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又道:“我会求圣上解除平恩郡主的软禁,另设郡主府,派郡王故旧悉心照料。你可愿意?”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夫妻分离、父女分离,好好的一家子就这么散了,但为了保住妻女性命他别无选择,只能接受。
玉思缘脊背微弯,头无力地垂下去,双手摊在地上,静默了半晌,道:“有劳廷尉大人。”
策芙轻轻颔首,不再火上浇油,走了。
玉思缘手臂撑着大腿站起来,因为坐太久腿脚发麻,踉跄两步才稳住,他拍了拍昏昏涨涨的脑袋,慢慢地、慢慢地朝兰室行去。
见玉思缘缓步走进来,挽陈起身迎上去,一面替他解下身上披着的大氅,一面焦急询问道:“如何了?”
玉思缘按按她的手,拉她到矮榻面对面坐着,却不开口说话,眼神几经犹疑,沉痛和悲哀铺满眼底。
挽陈莫名其妙:“思缘,你怎么了?”
玉思缘抬眸看她,迟缓地道:“阿陈,策大人这次前来,告知了我关于你身世之事。”
挽陈万万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是这样,当即定在原地,瞳孔不由放大,下意识重复他的话:“我的……身世?”
“嗯。”玉思缘颔首,顿了顿,坚定决心般一字一句道,“你的父亲和姐姐业已去世,你的母亲是西凉王,你是西凉唯一的公主,秋云漪。”
随着这名字从玉思缘口中念出,挽陈混沌的记忆似被一只手揭去幕纱,显示出它本来的模样。
“皇次女秋氏云漪,天资俊秀,颖悟玲珑,堪负大任,赐号宁夷。”
“小漪,”正式的赐封大典之上,身披黑底红纹华服的女人气质高华,牵着幼时的她的小手,垂眸温柔地对她低语,“以后你便不只是母皇的女儿,还是大凉唯一的储君,是将来的西凉王。”
年幼的她抬首望去,女人的容貌在记忆里清晰起来,与自己有五分相似的脸清丽雅致。她弯了眉眼,脆生生地、掷地有声地回:“是,母皇。”
原来,她曾经也是个被期待着的娇矜公主啊……挽陈怔怔的,不知怎的忽然就掉下泪来。
玉思缘最看不得她哭,一时间慌了,急忙给她抹泪,颤声唤她:“阿陈?”
挽陈从过去的场景中回到现实,握住他正为自己擦泪的手,问出了萦绕在心底的疑问:“策大人怎知我身世?”
她没有怀疑这消息是真是假,方才深埋在记忆深处的场景已佐证无误。她在意的是,玉思缘找寻了那么久却毫无线索的身世之谜,如何就被策芙轻易破解了?还偏偏在他们最落魄的时候说出来。
玉思缘把他跟策芙的面谈一五一十说给挽陈。
“原来如此。”挽陈沉吟片刻,转而又道,“秋若翡究竟如何确定我就是秋……云漪?仅凭这张和西凉王相似的脸?”
她对曾经的名字既熟悉又陌生,卡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
“这倒不知。”玉思缘惭愧道。
两人相对无言。
最后还是挽陈打破沉默,语调缓和轻柔,怕吵到他似的:“思缘,你想让我走么?”
玉思缘定定看她许久,久到挽陈以为要这么过一辈子,他伸手把她揽在怀里,像小孩子撒娇般带了微弱的哭腔道:“不想。”
但下一刻,他又紧接道:“不过我知道,回西凉才是对你最好的选择。你是我的妻子,不是我的附属物,我早该让你做出选择的。何况如今身世已白,你贵为西凉公主也该认祖归宗,我不会把你圈在身边,那太自私了。”
颈边一热,竟是玉思缘掉下的一滴热泪,哭腔更加明晰:“可我舍不得……阿陈,我只是舍不得。”
挽陈反手搂住他的腰,刚要说话,便又听见玉思缘说道:“你不喜欢小孩子我也明白。”
“思缘,”挽陈从他怀中起身,盯住他的瞳眸,正色道,“盈枝是我们的女儿。我确实讨厌孩子的哭声,但她终究还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我身体的一部分。”
玉思缘的眼底又浮起一片氤氲,唇角却向上翘起道:“阿陈,你这么说我很高兴,真的。”
“不过你还是要去西凉,”他定神凝视挽陈,“只有你和西凉王母女相认、继承皇位,有了和皇姐谈判的资格和实力,我们一家三口才有再见的可能。”
继承……皇位?挽陈恍了恍神。入玉台之前她是艺伎,虽颇受人追捧,在阶级分明的大越说到底不过是个玩物,即便因为玉思缘飞身成凤,贵族圈子的公子小姐也看不太起她的出身。
如今才得知自己的身世,立时便成了身份尊贵、不输玉思缘的皇室血脉,怎不叫人恍惚?
“好。”她颔首应声。这次改变命运的大好机会,她一定要抓到。
玉思缘不知她心底所思,再一次搂她在怀中。
五日后的晌午,越凉边境,十里长亭。
天气严寒,大片大片的雪纷扬飘落,冻得人骨头发疼。
数十名衣容整肃、手持长枪的虎贲军人立在亭外,不顾寒风,气势逼人。不远处的路边,两驾绘有朱雀家徽的马车相对停靠,车夫、侍从等安静候在车旁。
亭内,横舟站立于石桌一侧,为在场的策芙、挽陈、玉思缘依次斟上热酒,完毕后笑眯眯地退了出去,留三人叙话。
酒香随热气弥漫长亭,气味甘冽,是明锡阁怜香伴特有的香气。
“圣上国务繁忙,差臣来为公主送行。”策芙举起酒杯道,“听闻公主和郡王喝过芙酿的怜香伴,实乃芙三生有幸。请。”
挽陈、玉思缘亦举起酒杯还礼。
策芙仰头饮尽,放下酒杯起身:“夫妻分离,自有许多体己话说,芙便回避。”
玉思缘见她出亭走到军队前头站定,回首看向挽陈:“阿陈……”
却不说了。
挽陈笑得温柔,眼底却含着说不出的哀伤:“我走之后,你要常去看望盈枝。”
“嗯。”
“照顾好自己。”
“好。”
“别跟你皇姐硬呛。”
策芙投来视线。
“……我明白。”
挽陈长叹一息,朝上望了一望,强行忍住眼泪道:“此去不知何时再见,我恐怕不能听盈枝唤我一声母妃了。这个给你。”
她拔下青丝间一支玉簪交予玉思缘。
这流苏玉簪由碧玉所造,通体翠绿无一丝杂纹,品貌上等,世所罕见,一看即知价值不菲。
“此乃殷娘所赠,伴我多年。见此碧玉簪如亲见我。”挽陈道,“你和盈枝想我的时候……就看这簪子罢,思缘。”
玉思缘把碧玉簪好好收进衣袖,含泪点头:“一路小心。”
两人站起身来踱步向马车而去,都希望小路长些、再长些,长得能走完一生。
玉思缘伸手给挽陈一个支力,扶她上了即将远去的那驾马车。挽陈打着帘子低头看他,定定的,似乎要把他刻在眼里、记在心上,许久,她在玉思缘额上落下轻轻一吻,话语也极轻,仿若未闻:“思缘,珍重。”
帘子落下,遮挡了佳人清冷出尘的绝世姿容。玉思缘顿在原地,沉默地凝望马车缓缓离开,直至看不见丝毫影子。
他长久地立着,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像只要一直等待下去就能等回心爱的妻子。
不知过了多久,策芙走到他身边,没有半分声响似的,跟在她身后为她撑伞遮雪的横舟脚步也轻。
“郡王。”
他默然转身,在雪地上一步一个脚印。走了几步,他顿住回头看策芙:“策大人,阿陈会平安抵达西凉,对不对?”
策芙道:“公主有圣上国书为证,郡王且放心,那国书上并无对公主不利的讯息。”
玉思缘抬头仰望天空,毫不在意寒风夹杂雪片割在脸上的剧痛,扯动嘴角:“数十位虎贲军押送,皇姐当真看得起我。”
“郡王错了,”一直跟在最后未曾开口的横舟道,“押送您的只有五位,其他人都是被吩咐负责保护策廷尉的。”
“什么?”玉思缘一愣,看着策芙和横舟继续往前走。
“虎贲军的首领,是我。”
嗓音清透如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幽幽地回荡于四方天地。
大雪将身披雪狐皮斗篷的倩影涂抹得模模糊糊,策芙驻足回眸,容颜如画,白皙近乎苍白病态的脸被雪映衬得格外惑人。
她眼神清明,似笑非笑——那是胜券在握的笑容。
第21章 尊荣
大凉都城文安人口稠密,繁华程度不亚于东越经济重地俞阳。
撩起马车帘望出去,街道两旁商铺酒楼林立,来往人群身着大凉色彩华美的传统服饰,映衬得人人红光满面,眼底似有华光,一种与东越截然不同的热情直直逼人而来。
这便是……她的故土。
挽陈盯住车外景象,想把这一切都刻在脑子里,再也不会遗忘。
良久,她收回视线,吩咐阿蔻放下车帘。
伊氏妃逝世后,阿蔻作为她曾经的大宫女,在皇宫中常处于尴尬的境地,原本积威多年、在宫人中素有名声,却因一朝失势不受信任,直到挽陈启程返凉,才被横舟指了偕同照料的差事。
“咱们走两个月了罢。”挽陈算了算日子。
阿蔻道:“回主子,两月零三天。”
挽陈微微颔首,正待要说什么,马车一顿,便不动了。
车外一个恭顺的声音道:“陛下有命,请姑娘换乘大凉马车进宫面圣,随行人员入住大行令。”
挽陈和阿蔻依言下车,再分别乘上去往皇宫和大行令的专用车。
时令深冬,大凉较东越更冷。挽陈蜷在放了暖炉的车里,马车微颠,暖气一阵阵扑来,惹得人昏昏欲睡。她强打起精神坐直身子。
车又一次停住了。有几个仆婢上前来打了帘子:“陛下在清居殿等候姑娘,请姑娘下车乘辇。”
挽陈依旧听命换辇。
此番倒不再费时,须臾便到了大凉皇帝的寝宫清居殿。一位大宫女装束的陌生女子出殿来迎,搀着她进到殿里去。
殿内暖意融融,全然不似如今的玉台那般冷得让人害怕。挽陈踏进清居殿的那一刻,女帝便已快步朝她走过来,两人在殿中央照面。
女帝善意的目光上下打量她,带着笑意点点头,拉她往内室去。她什么也不问,只随女帝走。
进了内室,女帝轻声道:“好孩子,把上衫脱了可好?”
她迟疑片刻,颔首转身,背对女帝脱去上衣,露出光洁凝脂般的后背。
女帝手指微颤,抚上她右侧蝴蝶骨那朵幽兰草图腾,深呼吸几次沉下心,末了替她披好上衫,柔声道:“好了。”
挽陈回身问道:“陛下为何要我脱去上衣?”
女帝笑道:“你现在该叫朕母皇了,云漪。”
饶是早先便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听女帝念出来却震动人心。虽不好意思,但这些年来在玉台生活又与东越皇室打交道,知晓皇族最忌讳皇嗣们谨小慎微。她后退一步行了个大礼道:“是,云漪拜见母皇。”
女帝赶忙上前扶起她:“快快起来,你我母女不必如此拘礼。”
复又拉着她走到外室去,相对落座榻上。女帝开口:“不知云漪可否对大凉的幽兰草有所耳闻?”
秋云漪回忆片刻道:“是凉糕的原材料?”
“不错,”女帝颔首,“做凉糕只是其中一个功效。幽兰草乃大凉皇室图腾,生于幽泉之畔,由大凉皇族世代看守。数量稀少,只有嫡系皇族配食幽兰草凉糕。”
“云漪方才不是问朕为何要你脱衣?大凉皇室嫡系血脉出生之时,需在身上用幽兰草的汁水以及金线刺出图腾,这种技艺只在历代嫡系皇族中流传。朕身上有、你姐姐身上有、你也有。你的图腾还是朕亲手刺的。”
“姐姐?”秋云漪在东越的时候听说过,女帝长女安成公主早夭,这位素未谋面、只活了三天的姐姐,对于母皇而言这怕是难以忘却的伤痛罢。
“是啊。”女帝叹息一声不愿再说,转而问她,“朕听说你和东越康乐王玉思缘成的婚,还有了个女儿?”
秋云漪笑答:“嗯,叫玉盈枝。”究竟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再怎么嫌吵也还是思念的。
女帝又问:“这名字如何来的呢?”
“舞叶秋风落尽时,岸榛浮雪玉盈枝。此句甚美。她又生于深秋,故而得名。”
“好名字,朕都做阿婆了。”女帝点了点头,欣慰而笑。
顿了一瞬又道:“你如今重获大凉公主之尊,跟玉思缘的婚契自然解除,以前的那些情谊就都忘了罢。”
“母皇……”秋云漪想开口说什么。
“庶妃所生又能力平平、只因父亲疼爱便越过嫡长嗣早早被封了嫡亲王的男人,怎配得上我儿?”女帝蹙眉,“即便你姐姐在世,皇位不由你继承,向来也都是驸马入赘,万没有让你一个公主嫁到别国做王妃的道理。过往联姻嫁出去的庶出公主都是一国皇后或贵妃,王妃算什么?”
说到此处,她转而轻拍女儿的手安慰道:“大凉男儿多的是,你总能挑到比他玉思缘更可心的。”
秋云漪不置可否:“母皇的话,儿臣记住了。”
一个月后,大凉建章宫。
东越的静乐公主被正式册立为皇太女那天,秋云漪当时的身份还不够资格观礼,如今自己亲身经历,才深刻体会到了那番宏大景象。
大凉立储大典的流程与东越相近,要求准储君卯时一刻起身洗漱。
漪兰殿内,典客并大行令的几名女官侍候秋云漪更衣,换上象征储君尊贵地位的赤底黑纹金丝宫裙,戴上与装束相得益彰的金丝华冠。冠上垂下摇摇珠玉,衬得她本清丽的容色变得愈发娇艳。
待一切就绪已是辰时一刻,女官们无声退到她身后拜伏下去,典客搀着秋云漪的左臂,态度恭敬,垂首道:“时辰已到,请殿下移驾。”
秋云漪颔首不语,往前走的每一步都合乎礼仪规范的端庄,没有半分错处。
乘上宫辇,不消一柱香的功夫便到了广圣宫昭阳殿前。下辇车、上玉阶,一切仿佛浑然天成。
直到跪在昭阳殿外的锦绣软垫上,后背挺得几近僵直的秋云漪才恢复了清明耳力。
“皇次女秋氏云漪,礼义仁孝,心怀天下,堪承社稷之重。今立为太女,加封安国宁夷公主,以昭天下!”女帝的声音掷地有声。
秋云漪依礼拱手拜道:“儿臣云漪,必以社稷为重,事必躬亲,不负母皇之恩,亦不负储君之位。”
大凉元玺十五年三月,冬末春初,万物待苏。此前在宗庙养病的宁夷公主秋云漪回京受封皇太女,正式接管东宫事务。
消息传到东越景明殿,伏案批阅奏折静乐帝泛出笑容。
或许出于爱女心切,或许出于补偿心理,又或许二者皆有,自打回了大凉,女帝总想方设法地给秋云漪赏赐。从衣裙珠玉到仆婢侍从,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