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两年前翠玉湖一遇,无言便将姑娘放在心上。我有意迎娶姑娘为妻,曾派人打探,却终究未能如愿。如今姑娘已是表哥之妃,无言……”
他错开挽陈的目光,私底却攥紧了拳,苍白的双唇抿起,懊悔之色展露无遗。
挽陈不是感觉不到玉无言的心意。但她两年前初恋策风,之后深爱冶临,现在又成了玉思缘的侧妃,实在无心再应付别的男人。况且她对玉无言只是欣赏,从未动心。
她正要开口拒绝,眼前的玉无言忽被人拉远,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离她远点!”来者身形颀长,五官神似策少傅,但不同于策芙温婉典雅,他更放恣意气一些。若忽略他不忿的表情,倒是风姿难得的世家公子。
这一切突如其来。
挽陈蹙着眉收手笼入怀,上前拉开二人,少有地用了斥责口吻:“策风,公然殴打王族子弟,你疯了不成?!”
策风怒瞪玉无言一眼,看向挽陈时转而委屈道:“陈儿,他对你心怀不轨,我在保护你。”
这什么脑回路?他以前明明不这样的。还是说当初因爱之故,令她忽略了策风的不足?
挽陈哑然,一时间竟未想到合适的词句“回敬”这个疯子。
“策二公子不是在关禁闭?怎有空到皇宫来?”玉无言站稳身子,抹去唇角血迹,并不因策风的失礼而发怒失态。
策风的脑袋略略垂了下去:“阿姐东宫述职,我央求她带我进宫的。”
策风怕策芙就如玉思缘怕太女。姐姐对外温柔可亲,待他却严厉有加,加之姐姐体弱多病天生聪慧,自小就有父母偏爱,他在策芙面前永远是受打压的那个。
挽陈神色不愉,常常保持的笑容亦无影无踪:“既仍处禁闭,策二公子更应该伴随少傅大人左右,以避再生祸端才是。”
大雪覆盖的御花园虽人迹罕至,却也非偏僻之地。她和这两人若久在此争执,只怕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正在挽陈纠结之际,兀然听得脚步愈近,玉思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陈。”
挽陈蓦然回首,但见玉思缘身披狼毛大氅疾步而来,伸手将她揽于身后。她心头生出一丝甜意,仰头笑唤:“夫君,你来了。”
这是挽陈头一回在外人面前表现对玉思缘的亲昵。
策风和玉无言乍听“夫君”二字俱脸色一白,衣袖下的指甲在掌心里戳出四道印子。
玉无言最先反应过来,压下心中涩然拱手道:“表哥。”
策风先看看挽陈,复而又看看玉思缘,不情不愿地躬身行礼:“见过王爷。”
玉思缘听了挽陈的一声“夫君”,心已经飘忽云端,哪还有心绪去管那两人神色。他把挽陈半搂在怀里,抬手笑道:“免礼。”
“多谢照顾本王夫人,”玉思缘说到此处,手指轻轻在挽陈肩窝处揉了揉,“今日请安已毕,本王正要带夫人回玉台。无言、阿风,可愿同行?”
策风本欲答应,奈何如若远离必先向长姐汇报。遂不甘地拱手告辞,临行前眼神定定地掠过挽陈。
挽陈往后一缩,纤细身形被狼毛大氅堪堪遮住,视线毫不犹豫地回敬过去。
到底是成了婚名正言顺的夫妻,玉无言压下苦笑,调侃他:“你方才在威胁策风?倒也少见。”
玉思缘是个读不懂空气的人,看不透玉无言对自家夫人的情谊,甚至就连挽陈和策风的旧事还是当事人主动提及。
因而他虽颔首,却也认为此乃个人家事,不必将挽陈和策风的私情告知于玉无言一个外人,只淡淡地回:“昭华姑姑在华颜宫等你,切莫让她久候了。”
这么一来自己更难开口坦白心意了。玉无言不好拂逆康乐王,无奈道:“是,我这便去接母亲。”
夫妻俩目送玉无言离开,玉思缘转眼笑道:“走罢。”
马车内炭火正旺,门帘将彻骨寒意阻挡在外。挽陈脱了斗篷放置一旁,想起前番托玉思缘调查之事,问道:“西凉使者进京也有时日了,王爷可问过那凉糕?”
玉思缘亦脱去大氅,紧挨着挽陈坐下,拉过她的手放在手炉上,自己的手则包住她的:“我正要说。西凉使者此前下榻大行令,彼时云和郡主另有要事,贴身侍女代其接待。”
“那侍女告知,所谓蓝粉实为幽兰草花粉,幽兰草是西凉国花,有清热润肺、美容养颜之效。”
“如若郡主侍女所言当真,我或许出身于西凉。”挽陈了然,说到此处微微向玉思缘欠身,“多谢王爷。”
“夫人方才还叫我夫君……”玉思缘有些委屈地嘟嘟囔囔,“阿陈如今知道了身世线索,想亲自去寻吗?”
挽陈微怔,他竟在意这个?于是嫣然一笑:“夫君怎会如此认为?现在线索不足,还需多向西凉使团打探。夫君身居高位,我何不借力?”
她主动屈身上前,靠在玉思缘胸口郑重道:“夫君放心,挽陈此生绝不离夫君左右。”
玉思缘瞬时绽开笑颜,左臂环住她的肩,头轻轻地凑过去,颇为亲密。挽陈在他怀里阖眼,嘴角含着笑意。
末了她暗自叹息一声,“夫君”叫多了真容易让人产生自己就是正妻的错觉。最为致命的是不知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她竟会因为玉思缘的一句“夫人”而心生甜蜜。
这是心动沦陷的预兆。挽陈经历过两次感情,也深知自己看男人的眼光不佳。玉思缘会和他们不一样么?
大行令内炭火丰足。
秋若翡凝神默读西凉麟王来信,眼神中透出一股森然冷意。
阿檬侍奉于侧,见郡主终于读完书信便谨慎开口:“王爷有何吩咐?”
秋若翡鼻子里沉沉一叹,随手递信给她:“父王百里加急的信件。”
阿檬接过信纸看完内容,哆哆嗦嗦地放到桌上,期期艾艾:“这……这是……”
“如你所见。”秋若翡冷声道,“这也不算什么,即便她回来也改变不了如今西凉的格局。”
“郡主恕罪,”阿檬跪拜于地,“先前康乐王来访,奴婢料想郡主事务繁忙,故而未曾报告郡主。”
“他想问什么?”
“询问用于铺凉糕的蓝色粉末是何物。”
秋若翡陡然变了神色:“你告诉他了?”说着就起身要拿挂在墙角的长鞭。
阿檬知晓郡主已是怒极,慌忙解释道:“不曾。奴婢只说了幽兰草的功效,除此之外并未多言。”
秋若翡面露欣慰,伸向鞭子的手也收了回来,重又坐回原位:“你倒聪明。”
“是郡主教的好。”
“油嘴滑舌。”话虽这么说,秋若翡却显然很受用,笑意在脸上绽开,竟和挽陈有了三分相似。笑了一瞬,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切勿同冶临说。”
“自然。”阿檬起身给她添茶,而后熟练地绕至她身后捏肩,默了默又问,“郡主可有应对之法?”
“啧,父王当年顾及舅甥亲情,一时心软没能下死手,以致要本郡主来处理这烂摊子。”秋若翡喝口茶水,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则无情,“以防万一,还是斩草除根为好。”
“瞿赏。”
身穿夜行衣的心腹死侍闻令推门而入,单膝跪地:“瞿赏在。”
秋若翡丢给他一块玉牌,上刻“云和令”三字:“传令驿站外大凉使团所有死侍,不惜一切代价诛杀康乐王侧妃挽陈。”
“谨遵郡主令。”瞿赏收令入怀。
“阿檬。”
“奴婢听令。”
“预备下帖子,明日我亲往策府拜会廷尉正。”
第13章 婚事成双
北朝左贤王世子刹利耶加梵此次进京目的不仅在于朝贡,还意在求娶一位大越公主。
大越正儿八经的公主只有太女,明安帝还没糊涂到动摇国本把储君送去,何况如今太女监国,支持她的朝臣一日多过一日。
为今之计只有封宗室女为公主联姻北朝,几位郡主和县主均在候选名单之列,孝柔郡主也是其中之一。
小郡主听闻刹利耶加梵属意自己,眼眶立即便红了,跑到玉台拉着挽陈哭诉良久。
“挽夫人,我若当真成了和亲公主可怎么办?”玉雪酿哭得肝肠寸断,“我不喜刹利耶加梵,只喜欢汝鄢大人。”
挽陈被她的哭声吵得头疼,揉揉额角问她:“为何不求太女殿下?太女和郡主到底是堂姐妹,想来不至袖手旁观。”
“太女?”玉雪酿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哭得更凶了,“她因为我追求汝鄢大人一向不怎么喜欢我,巴不得我走呢……”
玉思缘拉开挽陈换自己应付玉雪酿:“听说太女把此事交与策少傅了,你同少傅关系倒好,不如求她?”
玉雪酿好似拨云见日豁然开朗,抹着眼泪哽咽道:“堂、堂兄所言甚是有理,我这就去策府。”
她提起裙摆跌跌撞撞地往宫外疾走,全无贵为郡主引以为傲的娇矜,想来是焦急得紧。
玉思缘长叹一口气,蹭到挽陈身边抱着她慢晃:“雪酿到底年幼,也不知刹利耶加梵看上她什么。”
感知到他的温热吐息,挽陈后脖颈一阵痒意,轻声道:“汝鄢大人对雪酿无意,她嫁与刹利耶加梵焉知非福?”
“你也看得出来?”玉思缘认识玉雪酿和汝鄢锐已久,自然清楚二人性格。雪酿对汝鄢纯属单恋,柔情尽付不曾得到半分回应,这种感情再持续下去只会以失败告终。
而他听闻左贤王世子喜欢明媚娇俏的女子,对玉雪酿惊为天人一见钟情,小郡主在联姻之列亦有刹利耶加梵暗示的缘故。
挽陈在风月场摸爬滚打多年,各色情谊都见过,甚至自己也曾经历,又怎看不出小郡主痴心错付?不仅如此……
“汝鄢大人似乎心有所属。”
玉思缘诧异道:“这倒未曾听说,何以见得?”
挽陈:“上次明锡阁初见汝鄢大人,他一直冷静沉寂,唯独提及策少傅极为温柔,也只有提及策少傅时显露了笑意。王爷可注意到了?”
“汝鄢锐钟情策少傅?”玉思缘松开挽陈,索眉忧道,“这事恐怕雪酿难以消受。”
玉雪酿一口一个“策芙姐姐”叫得欢快,且又对汝鄢锐执念太过,她若知晓心上人喜欢的是自己自幼崇慕的策少傅,这后果……
玉思缘正苦恼,便听挽陈道:“各人自扫门前雪,他们的事情自有他们自己去处理,你这个做堂兄的又何必插手呢?”
玉思缘自知此言虽缺情义却也有理,咬牙下决心不再多管:“听你的。”
三日后。
玉雪酿求情策芙起了效果,联姻北朝之事终于不了了之,太女听从策芙建议,加封绛邑长公主之女文华县君为公主,于北朝使团离京之前同刹利耶加梵成婚。
绛邑长公主与明安帝非一母同胞,因母亲出身微贱不得先帝宠爱,如今即使身为长公主地位也远低于昭华,否则女儿又怎会只是个县君。
绛邑心苦却只能接旨谢恩,含泪替女儿张罗嫁妆。
刹利耶加梵原属意玉雪酿,然而北朝依附于大越,终究不敢违逆监国太女的决定,只有阴沉着一张脸操办婚事。
昭华公主府则是全然不同的景象。
因明安帝病中不宜大张旗鼓,却也红绸绮罗热闹非凡。
到底是独子娶亲,昭华长公主上上下下尽心尽力亲手操办,务必做到完美无缺,累在身体甜在心头,洋洋喜气抑也抑制不住。
长公主这喜气活泛委实很有感染力,下人们打点府邸越发上心。
不快活的却有两人。
玉无言在凉亭对月独酌,一杯一杯的酒往肚里灌尤不满足。
“怎么就灌不醉呢。”他低声嘟囔,控了控酒壶,酒液已一滴不剩了。他忽的嗤笑一声,干脆拎起腿边的酒罐子要一醉方休。
一双柔荑拦住了他的动作,这手腕纤细瘦弱,仿佛稍一用力便会折断。少女取走酒罐子,在他身边的石凳上坐下来,温情轻柔。
玉无言抬眸努力望去,朦胧视野里出现一道倩影,他甩了甩头消除幻象,终于辨认出来者何人:“……蓝儿?”
胥蓝算是公主府女客,同玉无言青梅竹马。其父乃振威将军的副将,亦为振威将军生死之交。将军感念胥蓝父母早亡,便将其接入府中抚养长大。
“新婚在即,郡王烦恼什么?”胥蓝明知故问,侧身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她气质恰若一株空谷幽兰,举止娴雅肖似策芙,亦深知玉无言亲近自己正因为这一点。
玉无言向后一仰,凄然苦笑:“母亲要我娶伊延春。她嚣张跋扈非我所爱,而且你知道的,我心中那人……”
胥蓝作为他的青梅竹马和红颜知己,自然知晓他过往那些隐秘的少年心思,也听说过挽陈的故事。
她望着玉无言这副不死不活的模样痛彻心扉,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在心里悲哀想着:“憧憬过策少傅,爱慕着康乐王侧妃,你总对不该喜欢的人念念不忘。无言,为何不肯回头看看我呢?”
纵使心酸惆怅却也无可奈何,她陪着在凉亭留坐片刻,遂扶着半醉的玉无言去往寝室安歇。
刹利耶加梵同文华县君——也就是现在的文华公主——先于玉无言、伊延春成婚,婚礼由大越九卿之一的典客亲自主持,以彰显太女对两国联姻的看重。
按祖制,两国婚礼若在大越举办,新人应先至凤凰殿祈福,凡宗室和副级以上官员均于此观礼,后乘喜轿往太庙祭祖,再沿朱雀大街游行半个时辰,最后回大行令完成最后一步。
此次除明安帝、茹皇后和伊贵妃外,以太女为首的所有皇亲国戚尽皆会聚凤凰殿丹墀,玉思缘、挽陈也在其中,等待婚辇送新婚夫妇过来。
隆元帝临朝称制以前,凤凰殿曾做嫡公主寝宫之用,和政帝还是公主时便居此殿,她成功通过兵变继位后特改凤凰殿为祈福之地,据说是为了祭奠一位故人。
婚辇在离凤凰殿三十余丈外便停住了,身穿灼目婚服的两人翩然下轿,刹利耶加梵牵着文华公主的手缓步慢行,面上勉强看得出喜色。
挽陈依偎在玉思缘身侧,看着这对新人走过踏跺、登上丹墀,脑中却是另一番相似景象。
恍惚中自己身量尚小,被一约莫而立之年的华服女子牵着向上走,脚下也是这般云龙阶石。
她微微撇头眨眼,将模糊不清的幻影从眼帘清去。或许是幼时的记忆罢,她想。
依照这段模糊印象,自己兴许原本出身富贵人家呢?她低头以遮掩轻笑,笑自己异想天开。侧妃的富闲日子过得太久,就忘记在哪里待过、妄想自己也是世族女子了。
新人于凤凰殿向朱雀祈福婚姻美满后转向太庙,典客在前接引,太庙处有两位典客丞等候,此时宗室众人已不必观礼,太女遣散众人各自归家。
两国联姻礼成后不过十日,玉无言和伊延春亦结姻缘。
伊延春初知这桩婚事大闹了一番,声嘶力竭哭喊着不愿,当场落了昭华长公主的面子,伊贵妃亦因此不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