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样过了两三月,春去夏来,一年一度的祭神典礼近在眉睫。
大凉崇拜麒麟,比东越崇尚朱雀更甚。主持者往往出身皇室嫡系,多从皇嗣或嫡亲王及其子女中挑选,需在祭坛歃血为誓,祭天地、祭麒麟、祭列祖列宗。
秋云漪回来之前,大典主持者一般选定为麟王或其女云和郡主。
而今秋若翡被困东越,女帝有意锻炼女儿,点名令她统领祭典事宜,又命大行令的长官典客及两名典客丞辅助。
她一日繁忙过一日。寅时天光未亮就需在上书房温习,卯时接受帝师检查功课,辰时女帝下朝来此检查新课,巳时练字,午时用膳休憩,末时骑射,申时和酉时处理东宫诸务、准备祭典,毫无空闲可言。
秋云漪有些力不从心了。祭典前的第五天辰时三刻,女帝照例下了朝到书房看她。
“过不几日就要祭祀,云漪,你准备得如何了?”女帝甫一落座便展眉笑问道。
秋云漪忙起身拜伏,帝师神镜和书房众仆从见状亦随之跪下。秋云漪道:“儿臣愚钝,祭典诸事尚未准备完全。”
女帝眼神冷下来,凝眉上前亲自将她扶起:“谁教你遇事便跪?唯唯诺诺可不像秋家的女儿。你是大凉太女,一言定生死,为君者当进退有度,而非驯服。给朕拿出一国储君的气势来!”
是啊,她是太女,在大凉有着仅次于母皇的地位,本就该像静乐那样成为骄傲自信、不怒自威的掌权者,而不是囿于后宅温顺典范的王妃。
秋云漪眼神坚定:“儿臣谨遵母皇教诲。”
第22章 越冬殊
祭祀之事完满结束,虽说勉勉强强,但好在没出什么乱子,秋云漪松了口气,紧接着投入紧张的储君课业中。要成为合格的皇位继承人,她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自打来了大凉,她很少想起玉思缘。临分别时她送了簪子,却没从玉思缘那儿要什么,即便是想,也没有可寄思念的物什。
近来瓦鞑族犯境,朝堂为此争论不休,麟王主张求助宗主国东越,丞相则认为大凉足以应对,因而竭力阻止,两派官员闹得不可开交。
除此之外,秋云漪还面临着另一个棘手的问题——子嗣。
她生了玉盈枝,但是女帝始终无比介意盈枝的东越皇室血统,二来玉盈枝如今还被软禁在郡主府里。
所以女帝半是劝慰半是命令地给她提了个建议,在出身高贵的适龄世家子弟里挑选她中意的做太女侍,再生一个孩子。当然,若是还有其他喜欢的,那另外的修礼、修文、穆嘉、端则、品良也都给她配齐。
她没有理由拒绝,因为秋家真的有皇位要继承。
麟王之女云和郡主秋若翡还年轻,却已经跟青梅竹马的未婚夫成亲,还生了对孪生儿女,长子名秋梧,封国公;女儿名秋桐,封定文县君。堪称满门荣耀。
原本按照规制,秋若翡不应封郡主而是县主,秋梧秋桐同样该降爵一级。麟王父女的破格封赏全是先皇所赐,女帝即便再不满麟王,也要顾及孝道和遗旨。
而身为皇太女的秋云漪没有子嗣,说得严重些便要动摇国本。到时只能过继秋梧或秋桐,如此一来麟王始终能把持朝政,这是女帝最不愿见到的结果。
元玺十六年五月。年轻的世家子弟们在东宫外排成两列,春衫整洁,面容俊秀。
秋云漪从昭阳殿回来看到的便是这副光景。紧随其后的清居殿大姑姑海棠见状上前一步:“禀殿下,这是陛下为您挑选的二十六位适龄公子,请您择一位做正君,其余充实东宫。”
秋云漪微顿,先回寝殿换了身轻便装束,又命人抬了软榻放在殿前。她从仆婢手里接过茶杯呷了一口,抬眸看向他们:“按顺序,先说家世姓名。”
“臣侍神酒倾,帝师神镜长孙。”
“臣侍萧缜,宗正萧白次子。”
“臣侍乔延问,御史大夫乔棘之侄。”
“臣侍连获,少府连维丹侄孙。”
“臣侍应无恙,太仓应无涯之弟。”
“臣侍邬容笑,典客丞邬诀之孙。”
“臣侍凌晦嗔,少监凌桓台之甥。”
……
“臣侍越冬殊,太尉越访幺子。”
秋云漪抬手止住他们:“你叫越冬殊,云和郡马越冬承是你……”
“回太女殿下,他是臣的嫡长兄。”越冬殊垂手敛眉道。
从秋云漪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到他苍白的额头和下颚,以及能被一阵风吹倒的孱弱身躯。
太瘦了。
这是秋云漪对越冬殊的第一印象。
“越公子似乎有不足之症?”
越冬殊温声道:“是。殊自出生起便体弱,幼年随姨娘住在乡下庄子里,十岁后方被父亲接回家中。”
秋云漪微诧:“你并非嫡出?”
越冬殊从容应答,并未有丝毫被冒犯之意:“是。”
日上三竿。
二十六位候选人轮番介绍下来,秋云漪听得有些头疼,揉了揉前额,于是先依家世出身安排了位分:“神酒倾、乔延问为修礼,萧缜、连获、越冬殊、应无恙为修文,邬容笑、凌晦嗔为穆嘉,其余者为端则。”
她又招呼清居殿大姑姑:“海棠,把他们都带下去,赐住西群苑。”
翌日,箭亭。
女帝秋露端坐于观箭台前,静静看着拉开长弓瞄准箭靶的女儿。
秋云漪穿了身形制利落的红色紧袖箭衣,外罩护胸马甲,裙摆仅到小腿处,露出墨灰的皮革长靴。
利箭破空“嗖”的一声,稳稳正中靶心。秋云漪侧身拿起箭筒里的又一只箭,抬手搭上弓臂,稍停后松开弓弦,靶心圆点处又多了一支箭。
她听见身后传来三下拊掌声,回过头去看,秋露欣慰而笑:“不出两月便能达到这等程度,不愧是我儿。好,好,好。”
秋云漪矜持一笑,向秋露微微曲身,却也藏不住眼底的喜悦:“托母皇的福,也是申屠将军教得好。”
申屠衷闻言垂首恭敬道:“不敢当。是殿下天资聪颖,领悟力强。”
秋露起身上前几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道:“云漪辛苦了。今天的课业就到这里,回去休息罢。朕也该看奏折了。”
“微臣告退。”申屠衷向秋云漪双手抱拳行过一礼,随秋露去了。
秋云漪拆下护胸马甲,递给侍候在旁的申屠衷之女申屠叶,抬首就见东宫食官令双手托一食盘从外场走近,盘上摆一汤盅。
“这是何意?”秋云漪疑道,“母皇吩咐给孤喝的?”
食官令垂头恭敬道:“回殿下,越修文亲手做了羹汤让下官送来。”
“越修文……”秋云漪回忆了好一会儿方想起这人是谁,“越冬殊?他怎么不自己来送?”
食官令赔笑道:“殿下忘了,侍君不得进入箭亭。”
秋云漪颔首不再说什么,揭开盅盖向里望过去。
清汤寡水,并没有什么羹的香味。倒是水面上漂浮着粘连在一起的四个字:恭候殿下。
秋云漪笑出声来,将盖子盖回去。这个越冬殊,倒是有点意思。
“汤不喝了,摆驾西群苑。”
坐落在西群苑东位的知勤斋环境清幽,相比较北位神酒倾居住的悠然居、乔延问居住的墨玉堂,这里显得无比宁静。
越冬殊斜靠在榻上翻书,神情一片淡然。阳光将竹影斑驳地投在他身上,也投在榻边煮茶的壶身。
秋云漪甫一进门见到的就是这番光景。
“越修文好兴致。”
越冬殊闻声起身,放下书行礼道:“臣侍拜见殿下,殿下万福。”
“免礼。”秋云漪顺势榻上落座,细致打量起越冬殊的长相。俊眼修眉,从容闲雅,若是把秋云漪见过的男人按外貌排个榜,冶临第一,其次即是越冬殊了,玉思缘还要排在第三位。
“越修文在知勤斋住的可习惯么?”
“回殿下,臣侍一切都好。”
秋云漪拿起被越冬殊搁在榻上的书翻了几页:“桑弧的《论学》,越修文很是好学啊。那水上浮字是何原理?”
“这法子倒也简单。”感觉到秋云漪投过来的好奇的目光,越冬殊唇角勾起温柔弧度,声音显得不急不慌,娓娓道来,“只需先在竹板的光面上擦些葱汁,葱汁在竹板上形成薄薄的透明膜,再用笔在形成膜的面上写字,然后把竹板浸入水中,葱汁膜就会与字一起脱落,漂浮在水面上。”
“好生新奇。”秋云漪感叹,转而道,“越修文从何处习得?”
越冬殊抿唇道:“臣侍幼年长在乡下,彼时生活艰苦,常与厨子共事,接触多了自然也就学得了。”
秋云漪敛了神色,把书卷成筒状,悠悠道:“你说你出生起便体弱,既如此,又怎干得了活?”
她盯住眼前人:“越冬殊,你是不是把孤当傻子?”
越冬殊扑通跪地,叩首道:“臣侍不敢欺瞒殿下,臣侍只求殿下给一条生路。”
秋云漪的声音阴沉得可怕:“继续说。”
越冬殊保持着磕头的姿势:“臣侍并非先天不足,而是后天得病所致。臣侍乃姨娘所生,生母本是父亲年轻时伺候笔墨的奴婢,不料意外有了身孕。”
“父亲同嫡夫人海誓山盟,自然不愿承认我母子二人。老祖母念在臣侍是越家血脉,拦着父亲不让他灌母亲落胎药。父亲草草给了母亲姨娘的名分,打发她去了乡下庄子,臣侍的名字还是出生后老祖母取的,她意在让臣侍记住,臣侍是越家子孙里最特殊的那个,只是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
“姨娘原以为能母凭子贵,最后反而落了个更难堪的境地,权当从未生过臣侍。是以臣侍只能帮厨,得些微薄的工钱和饭食。十岁时臣侍感染重病,老祖母将臣侍接回了越府。”
“臣侍在越府倍受冷遇,只有安慰自己这样的日子还算安稳,直到陛下要求世家送适龄本家公子入宫,父亲才想起臣侍来。”
“父亲效忠麟王,大哥又为云和郡马,自然不愿在此时与陛下结亲,所以把臣侍送进宫。”
秋云漪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投诚之意,提了口气,向后靠着榻背:“血缘即使想分也分不开,你到底还是越太尉的儿子,为何跟孤说这些?”
越冬殊反问道:“比起恨不得臣侍消失的越府,殿下更能给臣侍庇护不是吗?”
第23章 波诡云橘
夏天的暴雨总是急匆匆的。它倏忽而来,伴随着雷霆和闪电,冲洗着世间的灰尘和罪恶,同时遮掩了阳光。
玉思缘听到外面汹涌如潮水的雷声,从一片阴沉黑暗的昏迷中清醒过来。刚受过拶刑的手指血肉模糊,隐隐可见森然白骨。
他强撑着坐起身,尽管动作已小心至极,却还是不慎牵扯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他低头自嘲似的轻声笑出来。没有人意料到,玉台地下竟是废弃了的刑场。
第一任远寿王与和政帝并非一母同胞,却凭借无可比拟的绝对忠诚获得了和政帝的信任,被赐予王爵和玉台。他在玉台地下建造大型隐秘刑场,用以代和政帝做见不得光的审讯,譬如对宗室用刑。
有“嫡亲王”名头的仅初任远寿王,他逝世以后,后裔搬至现在的远寿王府,玉台则由后续的“嫡亲王”接管,地下刑场也就逐渐废弃。
如今地下刑场重启,竟然是因为他。何其荣幸啊,玉思缘苦笑。
“为何笑?”
惨白的光从头顶两盏灯笼里透出来,开口的那人背着光线,黑暗模糊了对方的面容。
玉思缘没有回答,反而问道:“到底怎样的深仇大恨值得你磋磨我至此?”
“看来你忘了自己如今什么处境,敢这么跟朕说话。”
那人缓步向前,火光下映出绝顶端正美丽的姿容。她头戴冠冕,居高临下地站在牢房栅栏外侧,仿佛看蝼蚁一般蔑视玉思缘。正是东越当今的最高统治者——静乐帝。
她停住脚步,面无表情,语气倒是好整以暇,好似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你知道先皇怎么死的吗?”
“你……”玉思缘一怔,蓦地意识到什么,红着眼角难以置信,朝她怒吼道,“玉笙寒,你真是畜牲!那是你亲生父亲!”
“他只做你的父亲,不肯做朕的。”相比于玉思缘的失控,静乐帝冷静得过分:“玉集罪有应得,朕出生以来他没尽过半分父亲的责任,想除掉朕都要用暗杀这等下作手段,如此虚伪懦弱之人,他也配做大越皇帝?”
“什……什么暗杀?”
静乐帝负手冷笑:“你体会过在意之人满身鲜血躺在自己怀里是什么滋味吗?蓉蓉去边疆前本已调养好身子,若非拜你的好父皇所赐,她怎会只剩不到二十年阳寿?”
“念在他到底给了朕生命,朕本想留他个体面。但他不给朕活路,朕凭什么让他善终?”
“不止玉集,还有你、你母妃,你们三条命即便加在一起都赔不起蓉蓉损失的健康,死千次万次也难消朕心头之恨!”
“你说,这算不算深仇大恨?”
玉思缘越听就越崩溃,他无法接受待他最为慈爱的父皇竟是这般不堪,甚至不禁怀疑,静乐帝口中的父皇,真的和他记忆中的父皇是同一人吗?
他向后拖行几步以便自己能靠着墙,好像这不仅能支撑他的身体,还能支撑他摇摇欲坠的精神。
良久,他哑声道:“那你为何还不杀了我?”
“朕答应蓉蓉留你一条性命。”静乐帝道,“她说玉集做的那些龌龊事你不知情,如若因此被杀属实冤枉。但蓉蓉岂非更加无辜?玉集要杀要剐冲朕来,与她何干?朕虽然答应她不杀你,可没说不用刑。”
她转头示意狱卒打开牢房,又向侍立在旁、手持皮鞭的横舟道:“朕还要处理政务,他就由你好好‘招待’罢。”
不消多时,痛呼声响彻整个地下刑场。
静乐帝甫一进景明殿,汝鄢锐遂随后而至。她意外地挑了挑眉,在重长案后落座:“国库钱不够用?”
“回陛下,够用。”汝鄢锐思量起静乐帝的表情,知道她心情不错,“臣来之时碰上云和郡主身边的阿檬拦轿,说云和郡主希望无论如何也要与陛下见一面。”
“看来负责大行令看守的人失职啊。”静乐帝无意似的叹了一声,“宁夷公主的储君课业似乎很顺利?”
汝鄢锐明白静乐帝并不是要他回答的意思,因而沉默不语。
“太顺利多无趣呢。”静乐帝继续道,“传口谕,宣西凉云和郡主秋若翡入宫觐见。”
汝鄢锐领命而去。
一个时辰后,秋若翡得到接见,向静乐帝行了个西凉礼仪:“云和拜见陛下。”
“郡主客气,朕听闻郡主初来武康时曾约见策廷尉。”
秋若翡闻言身子一僵,勉强笑道:“陛下真是无所不知。”
“朕也不愿难为你。”静乐帝欣赏着秋若翡的表情,“宁夷公主返回西凉受封太女,郡主有何感想?郡主可切莫欺瞒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