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需我……”
“不急。杀鸡焉用牛刀?我自有安排。”太女恨铁不成钢似的叹道,“文臻帝后二人聪明一世,怎就生出如此愚钝的儿女。可惜了振威将军。”
振威将军今为昭华长公主驸马,曾于茹大将军麾下供职。
直至马车驶入玉台,兰室炭火的暖意扑面而来,挽陈和玉思缘方卸下寒气,各脱了斗篷和大氅交给下人。
挽陈被玉思缘纳为侧妃业已半年,只因那句“我可以等你喜欢我,心甘情愿做我的王妃”,这半年里玉思缘当真没碰过她。
曾以为来日方长,和玉思缘的感情顺其自然就好,可想到今天宴上皇后和贵妃明里暗里的双重贬低……她竟不想再等了。
玉思缘像往常一样吩咐珠纱珠摇照顾挽陈,正待转身回主殿之际,衣角却被捉住了。
他诧异回首,见一向冷然的挽陈竟低头红了脸,紧接着从她唇齿间逸出羞涩的语句:“王爷,今晚留宿兰室罢。”
恍如天光乍亮,兰室的烛光倏忽变得炫目。玉思缘只觉仿佛置身梦境一般,小心翼翼探出手又缩回,声线颤抖:“阿陈,你方才说什么?”
这副模样逗笑了挽陈。
“外面冷,王爷今晚不若留宿兰室,可好?”
喜色在眸中炸开。玉思缘手脚不知如何放才好,说话也语无伦次,最后还是挽陈把他拉到屏风之后。
珠摇慌忙赶侍婢出去,吹灭烛台的光,低声招呼妹妹悄然掩上房门,阻止婢子们好奇探头。
屏风后寂静无声。
挽陈有过两段感情,一段年少夭折,一段无疾而终,但都仅限于谈情,未在行动上更进一步。
玉思缘年少,明安帝曾想送省事宫女给他,皆被他以“皇姐尚未先行”回绝。
因而两人都无任何经验。
挽陈到底在风月场待过,多少听过一些,她把玉思缘拉至床边,自己也跟着坐下。
床帐垂落,摇摇曳曳如初经人事的少女,遮住内里一切光景。
月色极似白沙,雪落一般铺撒在人间,给临水桥畔预备收工的船家照亮归途。
船家是一对年轻夫妻,两人各执一楫,共同使力推动小舟于水中前行。这小舟时急时缓,激得水声潺潺。
妻子细语而歌,歌声婉转柔媚,丈夫则在一旁低声应和。两人愈唱愈尽兴,在曲子最后一句达成喜悦的巅峰。
同样的月光,也照着距帝京十里路外的“长亭”驿馆。
阿檬接过瞿赏端来的热水进屋,轻轻置于洗手台上,转身向檀木桌旁矜坐的女子行礼:“郡主,副使打好了热水,还有别的吩咐么?”
被称作“郡主”的女子眼窝深邃,鼻梁极高,侧脸堪称完美。她长相本清丽,却因上挑的眼角平添凌厉气质。
女子视线集中在手中的书上,双眉紧蹙,声音娇媚轻细,说出的话却不显柔弱:“酒囊饭袋,一群蠢货。”
阿檬浑身瑟缩,条件反射似的跪在地上,伏首道:“奴婢万死。”
“不是说你。”西凉郡主冷道,抬眸看向她,“冶临滚去哪里了?”
阿檬起身垂首,恭敬答道:“回郡主,冶行人正在自己房间休息。”
“让他……罢了,指望不上他。”西凉郡主眼底闪过厌恶之色,“传令,明日进东越帝京,届时我入宫觐见明安帝和太女,你们的宿食就听东越大行令典客的安排。”
“是。”阿檬得了令,朝她又一福身,继而退出房门。
西凉郡主见阿檬已退便站起身来,倒不急洗漱,推开雕窗向天上那轮明月望去。
对她来说西凉的皇位就如月亮一样,看似遥不可及,实则难逃掌心。
总有一天,她秋若翡定将取代宁夷公主登上那个位置。
第11章 西凉使者
建熙二十二年注定是大越不平凡的一年。
西凉和北朝使者入宫觐见,明安帝身体不见好转,仍旧缠绵病榻,只能把接见事宜全权交给太女。
使团入京第十天,挽陈见到了秋若翡和冶临。
她陪同玉思缘正要去往华颜宫给贵妃请安,恰逢西凉和北朝使者与太女会面结束,在宫道和他们狭路相逢。
挽陈看着冶临随侍西凉郡主身后,渐行渐近,不觉脚步迟疑。
横舟引领使者团而来,至玉思缘跟前拱手躬身:“拜见康乐王。”
“横舟大人何处去?”玉思缘抬手免去他的大礼。
横舟自幼侍奉太女左右,常笑眯眯的好似毫无脾气,对上尽忠尽责,对下和善可亲,宫中侍婢、卫士无不称赞其为人。
对于这样的人,玉思缘自然没必要给他脸色。
横舟直身笑道:“回王爷,适才西凉云和郡主、北朝左贤王世子访东宫事毕,微臣正要引使者们出宫去。”
云和郡主、左贤王世子各自向玉思缘行了西凉和北朝的礼节,分别报上名字。
“西凉郡主,秋若翡。”
“北朝左贤王世子,刹利耶加梵。”
北朝世子面容粗犷不羁,几缕长发编成发辫搭在胸前,高大身形撑起厚重的暗色狼皮绒裘,英俊伟岸的长相颇具异域风情。
秋若翡视线偏移,余光落到挽陈脸上时杏目瞬间圆睁,顷刻又恢复原样。
挽陈未发觉这一刹那的异样,她的注意力全放在郡主身后的冶临身上。
这人生得极好,俊美与魅惑兼得,甚至比玉思缘更胜一筹,尤其是右眼角的泪痣,妖异非常。素白锦衣往往给人以温润如玉之感,穿在他身上却奇特地平添几分妖冶迷醉的味道。
她当初便是被这份妖冶迷惑了。
冶临也不曾料到竟能在东越皇宫巧遇挽陈,脚步渐缓,那双天生妖娆魅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挽陈不自在地偏过头。
她不堪回首的曾经,在那段感情里一直由冶临占据主导地位,真是……哪怕如今已各自婚娶,她也无法改变面对冶临时骨子里的被动。
两方打过招呼后相背而去。挽陈不禁幽幽一叹,心中五味杂陈。
玉思缘见挽陈始终盯着那位副使远去的身影,含酸道:“阿陈为何看他?”
挽陈回首安慰他,笑道:“无事,去华颜宫罢。”现在还不到告诉玉思缘那些事的时机。
玉思缘遂不疑有他,轻轻一笑,两人携手往华颜宫行去。
西凉、北朝使者于宫门口分坐马车。车帘垂下,饶是冶临风流放荡惯了,在云和郡主面前也规规矩矩地坐着,不敢逾礼半分,敛色思索如何询问才能不惹怒她。
秋若翡最厌他这副要说不说的模样,眉头皱得如小山丘一般:“有话快说,我没闲功夫跟你耗。”
“请郡主恕臣冒昧。”冶临一噎,微微顿首以示歉意,讪讪地开口道,“安成公主当真夭折了?”
秋若翡的眼刀飞了过来:“何意?”
她父亲麟王的姐姐——也就是现任西凉王,共生有两个女儿。长女安成公主不足满月便夭折,彼时西凉王甚至还未来得及给这孩子取名。
也正因长女早夭,次女出生后即获赐封号“宁夷”,就是为了保佑来之不易的女儿。
然而天不遂人愿,宁夷公主幼年多病缠身,西凉王无奈,只得将公主送往宗庙安养,以求天神庇护。
当然,这只是西凉王的说法。
秋若翡晚于宁夷公主出生,宁夷借住宗庙时她年纪尚小,对此无所记忆,更别提安成公主了。
“当真。”秋若翡嗤笑道,“你莫不怀疑康乐王的侧妃……”
“她很像……”西凉王。
秋若翡冷冷地回望他,毫不掩饰眸中的杀意。
冶临下意识闭上嘴向后撤,神色虽如旧,声线倒是听得出的颤抖:“臣鲁莽了。”
“瞧你吓的。”秋若翡听出他话语间的窘迫,忽而柔和一笑,倾身拍拍他肩头,“天下容貌相像者何其多,算不得稀奇事,可对?”
他喉结上下滑动一下,恐惧霎时充盈眼瞳,不动声色地稍微远离她,颔首道:“是。”
冶临是先遇见挽陈再见到西凉王的。他虽为丞相嫡长子,但因无官职不得入宫,连西凉王的影子都见不到。
他报国无门心情苦闷,接到东越的一位好友邀约就来了帝京散心。也就是在那时认识了挽陈。
纵情风月场多年,和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从豆蔻年华到半老徐娘,什么类型的都有过,偏偏对挽陈上了心。
冶临许诺,待禀明父亲便回来娶挽陈为妻。半月、一月、三月……半年过去,挽陈收到的却是他和太傅千金喜结连理的消息。
华颜宫。
挽陈甫一入内殿,便看见伊贵妃立于花枝之前,正温柔耐心地对娇丽背影的少女讲着什么。
玉思缘看到那少女,身形一顿,携挽陈朝贵妃行礼后问道:“表妹何故在此?”
“你舅舅入宫觐见,延春跟着来的,顺道过来看看我。”伊贵妃笑盈盈道。
难怪如此眼熟,挽陈方忆起,这不是当初同她争路的那位伊家小姐么?
伊延春闻声回首,眼睛亮起来,笑容绽放,这一瞬间竟称得上美丽了。转瞬恢复成令人厌烦的娇纵模样,她指着挽陈嫌弃道:“思缘哥哥,她怎么也来了?”
玉思缘只觉被这动作冒犯,皱了皱眉,将挽陈护在身后,碍于母妃面前不便发怒,压着声音道:“伊延春,挽陈是我夫人,你放尊重些。”
见玉思缘对自己这般不客气,伊延春眼圈儿霎时就红了。都是挽陈的错!她恨恨地瞪挽陈一眼,后退两步挽上贵妃手臂,委屈道:“姑母……”
贵妃拍拍伊延春的手,心里的天平自然偏向侄女:“好了思缘,延春你还不知道么?小孩子心性,不过是无心之言。”
玉思缘道:“快十七了,小孩子?如此一味放纵,她迟早自食苦果。”
“思缘!”伊贵妃神色一凌,眼光扫过挽陈,美目带了些许不悦之色。
“从皇姐那儿吃的亏就是前车之鉴,这还不够教训吗?”玉思缘望向伊延春立时苍白的一张脸,面无表情。
“还不住口!”
这话激得伊贵妃怨怒横生。
当年因嫡长子腿被废、嫡幼女重伤昏迷,自家兄长一夜白发。明安帝迫于朝臣势力将此事压下来,并未处罚静乐公主。即便后来伊家荣宠不断,这件往事仍是兄妹俩的噩梦。
正在玉思缘和贵妃僵持之际,宫女打扮的青年女子走进殿来。女子而立之年,衣装不同于普通宫女,更华丽些,显然是众侍女的首领。
伊贵妃见有人进来,遂平下怒气,又成了平时那般温婉安和的样子:“阿蔻,何事?”
阿蔻福身道:“回娘娘,昭华长公主来了。”
伊贵妃胸口沉沉起伏一下,平静下神色吩咐:“请公主入殿。”
“是。”阿蔻得了命令垂首退下。
玉思缘拉着挽陈往一边站。
挽陈朝伊延春看去,但见她脸色煞白、嘴唇颤抖,身体仿佛站立不住般轻微地摇摇晃晃。
三道人影款步入殿。
为首的昭华长公主不到四十岁,看着仍旧年轻貌美。跟在她后面的则为独子玉无言和孝柔郡主玉雪酿。
“拓城、孝柔拜见贵妃娘娘。”
“免礼。”伊贵妃道。
昭华长公主向贵妃行了礼,笑道:“贵妃此前托付有关延春婚姻之事,昭华已有眉目了。”
伊贵妃含笑颔首,四下一望道:“你们都出去,延春和思缘留下。”
挽陈还未来得及反应,双腕就被扑上前来的玉雪酿捉住:“我们出去走可好?”
既得了贵妃命令,便不好再推辞。挽陈道:“也好。”她看看玉思缘,对方冲她轻轻一笑以示宽慰。
玉雪酿遂拉着挽陈出了殿门,玉无言随行其后。
待人都出去,昭华长公主回眸开口道:“我这里有几个人选。”
说话间她拉着伊贵妃、伊延春聚在一处坐下,见唯独玉思缘神情别扭立于旁侧,疑道:“思缘,过来呀,你表妹的婚姻大事你也要参谋参谋。”
玉思缘不能不给姑姑面子,磨磨蹭蹭走到她们身边,隔着大约一人的空隙坐好。
昭华长公主摇摇头叹了口气,不再管他,转而看向贵妃和伊延春:“帝京这一代尚未成婚的世家公子甚多,身世配得上的却少之又少。我仔细筛选过后,唯觉丞相四公子管恪礼、大将军三公子茹晚方、吾儿玉无言三人可为候选。”
伊贵妃思索半晌犹疑道:“管四公子才华横溢,然为人轻浮难以托付。茹三公子虽好,却是庶出。这一番考虑下来就只有……”
……
汝鄢锐的出现出乎预料。
此时雪停,挽陈、玉雪酿、玉无言三人从华颜宫出来,正要往御花园赏雪景去,未料到竟在路上迎面见到他。
玉雪酿霎时双颊绯红,小脸更显俏丽,磕磕巴巴地道:“汝、汝鄢大人何处去?”
汝鄢锐神情恹恹,显然不太情愿搭理她:“适才于东宫述职,现回明锡阁照看生意。”
“我正要去明锡阁,刚好同路,一起去罢?”玉雪酿小心翼翼道。
汝鄢锐不置可否,抬脚先行。
玉雪酿同两个同伴摆了摆手,跟上汝鄢锐:“欸,汝鄢大人,等等我。”
第12章 御花园(修罗场)
玉雪酿一走,原先的吵闹瞬间无影无踪,只留下挽陈和玉无言面面相觑。
“天寒不宜停留,挽夫人若不嫌弃,与无言同去御花园如何?”玉无言侧身让行,做了个“请”的手势。
挽陈低眉把手揣进手笼,内里兔毛柔软温暖。她吐出一口气,白雾从唇间逸出,浅浅微笑道:“此乃妾身之幸。”
大雪初停,御花园矮树花丛无数,树枝曼妙延伸,犹如素衣舞姬袅袅婷婷,尽皆银装素裹、尽态极妍。虽不似春时花明柳媚,但仍是一番别样景致。
羊皮短靴踩在白雪之上,“咯吱咯吱”打破寂静。
玉无言自知路途苦短,若再不开口恐怕再无倾吐心意的机会。
“两年前,翠玉湖上、画舫船头,我们二人音律相和,挽陈姑娘还记得吗?”玉无言放慢了步调迁就挽陈,微微侧首笑问。
挽陈察觉到他对自己的称呼变了,心头一滞,却仍回以微笑道:“记得。”
玉无言脚步渐缓直至停下,挽陈也只好顺势站住,抬眸看他。
眼前人眉目似画,眉心赤红花钿为她的清冷容颜平添一分艳,中和了冰冷若雪的疏离,此时的挽陈更像是经历过人间烟火的九天仙女。
分明出身低微又沦落艺伎,怎么会有如此圣洁高华的气质?若非知晓尘烟楼乃风月之地,他定以为此女是哪位皇族公主。
美人当前,玉无言喉结上下滑动一下,竟无端生出些自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