘烟楼醒来,丢了记忆。”
挽陈梳理着思路慢慢讲述道:“人伢子见我衣衫褴褛流浪街头,就把我拐了去。殷娘看我皮相不错,便从人伢子手中买下我来。”
她见玉思缘眼波微微颤,剑眉紧皱,像是在心疼自己,不免心底一暖:“不料我久病不愈,烧得不省人事,一觉醒来就不记事了。殷娘说我失忆前有西凉口音,想来与西凉国渊源颇深。”
挽陈的五官在烛火摇曳中明明灭灭。鹅蛋脸,脸部和嘴唇线条柔和,典型的大越长相。但鼻梁小巧且高挺,眼窝很深,眼瞳细看之下隐约带着些幽蓝,又是有西凉血统的表现。
“今日吃了西凉特贡的凉糕,其上一层蓝粉的口感甚令人熟悉。”
不待她提出具体要求,玉思缘颔首温声道:“我知道了。年后西凉和北朝使者入京朝拜,届时我替你查问便是。”
挽陈发自内心地感激一笑,喜色染上眉尾,声音隐隐透出雀跃:“谢王爷。”
玉思缘回以笑容,双脚在车板轻轻一跺,往手上哈口气,合掌搓了搓。他双瞳亮得出奇,如同盛满了盈盈泉水,清澈凌冽,在烛火里反射出名叫希冀的光。
“立储大典已毕,迎接使臣的准备事务也暂时告一段落。最近冷落了阿陈,是我考虑不周之过,康乐王府在朱雀大街所属的铺子你已接手,掌柜还未见过女主人。阿陈可愿与我同去?”
他这番话把自己的位置放到了极低的境地中去,听来可怜。剪水眸湿漉漉地望着她,如小鹿一般。
挽陈忍住上前揉他脑袋的想法,柔声忍笑道:“好。”
另一处,东宫寝殿灯火通明。
太女站在屏风前,由太监和侍君服侍除去冠冕和朝服,换上寝衣。镜子映照出举世无双的美貌,她闭上眼,眉宇尽现疲惫。
“殿下辛苦,明儿还上朝呢,今夜早睡罢。”太监正整理立储大典褪下来的衣裳和首饰,注意到了她的神色。
太女以手支颐半卧于榻,盍目沉默不语,仿佛烦累至极。
“横舟大人请自去休息,殿下这儿交给我便好。”那侍君相貌出众,气度不凡如谪仙一般,美得雌雄莫辨。行事和煦如风,又不至惹人生厌。
横舟手捧放置朝服的托盘,道一声:“有劳棋修文。”遂招呼其他下人离了寝殿。
东宫内炭火旺盛,棋修文只穿一件薄如蝉翼的单衣,于离榻最近处的青玉砖跪下,双手搁在太女小腿轻柔地捏,熟稔得仿若做过千百次。
“你随侍了多久?”太女倏尔问道。她声音铮铮,夹杂轻微的鼻音共鸣,若胡琴,又似弓弦。
“回殿下,两年。”
他原名棋笙,太女名中亦含“笙”字,尚未登基原本不必避讳,但他的原主家策氏跟太女走得太近,于是改成相似读音的“胜”,棋胜。
“两年。”太女撩开眼皮看他一眼,重又闭回去,“孤这记性到底不比蓉蓉。你当年如何跟了孤?”
如若真心在意,岂会这些都记不得?
棋胜却语调淡然:“奴为罪臣之子,有幸被策老宗正看中,做了少傅的书童,两年前又被少傅送给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东宫等级:
太女侍/太子妃
修礼/良娣两人
修文/良媛六人
穆嘉/承徽十人
端则/昭训十六人
品良/奉仪二十四人
第7章 可疑
立储大典翌日下午,玉台特属的马车载挽陈和玉思缘驶向朱雀大街,那里开着归康乐王所有的十几间铺子。
先探访的铺子主营茶点,玉思缘因挽陈喜爱点心,有意挑这家店,挽陈也在心里记下这份情。
提两盒甜点出来,顺街下一家为首饰香粉铺,所以两人徒步走过去。此时正值贵女出街,人声鼎沸,香粉铺的喧闹程度丝毫不亚于茶点铺子。
“……这颜色和我才买的头面多搭,亏你还是店掌柜的,怎么这般不善做生意,这会儿就该将香粉搭着送给我呀。”
挽陈放眼望去,出声的少女约莫及笄之年,光可鉴人的铺柜映照出她饰以繁复花纹的鹅黄纱衣,手里拿盒香粉正与掌柜对峙,容色娇俏甜美。
她身旁侧立的公子比她高一个头,穿墨绿长衫,左手横在腰部托住扶额的右臂,脸半隐在阴影里,似乎无地自容,身形有些熟悉。
玉思缘看到俩人,眉毛向上一挑又放下,深感意外:“雪酿、无言?”
那一男一女闻言朝这处看来,绿衣公子神情更加尴尬,而少女则喜笑颜开,脆生生地喊:“堂兄!”
绿衣公子向玉思缘作了个揖:“表哥。”他抬首,余光与挽陈撞见,眼瞳霎时浮上喜悦,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光亮消弭。
挽陈亦是惊讶,随即暗地里笑叹一声。这两日可真赶巧了,接连与故人重逢。
她见过这位无言公子。
两年前她和策风断情,郁闷得连带身体都不爽利。忆初瞧她终日郁郁寡欢,便在翠玉湖上租了画舫,陪她游湖散心。
她因赏湖中美景有感而弹奏琵琶,远远的听见有笛声相和。
挽陈精通音律,这笛曲缠绵顺滑,道尽风韵风流,技艺之出神入化,让她有种同道相惜之感。
两船逐渐靠拢。和曲声止,执笛者在船头盈盈秋水般地笑,玉立长身缓缓同眼前的墨绿公子重叠。
她犹豫不知如何应对,玉思缘在她耳边善解人意解释道:“这是我堂妹,远寿王的孙女,上个月父皇赐了封号的孝柔郡主,大名叫玉雪酿。”
第一任远寿王辅佐和政帝铲除宗教有功,和政帝为表彰其功勋卓著,故赐嫡亲王称号,爵位世袭罔替,至明安帝已历六代。
六代下来,绕是远寿王嫡系,也只能算得上皇室远亲。但皇族和诸臣始终以亲王礼遇待之,因此在名义上玉雪酿还是玉思缘的堂妹。
“他是昭华姑姑的独子,我的表弟,拓城郡王玉无言。”玉思缘视线一转,向挽陈介绍起墨绿公子。
大越皇室除和政帝那一代子孙旺盛以外,历来子息薄弱,明安帝拢共四个手足姐妹,却只与昭华长公主一母同胞。
而因秉持皇族高于世族原则,玉无言是跟母亲姓的。
挽陈屈膝行了福身之礼:“孝柔郡主,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