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传闻猜测伊氏妃实为静乐帝所暗杀,可今上登基以来所发政令无不利国利民,加之伊氏作孽深重人人唾弃,无人对伊氏妃之死质疑,甚至后来流传的话本中伊氏妃也常以反面形象出现。
玉思缘丧父第二年又失了生母。如若按照过去的礼制,他应当立刻入宫奔丧守灵,但伊氏获罪不久,此时幽禁未解不得出玉台。
他几乎一夕之间颓废消瘦下去,看得挽陈心里难捱。伊氏妃生前确实不喜欢她,但细细想来实际也未怎么为难自己,待玉思缘也是仁爱至极,伊氏族人作的那些孽也非伊氏妃本意。
挽陈贴边坐下,挽着他的手臂将头轻靠在他肩上,红着眼角一言不发。
静乐帝非常乐意往亲弟心上再捅一刀,派人送了孝服给他,下令降嫡亲王玉思缘为郡王,幽禁玉台不得参加生母葬仪。
挽陈刚坐没几天的王妃宝座成了郡王妃倒还是其次,玉思缘还是嫡亲王时虽没了兵权尚有亲王爵位在身,即便遭圣上幽禁,待遇也还说得过去,降成郡王之后俸禄和仆从都减半,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
武康入冬极早,初雪日便如身处冰窟。
仆婢早在静乐帝下旨封禁玉台那天就被悉数换了,侍卫长子鱼、伊氏妃送的珠摇珠纱姐妹、小女奴玟红和玟绮通通调出玉台,换上静乐帝的人。
这些人不是为伺候玉思缘来的,是奉静乐帝命过来监视他。既是监视,当然不肯把他当主子看待,平日里对郡王和郡王妃甚为敷衍。
这些人能不用就不用,玉思缘使唤几次无果后认清现实,干脆眼不见心不烦,从此尽量自力更生。他锦衣玉食被伺候惯了,刚开始一团浆糊,时间一久感觉也不那么难。
初雪日清晨,玉思缘是被冻醒的,牵连身侧的挽陈也跟着惊醒,他给挽陈掖好被角,劝她再睡一会儿,自己起身披上件旧大氅走到兰室外感受温度,立时回身又回了殿内。
常言说“下雪不冷化雪冷”,现在就冷得让人受不了,等化雪的时候可怎么办?他和挽陈靠汤婆能熬得过去,女儿将将百天,万一挨冻伤寒丧命他找谁说理去?
玉思缘套上旧冬衣冬靴,匆忙从外间橱柜里找了把白底红梅的油纸伞,撑开伞遂钻进风雪里去。
好在当初为了方便和挽陈见面将她安置在南楼兰室,距主殿不远。他磕了磕伞面积雪,径直往偏殿小跑过去——那里乃历任侍卫长的居所。
接替子鱼侍卫长之位的是子牧,算皇帝身边颇得宠信的老人了。当初玉思缘在翠玉湖乐典看挽陈弹琵琶,就是他给子鱼传信说静乐公主要召见玉思缘。
子牧正用早膳,见玉思缘风尘仆仆赶来诧异地起身相迎:“郡王有何吩咐?”
他是新入玉台的仆婢中待玉思缘和挽陈最客气的那一个,心里虽倒不一定多恭敬,表面功夫却做得极为到位。
玉思缘拱手躬身道:“思缘有事相求,请卫士令应允。”
子牧被他这一出整得猝不及防,忙还礼道:“郡王说哪里话,您有何事直接吩咐便是。”
“思缘自知母族伊氏罪虐深重,愿幽闭于玉台为族人赎罪,受苦也是心甘情愿。”
玉思缘直身哽咽,这辈子从未有过地低声下气道:“可我女盈枝尚且年幼,而今天寒地冻,皇宫不给玉台分发炭火,她怎么撑过这个冬天?求卫士令代我向皇姐求情,请她看在幼女无辜、还是她亲侄女的情分上,恩赐玉台些炭火罢。”
子牧听他说得可怜,面露不忍道:“郡王不必如此,我这就进宫向圣上求个恩准,您且在玉台安心等候。”
玉思缘得了回答略微放宽心,待子牧用罢早膳亲眼看他出了玉台方回兰室。
挽陈洗漱完毕坐在茶台边哄银枝儿等玉思缘回来用早膳,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渐近遂往旁边挪挪,抬眸望去:“你方才去哪儿了?”
“找侍卫长。”玉思缘坐在她身边逗弄银枝儿,女儿粉雕玉琢笑呵呵的脸上一双眼天真不谙世事,他心头一酸,“求他跟皇帝要些炭火来,天太冷了,我怕银枝儿……”
挽陈腾出左手握紧他的手,安慰他道:“都会过去的。吃饭罢。”
“阿陈,我吃不下。”玉思缘摇摇头,从她怀里接过银枝儿,“你先吃吧,我等侍卫长来消息。”
“也好。”
用完早膳玉思缘又去主殿的偏殿等着,约莫午时才看见子牧的人影。
“圣上只给了玉台仆婢们的十日炭资。”
十日炭资管什么用?
玉思缘不觉向后退了几步,欲哭无泪。静乐帝当真要赶尽杀绝么?稚子何辜?银枝儿还不到半岁,还是她血亲的侄女啊。
第19章 绝境逢生
他腿脚一软,竟似要朝子牧跪下:“请卫士令再……”
“郡王,”子牧眼疾手快拦住他,“郡王莫慌。若当真想求莫求我,不如求另一个人。”
“谁?”玉思缘站稳疑道。
静乐帝自小我行我素,二十多年来这性子从未变化,能左右她决定的臣子恐怕还没出生……等等,他脑海兀地浮现一道高挑纤细的身影,“策芙?”
“正是。”
玉思缘沉默半晌,道:“我与策廷尉不和卫士令你知道,脸不脸面另当别论,她又怎肯替我求情?”
子牧道:“郡王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死马当活马医吧,策芙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真能成不就皆大欢喜了么?玉思缘这么想着,拱手道:“请卫士令为思缘引见策廷尉。”
子牧微微一笑:“别说这几天廷尉大人忙得脚不沾地,就是搁以前我也没那么大面子请动她呀。”
玉思缘一噎,霎时不知该怎么接下去说了。
“玩笑而已,郡王莫怪。”子牧浅笑着摆手道,“郡王不若写道折子请见廷尉大人,我代您呈给圣上。至于怎么写能让圣上允许策大人来见您,就要看您自个儿了。”
也只能如此,玉思缘暗自叹息,取了纸笔伏案构思折子内容。方才子牧说策芙近日连轴转,想必在忙伊氏那个案子,这样来也就找到理由一见策芙了。
一个时辰后,景明殿。
雪纷纷扬扬落了大半天,殿外森寒逼人,才绽放不久的梅花被沉甸甸的积雪压得抬不起头,尽显娇艳柔弱。
景明殿四周设火墙,中间又新置了铜火盆,在其中的兽金炭间或燃出清脆的噼啪响,这种炭火独有的松枝清气弥漫在殿内。
重长案旁侧新加了张稍小的长案,也是通体漆黑。伏着新案处理公务的那人穿着极厚实的冬衣,像被白绒堆出来似的。
静乐帝拿过子牧呈上来的奏折扫了几眼,将折子不轻不重地往案上一拍,冷哼一声却不再继续说什么。
策芙被一堆白绒簇拥着从堆积如山的奏折里抬首,柔声问:“怎么了?”
静乐帝把折子递给她:“玉思缘要见你。”
策芙边说边打开奏折看:“他找我做什么?”
“找你求情。”静乐帝不屑,“伊氏余孽尚未清扫干净,我忙得焦头烂额,他倒好,净找事。”
策芙听罢轻轻笑了笑,奏折搁在案上,起身唤人:“横舟,取我那件斗篷过来,我去趟玉台。”
横舟答了声“是”,转身往外间去办策芙的吩咐。
静乐帝也站起身来,望着她蹙眉道:“你真要去?”
横舟拿了斗篷进来娴熟地为策芙披上。
她挥手示意横舟退下,自己系好斗篷前领的丝绸带,柔柔地笑道:“去看看,兴许康乐王真有要事呢。”
“这几日西凉和北朝都不安分,”静乐帝思索片刻道,“你此去便把挽陈的身份告知于玉思缘,剩下的等你回来再议。”
策芙颔首:“我自有道理。”
“快去快回。”
“好。”
未时,在兰室惴惴不安的玉思缘收到策芙要来的消息勉强放了心,简略地收拾了自己就又往玉台主殿去了。
好在策芙并未让他等多久,几乎是他前脚刚到,策芙后脚就派人进来通报他。
玉思缘凝视着那个跨步入殿的高挑纤细的女子,忽然觉得异常陌生,好像和她相识的这些年都不曾存在过一般。他骤然迷惘,眼前这个女人是谁?他和她为何同处一室?
“郡王。”策芙这么喊他。
一声“郡王”似根棍子把玉思缘猛地打回现实,终于意识到现如今是怎样一种境况。昔日自己为嫡亲王,策芙为臣,她须向自己行礼。
静乐帝甫一登基便以其体弱为由免除了策芙所有的大礼,特准她面圣不拜。皇帝尚且不受,谁又敢逾制承她的大礼?更别说如今他已贬为郡王。
求人该有求人的态度。玉思缘低眉抱手道:“策大人,小王有礼了。”
策芙不动声色上下打量他。剑眉低垂双眼无光,下眼睑青紫一片,分明是倦怠憔悴的模样。她幽幽叹口气:“郡王找我所为何事?”
玉思缘沉默不语,忽左腿后撤做了个半跪之礼。
策芙的眉毛向上微微一挑,若非仔细观察难以发现的小动作,垂首的玉思缘自然看不见。她声音如往常一般平静温柔:“郡王何意?”
“请大人救我女儿一命。”玉思缘近乎完全跪拜下去。
策芙也没打算伸手去扶,宛若清泉的声音含了些许讶异:“圣上难不成苛待平恩郡主?”
玉思缘含泪道:“入冬以来玉台全无炭火份例,武康冬日寒冷难耐,盈枝还不满半岁,如何撑得住?圣上她逼我至极,欺人太甚。”
他越说越激动,右腿一撑站直身子,内心压抑已久的怨怼和愤怒兀然翻涌而上:“去年父皇病逝,今年伊氏又转眼间从青云之上跌落尘埃,舅舅死于非命,母妃自尽,世上最疼我的人都走了……”
“她把我关在玉台,好,我认就是了!她尤不满足,利用我的妻女换走父皇留给我保命的兵权。换?那分明是抢!新换的仆婢处处忤逆,我知道那些是她的人,不追究。可她实不该克扣盈枝,那是她的亲侄女,还那么小,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我一再退让,她步步紧逼。”玉思缘哽咽,“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想和妻女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地活着,有错吗?”
什么都没有了?策芙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神色定定的。
忽然很想笑。
她忆起昔日北疆的大雪、冻死的将士,忆起皲裂的皮肤、匮乏的物资,忆起……笙儿生辰之夜明安帝突如其来的暗杀,以及锋利匕首刺在心口的冰冷入骨和生命随着汩汩热血流逝的无力感。
记忆如附骨之疽日复一日地折磨自己,她抬起手按了按左胸口,那道丑陋得发亮的伤疤犹在。命运掌控在别人手里终究是不安稳的,她不想再经历一次。
纵有千言万语,策芙最后还是不曾开口。说什么呢?明安帝的所作所为固然可恨,玉思缘却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无辜的。
所以她只是微微盍目,再睁眼时又恢复了以往那般温雅淡然的样子:“我答应郡王所求,圣上本无心伤害平恩郡主,你且放心。只是方才郡王大不敬之言我亦将如实汇报。还有什么话需我带给圣上?”
“没了,没了。”玉思缘低头喃喃。他知道那些大逆不道的话瞒不过静乐帝,也明白等待他的会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雨。
只要挽陈和盈枝好好活着,他死了又有什么要紧?一条命换两条命,值了。他想到这里,忍不住凄苦地笑出声来。
策芙淡淡地看他半晌,忽而似笑非笑,神色比玉思缘更加诡异,配合她苍白的面容活像个女鬼,全无世族贵女典范的样子。
策风和她的廷尉府同僚万分熟悉她这个表情。她命令管家对策风施家法的时候、审问罪犯的时候、坐在重伤的伊延岭伊延春兄妹跟前的时候,都是这般似笑非笑让人毛骨悚然的表情。
“我倒有话要带给郡王。”策芙的笑容转瞬即逝,淡淡道,“听说郡王妃身世至今未解,王爷可有兴趣听听?”
许是一时疏忽,她竟唤了对玉思缘以前的称谓。
“什么?”玉思缘方从她那副鲜少示人的笑里回过神来,以为那一瞬是自己看错了,声线不觉微微颤抖。
“西凉云和郡主至大越半月之时,曾往策府递帖子,我和她见过一面。她求我助她一臂之力,让停在大越边境的西凉死士得入武康,以便刺杀康乐王侧妃挽陈。”
玉思缘惊疑道:“为何?”
“我也是这么问的。你猜云和郡主说什么?”策芙不待他回答紧接着道,“她说,因为挽侧妃疑似她的表姐。”
玉思缘一愣,骤然意识到什么,瞳孔放大。云和郡主的表姐不就是……
“西、凉、公、主?”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西凉宁夷公主,秋云漪。”策芙微微顿首,神情如常,只是暗自饶有兴味地观察玉思缘的反应。
玉思缘惊得向后倒退几步,不停嗫嚅着“怎么会”,而后猛然抬首看向策芙:“我查了很久始终不得线索,策大人莫非骗我?”
策芙反问:“有何必要?”
她近前两步温声好言:“现下你与圣上交恶连累妻女,纵然她不屑出手平恩郡主,也难保不迁怒郡王妃。与其让挽陈跟你受苦,不如放她回西凉认祖归宗,恢复她本该享有的公主之尊。”
玉思缘垂首沉吟,觉得奇怪:“策大人,你实话告诉我,圣上可知阿陈的真实身份?”
“知道。”策芙也不隐瞒,光明磊落的模样更让玉思缘迷惑。静乐知道阿陈的身份,便代表放挽陈回西凉是她亲自授意的。
“那你又为何教唆我放挽陈回西凉?”这不是放虎归山吗?
云和郡主之前宁夷公主是西凉皇位备选人之首,如今秋若翡和秋云漪都在大越,静乐只要封锁不就能掌控西凉?何必给自己的对手送个继承人呢?
第20章 双鸟离分
宁夷公主若无法顺利继位,云和郡主又被软禁于武康,待西凉王百年之后,继位的或将是其弟麟王。
这老狐狸身居摄政王之位,雷霆手腕比西凉王和秋若翡高明不知多少。
虽说麟王是“认同西凉仍附属大越”一派,但一来,相较于刚登基不久的新皇,他更偏向效忠先帝,二来,从未受过储君教养的秋云漪在武康长大,打心底里认可自己大越人的身份。
两相权衡,自然更好控制的秋云漪继位才符合静乐帝意愿。何况,西凉王多年来执着于彻底脱离大越掌控,偏偏唯一活下来的女儿亲越……
静乐帝这种幸灾乐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不能明说,策芙的目光在玉思缘身上停留片刻,只道:“宁夷公主回西凉于大越有莫大好处,还请郡王三思。”
玉思缘颓然地坐在地上,良久,抬头看向策芙:“策大人,我妻若离开大越,可否请圣上允许她带银枝儿回西凉?”
“不可。”策芙带有悲悯之色回望他的眼瞳,拒绝得无比干脆,“西凉虽历来依附大越,现任西凉王却对越怀有敌意,平恩郡主承袭大越皇室血脉,必然不易被西凉王所容,还是留在武康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