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该……咳咳……”冶临挣扎道,尽力保持清醒,“不该用郡马迷惑郡主,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还有。”秋若翡闻言微微敛笑。
冶临又咳了两声:“不该违背郡主命令……和康乐侧妃私自会面。”
秋若翡卷起鞭身,边走上前几步环视一圈,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拿鞭子头挑起他的下颚,在他耳边低声道:“他们都看着你呢。你说若冶丞相听说你在东越给他丢了这么大的脸,会怎么惩罚你?”
“这”字拖得长长的,隐隐带了些俏皮的意味,随后得偿所愿地在冶临眼睛里看到了更深一层的恐惧,她哈哈大笑,把鞭子扔给阿檬。
“瞿赏,带冶临下去养伤,回大凉之前不许他出现在本郡主跟前,我周围要是发现他哪怕一根头发,唯你是问。”
“遵令。”
第17章 软禁
宫闱重重,红墙青瓦。
大越皇宫的一切挽陈并不陌生。抱着孩子下了轿辇,行走在通往华颜宫的路上,夕阳余晖温暖澄澈,照得宫墙尽显赤红热烈。
微风阵阵,她只觉得森然。这片巍峨宫殿不知葬送了多少人的青春美梦和性命,就像以伊氏为代表的那些贵族子女一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伊太妃打发华颜宫大宫女阿蔻姑姑来迎,孩子交到她手上,挽陈正要一齐跟去,被横舟拦住道:“挽侧妃请留步。”
他给阿蔻使了个眼色,让她抱银枝儿先走,转眼微笑道:“圣上要见侧妃,请您随杂家到景明殿一趟。”
景明殿乃大越几乎历代皇帝批阅公文和奏折的地方,可算整个皇宫权力巅峰之所在。静乐帝如今在景明殿是意料之中。
挽陈已有些不安。先是太妃越过玉思缘,用一道莫名其妙的懿旨将她们母女二人匆匆召进宫,现在又要她和女儿分开去面圣,怎么看怎么吊诡。
但还不能不去,不去即抗旨,她承担不起这个罪名。于是挽陈做出恭顺的样子道:“就请公公带路。”
景明殿和华颜宫分属前廷后宫,隔着数个宫殿,行路确然远了些,横舟领她七拐八拐,走得挽陈腿脚都稍稍发软,终于才停下步子。
横舟让挽陈在殿前暂且等着,进去通报一声复又出来,带她进殿。
同凌钺宫比起来景明殿自然不算大,然而它作为公事用殿已然宽广。地板以青玉砖铺就,踩在上面笃笃有声煞是好听。蜜色纱幔从殿门勾连到殿尾,把个正殿衬得柔和许多。
正中置一张约长六尺、宽两尺半的重长案,通体漆黑,黑得仿如要把人吸进去,看不出什么材料制成。
案上依次各摆了竹笔架、宣纸叠、因案太黑而不易发现的砚台以及成堆的奏折,案角勾勒着木莲花纹的天青色瓷盘盛满样貌奇异的坚果,似乎是从海外舶来的东西。
静乐帝伏案批阅手头的奏折,玉管笔捏在她手中龙飞凤舞,颇显得潇洒自如。水红色上襦外罩同色半臂,素白襦裙盖住她盘坐的双腿,有些婉约,有些和气。
这显然不符合她往常的打扮风格,她一贯是阴鸷危险的艳;亦不合皇室的着装规范,皇帝和储君是必穿玄青色的,此乃至高无上的象征。
挽陈见过静乐帝两次,立储大典那晚碰上她送行策芙和茹晚姜,后来除夕宫宴又见过一次,却都不曾和她正面打交道,不知其为人如何。
静乐帝闻声抬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丢笔起身踱步到挽陈面前。她比挽陈足足高出一个头,这样看人总有种居高临下之感。
挽陈下意识要跪下行礼,被静乐帝单手一提挡住:“平身。”
挽陈礼行了一半,顿在那里不尴不尬的,缓了缓站直身子道:“谢圣上。”
静乐帝松开她向旁侧退两步:“挽侧妃可知朕为何找你?”
横舟出于尊重称一声“挽侧妃”她自认为受得起,静乐帝也这么唤就让挽陈有些受宠若惊:“妾身不知。”
静乐帝笑笑:“朕不瞒着你,朕召你入宫是为了康乐。”
“康乐王?”挽陈陡然一惊。
“准确地说,是为了玉台那一成兵力。”静乐帝出乎预料的坦诚。
大越常驻兵力统共六十万,兵权分十成,其中六成归皇帝直辖,另四成有两成归储君,剩余两成分属玉台与大将军。
这还要从和政帝说起。初任远寿王只是庶出的皇幼子,和政帝为褒奖功臣,有意提高他和他后人的地位,故而加以嫡亲王爵位,入主玉台掌握重兵。
静乐帝后宫仅棋胜一人,还是个不得宠的,否则以他侍奉时间之久和策廷尉的面子,也不会只封了个莲端明。不热衷情爱自然难有子嗣,故而至今无嫡长嗣出生,也就不存在储君的问题。
所以现在的静乐帝掌有号令八成军力的兵权,大将军是亲舅舅显而易见和她一条心,只剩下玉台那一成还没握在手里。
兵权在外人手里总不容易令人放心的,静乐帝不允许隐藏变数存在,哪怕她不认为康乐那个废物有胆识和能力造反。
人常常忽视那些决定成败的细枝末节,流过的血泪深刻地告诉了她这一点。
挽陈不明白静乐帝分明已牢牢掌控大越朝廷和全军,为什么非执着微不足道的玉台不可?
“即便圣上以妾身和银枝儿为质,王爷也轻易不会交出兵权。”
除非玉思缘傻了,现在明安帝驾崩,他没了父皇庇护以及婚约的保护,放弃唯一用来保命的兵权等于自取灭亡。
“朕需要的人质是你,平恩不过附带罢了。”静乐帝不以为然,摇头笑道,“谁知道呢?”
她绕着挽陈走了一圈,放轻声音幽幽道:“朕反倒期待他有没有可能拿兵权换一个王妃。”
静乐帝的意思是,如果玉思缘识抬举交兵权,她便做做表面功夫送王妃的称号给挽陈,如果不交……
“若他不肯呢?”挽陈问。
“若不肯,朕自有办法让他乖乖双手奉上。”静乐帝笑意渐冷,淡漠地扫她一眼,挥手让横舟带她下去,“千椒殿离这里最近,挽侧妃暂且先住着偏殿罢。”
横舟应了声“是”,目光转向挽陈,还是那副温和可亲的笑脸:“挽侧妃,请随杂家来。”
挽陈没来由地脊背一凉。
静乐帝身边不留没用的人,尽管这些人看似出身不俗,仿佛人才不可避免从贵族中选拔,论能力却都是佼佼者。
廷尉策芙自不必多说,茹晚姜、汝鄢锐也是个中好手,能把这些人才从纨绔之中挑出来,静乐帝眼光极其犀利。
那么侍奉了静乐帝十多年的横舟,背地里的手段又如何不可估量呢?
她现如今到底受制,无可奈何,甚至连反抗都做不到。整个大越也没人可以反抗静乐帝。
所以她只能从命而去。
千椒殿就比景明殿秀婉得多,布置大致相同,然而整体色调以明丽淡雅为主,只是那成片成片的丁香色纱幔和织锦暗示着不那么明显的奢华。
紫色是最难提取的颜色,尤其再调成丁香、藕荷等不同程度的紫,恐怕全大越除了皇宫也找不出什么地方用得起这么多紫锦紫纱。
千椒殿的正殿像正有人住着,屋内清香若有若无,似乎是药香和茶香混合的味道,给挽陈莫名熟悉的感觉,好似在哪儿闻到过,但她一时想不起到底在哪里。
横舟带领挽陈进偏殿,嘱咐随行来的四个侍女收拾好,欠身道:“偏殿不比玉台舒服,侍婢亦不比玉台多,委屈挽侧妃先住着了。”
他越是彬彬有礼,挽陈越不敢轻视怠慢:“谢大人。”
横舟道句“哪里哪里”便留下那四个侍女,自己往景明殿复命去了。
当夜,挽陈在床上裹紧被子,黑暗中眼睛睁得大大的。
早过了宵禁的时辰。窗外夜色已深,入目皆是漆黑,暗夜如一头匍匐的凶兽虎视眈眈。
住在正殿不知名的某人应该是因得到静乐帝的命令,今夜没回来就寝。是以千椒殿灯火全无,四个侍女也早早离去安歇,只剩挽陈一人毋自惊惧不安。
她深呼吸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把今天经历的事情从脑子里拎出来重新思考。
静乐帝的目的很明确,毋庸置疑,现在重要的是玉思缘接到消息后怎么做。看静乐帝的反应,玉台的兵权总会落到她手里的,不如早给。
但兵权一旦交出去,玉台就完全失去庇护袒露在静乐帝面前,任何自保的屏障都没有。可真叫人难做。
她在千椒殿的黑暗里想着、熬着,玉思缘在玉台也不好过。
满月宴刚散场时子鱼来找他,道是伊太妃临时起意召侧妃和小郡主入宫,他虽觉此时入宫相见欠妥,但母妃经历先帝去世的重创内心日益脆弱,她想见银枝儿就让她见罢。
谁知直到临近宵禁都不见挽陈和银枝儿回来,他担忧之下差人去问,恰巧碰上再度出宫传令的横舟,方得知爱妻和女儿已俱被扣押于皇宫。
玉思缘立时就要入宫面圣,横舟的拂尘轻轻摆个幅度阻他:“王爷莫慌,圣上不会亏待挽侧妃和平恩郡主,只想同王爷面谈。不过现在眼见要宵禁,王爷还是等明日下朝再去为好。”
夜叩宫门等同于造反,他这时候往宫里去显然不明智。
于是玉思缘就在失眠中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晚。第二日凌晨,太阳尚未升起、约莫已有了些光亮之时,玉思缘起了个大早,急匆匆递帖入宫。
静乐帝早朝在凌钺宫耽搁了些许时辰,比以往下朝晚得多,玉思缘在外站得脚麻才等到她出来。
挽陈也是一宿没睡,早早地起了来,眼下一片乌青。四个侍女只来了俩,伺候她梳洗过后又离殿而去。
挽陈走到窗前仰望天空,秋天的早晨凉风习习,她叹了口气把窗户关上。
“阿陈。”
挽陈闻声诧然回转身子。
玉思缘怀抱银枝儿站在她面前,初升的阳光透过窗纸映在他脸上,像照着一位天神,亦像一位母亲温柔地抚慰自己的孩子。他那担忧憔悴的神情令她骤然心痛。
挽陈不知道玉思缘怎么跟静乐帝谈判的,只知道如今一家三口平安地聚在一起,就是最幸福的事情。
回到玉台当天下午,静乐帝下放一道新圣旨,这次不再由横舟传旨,对挽陈和玉思缘而言是好消息。
“圣谕:兹有康乐王侧妃、平恩郡主生母挽陈,贤良淑德,育嗣有功,特封其为康乐王妃,钦此。”
第18章 大厦将倾
玉台依山而建,既非沦落尘世,又非不入喧嚣,景色优美,四季皆宜,即便做行宫也绰绰有余。
玉思缘则无心欣赏秋冬交接美景变换之妙,自打从皇宫回来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心不在焉,魂飞天外。
他时不时回想起在景明殿面见静乐帝时她满脸的仇恨。
“大越缺了你这个嫡亲王也还是大越。朕本想杀你,是蓉蓉劝阻了朕,说你实在无辜,杀了不仅没用反而不利民声。但不杀不代表容忍你,今后别在朕跟前出现,做你的闲散王爷去。”
蓉姐……策芙……到头来他终究靠曾经的未婚妻保住性命,着实讽刺。
他的命保住了,那伊氏族人呢?静乐帝恨伊氏入骨,初登基因朝廷不稳腾不出手来,现在局势渐稳,正是需要立威的时候。
历任大越皇帝都是这么做的。
以为他忧心兵权被夺无处安身立命,挽陈抱银枝儿哄他不见效,用紫檀象贝琵琶弹一曲安神曲亦无甚用,只得随他去自行调解。
玉思缘担忧不是没道理的。饶是他和妻女自觉居于玉台大门不出,皇帝也没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他和伊氏。
元昭二年元月,治粟内史汝鄢锐上奏弹劾贵太妃之兄、内官长伊典,曰其仗势卖官鬻爵、贩卖私盐数载,其子强娶民女,其女欺压百姓,伊氏罪行罄竹难书。
静乐帝震怒,停职伊家主,命廷尉策芙彻查此事。廷尉领命捕伊氏全族入狱,已出嫁到昭华公主府的伊延春亦在此列。
皇帝要对伊氏出手了,玉思缘都明白。他本欲递帖子请入宫,却收到母妃口信说近日风声太紧,还是不要打草惊蛇,平白得罪静乐帝。实在走投无路她也还有茹太后帮扶,静乐帝总不至于不顾母命。
玉思缘在兰室来回踱步了半个月,廷尉府那边终于有消息透露出来。但未有什么好转,这消息把伊氏打入了更不堪的境地。
元月十八日,廷尉经过抓捕拷问后上奏静乐帝,称治粟内史所奏均属实,另外查出伊家主以私人名义同西凉使臣进行政治交易,且双方签有契约。
卖官鬻爵、强娶民女、欺压百姓或许罪不至死,贩卖私盐、私联使臣却是板上钉钉的谋反罪,触之即死。
玉思缘膝盖骤然一软瘫坐于地,常年受贵族教养挺直的脊背弯出弧度,手掌垂在地上无力地翻开,显现出方才被他捏得皱巴巴的信纸。
挽陈拿起信纸草草浏览过,心头瞬时一沉,铺天盖地乌云似的噩耗把她压得喘不过气。
她凝神定心将信纸叠好放入袖中,先是两手搀玉思缘起来,再扶他到坐榻上稳住:“思缘,越到此时越不可慌张。自古皇家手足难做,却还要顾及体面和天下流言。玉台上上下下安分守己,圣上再如何也找不出个莫须有的罪名为难你。”
玉思缘静静听她说完这番话心绪也稳定了许多,站起身揽她入怀,声音放得轻轻的,似是许诺:“嗯。你放心,我绝不拖累你和银枝儿,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自有办法保你们母女平安。”
静乐帝下令禁足伊贵太妃母子,清缴伊氏门生和与之交好的士族,凡同谋者一律以同罪之名格杀。又命卫尉茹晚姜亲自带兵包围大行令,禁止两朝使者出入,直到伊氏案完结。
廷尉办事效率之高是人人称颂的。三天内静乐帝便在景明殿看见了交好伊氏的士族名单,伊家主亲家昭华大长公主自然也在其中。
昭华公主的驸马振威大将军有军功在身,是大越除茹大将军外最受爱戴的将军,静乐帝还需要他日后效劳,且昭华公主乃先帝嫡妹,皇室血统,所受惩罚就不痛不痒。
为保昭华公主及振威大将军暂无性命之忧,静乐帝下旨强令伊延春同玉无言和离,昭华府三人爵位各降一等:昭华为郡主、振威大将军为将军、拓城郡王玉无言为昭国公,算是逃过一劫。
静乐帝不杀无辜之人。昭华降爵次日,伊典夫妻、伊延岭、伊延春被押赴刑场行刑,除罪名未定的几个关系近的血亲还在大牢以外,余者全部没入永巷。
再次日,与伊氏交好的几个世族家主因毒酒死于牢狱,其他族人则被判幽禁府中三年。
伊贵太妃得此消息一口气没上来昏迷过去,醒后枯坐了一天一夜。当第一缕阳光破开天幕,侍奉在外的阿蔻忽听得“砰”的一声,匆忙赶进去,正撞见太妃倚着殿柱向下滑,额头鲜血汩汩外涌。
这一撞夺了贵太妃的命,也让伊氏就此彻底没落。
静乐帝下诏:明安贵妃伊氏温恭淑慎、奉帝多年,育皇二子思缘,本应以太妃之仪下葬,然伊氏族裔危及大越社稷,罪不可恕,故今略其谥号,称伊氏妃,不入越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