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挥挥手:“散了吧。”
返回寝房的路上天色渐趋暗淡。越冬殊落后半步跟着她:“殿下小心看路。”
寝房里已点上了油灯,明明灭灭,晃动的光映照着门口女人模糊的面目。
秋云漪顿住脚步。
那女人回转瞳眸缓缓走近,朝她稽首道:“民妇沈湘拜见太女殿下。”
秋云漪挑了挑眉毛:“你是策风的夫人?”
沈湘保持着跪拜的姿势:“是。”
“起来罢。沈夫人今日来等孤,究竟所谓何事?”秋云漪越过她径自进了寝房坐下,看着已站起身来的沈湘。
平心而论,沈湘长得不算很漂亮,跟茹晚凉相比都有些相形见绌,但她身上特有的温和气质,尤其是生过孩子后朦胧的母性光辉,平添了不易被忽视的气度。
这是个很容易引发别人内心好感的女人。
秋云漪的戒备心在沈湘抬头的那瞬间奇妙地消失了。
“夫君做错了事,民妇特来给殿下赔罪。”沈湘柔声道。
秋云漪闻言立时蹙一下眉,不是对沈湘,而是因为策风:“他自己拎不清就让你来?”什么东西!
沈湘被她语气里的愤怒吓得身子瑟缩了一下,摇摇头道:“是民妇自己要来的,与夫君无关。”
秋云漪脸色缓和不少,颔首道:“沈夫人进来坐吧。”
越冬殊给秋云漪和沈湘分别递了杯白茶,便静候着不动了。
“夫君纠缠殿下实属不该,所以今日斗胆来找殿下赔罪,望殿下容量。民妇下次会劝住他的。”沈湘面对秋云漪显然紧张得不得了,但还是鼓足勇气说道。
秋云漪蓦地笑出声:“沈夫人对策公子用情至深啊。”
沈湘脸颊泛起红晕:“夫君待民妇很好。”
摆摆手示意越冬殊传唤晚膳,秋云漪起了闲心,晚膳上桌还要片刻,不如跟沈湘聊下去:“怎么个好法?”
沈湘脸上浮现出回忆的神色:“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新婚当晚。因为大婚,我准备了一天,也饿了一天,终于忍不住掀开盖头拿桌上的点心吃的时候,房门开了。他看着我的样子,憋笑也憋不住,就说‘这么饿啊?’”
“我……我看他笑就犯起迷糊,心想怎么会有这么温柔又好看的人啊。”沈湘羞怯地回忆动心时刻,末了又低落下去,“但我分明看到他打开门的一瞬是满面不甘的,当晚我们也只是和衣而睡。现在想来,是因为他心里一直爱慕着殿下吧。”
秋云漪听着她的剖白,沉默不语。
沈湘说道:“他对我很好,陪我回门、游湖,会夸我做的菜好吃、绣的花样好看。我们在成婚一年后圆房,很快有了孩子。幸儿出生以后他把重心都放在照顾幸儿身上,但偶尔偶尔,我看到他拿一只玉镯出神。后来才知道,那是殿下当年送给他的定情信物。”
“那时候殿下还是康乐王的侧妃,芙姐姐从康乐王那里听说了他纠缠殿下的事,便让我们到大凉来散心。我们带幸儿一起来大凉,用芙姐姐给的本金开了家商铺。”
“就在商铺规模日渐变大之际,他听说殿下回到大凉,就想要再见到殿下,可惜一直求助无门。这次父亲和母亲受邀讲学,想着策氏一门团聚,我们才住进了秋山书院,未料正巧碰上殿下。正因如此,他才不顾礼节打扰了殿下。”
秋云漪听完来龙去脉,叹了口气。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早先的情谊早就随风而逝,她若不细想,恐怕都记不起这位初恋来,每每想到,也是后悔当初和他的纠葛。何必呢?
“孤不会见他的。”秋云漪道,“他自己不肯放过自己,这不是孤的错,更不是你沈夫人的错。”
见沈湘还要再说些什么,秋云漪抬手打断:“这件事需要他自己想通。说句不好听的话,策风已是当丈夫和父亲的人了,却还像长不大的小孩子一样活在父母和姐姐的羽翼之下,孤看不起他。”
她望进沈湘难过的柔软眼睛,终究不忍道:“沈二小姐,你是个好女人。孤不劝你离开策风,毕竟你那么爱他,他也爱你。”
沈湘一怔:“殿下何出此言?他……他没爱过我,他说他只把我当妹妹。”
“跟妹妹生孩子?”秋云漪笑了,“他所谓的对不起和爱不过执念作祟,执念消散的那一天,他会明白真正爱的人是谁。”
于是沈湘晕晕乎乎地道了谢、晕晕乎乎地同秋云漪道别、晕晕乎乎地走出寝房。
她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途经竹林时仍听到了尖锐刺耳的叫声。
她停下来左右看了看,没有异常。正要走又听到呜咽的一声。这一声极小,然一片寂静中又如此明显。她捏着裙边,在竹林边缘蹑手蹑脚地探,小声道:“有人吗?”
一双青筋外露的手快而准地从黑暗中伸出,用力捂住她的口鼻。
沈湘只觉得自己在挣扎中吸入了什么粉末,意识逐渐模糊。视线昏暗前,她恍惚看见高个黑衣人瘦削的背影,似乎是个男人。
第28章 囚笼
秋云漪才学不如那些稚儿和学子却好读书,看得出学识水平高低。再者,随行而来的车队里有几位已从朝堂辞官的大学士,可以辅助她甄选书院博学的有识之才。
评选的过程漫长而枯燥,秋云漪和大学士们用了四天才从一摞答卷中挑出十名备选人,三名稚儿和七名青年学子。
至于沈湘失踪一事,也只在策家住处掀起波澜,策家住的地方和寝房颇有距离,秋云漪对此全然不知。
而等再次见到沈湘,已然是准备启程返回文安之前,留在秋山书院的最后两天了。
唇瓣泛白的女子站在眼前,少许冷汗从额角冒出,双手捏皱了衣裙布料,声线颤抖出阵阵水浪。
“民妇此次求见,希望为那些可怜人讨回个公道,不让阴险虚伪的小人欺辱弱小,隐瞒殿下和陛下。”
秋云漪诧声道:“此话何解?”
沈湘喉部上下滚动一次,平复了心情,努力讲得详细明白。
原来那晚被蒙汗药迷倒,她醒来时已是五日后的清晨。茅草屋又破又小,能看见的只有一张床和零星的杂物,屋里没有人。
她鼓起勇气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发现屋子处在后山腰,云雾弥漫,分不清方向。正焦急之时,她听见远处脚步声愈来愈近,从雾中走出个粗布衣衫的少女。
那少女十六七岁光景,没有姓氏,自称“燕绮”,是秋山书院一名稚儿的姐姐。
燕绮半是诱哄半是威胁地把沈湘推回屋里,不再多说一句话,只给她倒了杯水压惊。
须臾之后,前一天弄昏沈湘的青年男人脸上带着伤走了进来,瞥她一眼,就兀自坐在一边。
这青年清秀瘦削,面容冷肃,倒是燕绮给他上药时神色才稍稍温柔。
药上完,燕绮和名为“卫落晖”的青年并肩坐着,跟沈湘阐明详情。
燕绮和弟弟燕罗相依为命,相互扶持。燕罗七岁因天资聪颖被选入秋山书院,正式成为稚儿的那一天,他对姐姐说“稚儿都有补贴拿的,从今天起阿罗可以养活姐姐啦”。
他说着这句话,很高兴的样子。燕绮眼神哀伤地补充,仿佛回忆起了弟弟曾经的天真烂漫。
可谁知道好景不长,不过入院半年,燕绮因为很久没得到弟弟消息,从秋山脚下上山来找他时,意外发现年幼的弟弟在后山光线极暗的房间被折磨得形销骨立。
她透过房间的窗格望进去,所见只有衣衫尽落的眼神麻木的弟弟,惨白的身体上血痕纵横交错,一双皱皮的手在那具幼童的身体上游走肆虐。
那一瞬间她彻底失去理智,推门就要嘶吼着进去杀了那个变态,却被卫落晖像拦沈湘一样拦住了。
此后他们就成为了同盟。卫落晖的经历与燕绮相差无几,他和弟弟卫潮星进东院学习后将妹妹安置在山脚下,托人悉心照顾。
他们深夜完成课业出来散步,听见竹林传来尖叫寻声过去,却见本该在山脚下生活的妹妹被关在囚笼里当作牲畜一样对待,那情景比燕罗好不了多少。
囚笼里还有不少□□幼女,以及花一样年纪、娇艳美丽的少女。
正在凌虐他们的那个变态闻声转过身来,手里的木戒尺还在滴着血。
“我看清了他的脸,”卫落晖说到这里咬牙切齿,恨不能把那人骨头嚼碎似的,“是山长。”
卫潮星当即冲上前去要跟山长拼命,却被藏在暗处的山长的护卫一刀刺死。卫落晖亲眼目睹弟弟被杀、妹妹被辱,但在转瞬之间仍保留了一丝理智,咬着牙不回头地拼命跑。
那晚之后东院是回不去了,卫落晖心知肚明,所以他在后山腰常年有雾处搭了个茅草屋,暗中调查联系惨遭囚禁之人的亲人,偶尔会溜进书院勘察,伺机而动。
就这样,他汇集了一队和山长血海深仇的复仇者,以茅草屋为据点,秘密收集刀剑,准备寻找机会救出囚禁的幼童和少女。
沈湘昏迷当晚是他们预备行动的那一天,他们听到竹林中隐约的叫声,拿了刀聚集在竹林周围,正巧碰上从秋云漪处出来的沈湘,遂都躲在暗处。作为首领的卫落晖为了不使沈湘惊扰到山长,只能先迷晕她,让燕绮把她带到茅草屋暂避。
然而山长不知是狡猾还是听到动静,等他们到时早已人去笼空,半个人影也看不见。
卫落晖道:“我知道你是策驰先生的儿媳,有法子同太女殿下见面,我跟你说这些也是实在无可奈何,想请你为我们向殿下求情,揭露山长的嘴脸,让我们的亲人重见光明。”
是以,现在的沈湘才能站到秋云漪面前。
秋云漪心底震颤,面上不显,让人把沈湘带下去:“沈夫人放心,孤会给个交代。你这几日受惊了,先去策家住处报个平安罢。”
待沈湘缓步离开,秋云漪招招手让久久不发一言的越冬殊坐下:“冬殊,你觉得这事孤该怎么处理?”
“殿下其实已有决断了不是吗?何必还要问臣侍呢?”越冬殊轻轻笑了笑。
“孤想听听你的意见。”
越冬殊蹙眉片刻,继而正色道:“这件事唯一不好办的就是山长的身份。山长乃太女侍的远房亲戚,殿下收拾他轻而易举,但太女侍那边……若仅考虑太女侍倒也不必如此纠结,问题在于柔嘉郡主到底是未来储君,又是太女侍亲女。”
“不错。”秋云漪颔首道,又问,“这山长究竟是太女侍哪位远房亲戚?孤怎从未听他说过。”
“是太女侍姥娘的侄儿。”越冬殊稍稍迟疑片刻,试探着问道,“殿下……可打算送神氏一个人情么?”
倒不算关系多近的亲戚,秋云漪神色一松:“既是这样,孤也不必纠结要考虑太女侍和柔嘉了。即刻传令下去,集合卫队搜查东西院竹林,务必将山长及手下尽数归案,不得有误。”
“尊太女令。”
一柱香后。
太女的随行卫队将山长住处严严实实围住,突然闯入的卫队将山长打了个措手不及,正要往床下钻时,衣领被卫队长捏住,而后像提溜小鸡似的拎起来。
山长的手下正要质问,便看见卫队长从怀中掏出太女金令向四周展示一圈,高声道:“奉太女殿下命令,押解秋山书院山长朱荞回京查办,监院赵邕留院待查,秋山书院即日起暂由太女殿下全权代管。”
话毕,卫队长可谓粗暴地把朱荞向外拖去,仿佛拖的不是人,而是一麻袋重物或死猪。
朱荞忙高呼道:“殿下!殿下!草民冤枉啊殿下!你松开我,我要见殿下跟她说清楚!我要见殿下!”
卫队长“啧”了一声,取过粗布强硬地塞进他嘴里,紧接着照脑袋狠狠踹他一脚,微量血液立时从布与嘴的夹缝里渗出些许,朱荞当即昏迷过去。
与此同时,分批搜查竹林的卫队士兵已将关在囚笼的稚儿和少女成功救出,暂时送到后山学宿安置。
东西院稚儿和学子闻声赶来,见山长昏死不醒、监院被缚,纷纷傻眼,一时不知所措。
秋云漪收到山长已成功落网的消息,命越冬殊带上茶水点心、金钱布帛,亲往东院和西院安抚稚儿及学子并讲明缘由。待这些年轻人情绪稍定,便将吃食分发下去。
她提出自己会暂代管书院,又令停课一天,允许稚儿和学子回学宿休息压惊。
一切处理好之后秋云漪已觉疲累,但在紧要关头她还有许多事要做,于是连喝下几杯白茶,强打起精神亲自审问山长。
作者有话要说:
姥娘:即外婆
第29章 回京
人证物证俱在,朱荞尽管初时嘴硬不甘,最后仍承认了自己犯下的罪行。
秋云漪命人把他锁在马厩,由卫队长和副队亲自轮流看管。
朱荞的事告一段落,秋云漪已确定随队返京的人选,还需尽快回京向女皇复命,当务之急便是为秋山书院任命一位新山长。
秋云漪思来想去,结合卫落晖和燕罗的推荐,从教书先生中挑出几位人品风评、眼界学识都算不错的,让稚儿和学子们在裁成小片的宣纸上匿名写下自己心仪的山长备选人。
最终被任命为新山长的是位儒雅朴素的白发老学者,名叫温载泉,获得的记名宣纸最多。据卫落晖和燕罗说,他阅历最老,待学子严厉而不苛刻,私下里常常接济贫苦的稚儿和学子,本该早就担任山长的,奈何因为出身东越又是平民,才让那朱荞夺去了山长的名分。
解决了山长之事,秋云漪着手准备回京事宜。
临行前她特意拜访了策氏一家,见过了策驰先生和夫人、沈湘及她年幼的儿子策幸,唯独拒绝见策风。
在此之前,她对策驰和夫人的认识不过是策芙的父母,虽曾在玉盈枝的满月宴上匆匆见了一面,终归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她原以为策风这副德性是策父策母对他骄纵惯了的缘故,谈过话方意识到事实截然相反。
“那年早产,蓉蓉出生时甚至不足六斤,瘦小易碎得如猫一般,我甚至不敢伸手抱,生怕出差错把她摔坏了。”策夫人说到此处叹了口气,“我对她,总有些亏欠的。”
“原想她只要平安长大就好,没想到她成了策家现如今能超越我父的朝臣,是她自己争气。”策驰面相冷峻,神色无波,声音却不由隐含了对女儿的骄傲。
至于策风……
“阿风天资平庸,老老实实做个普通商人就足够了。”策夫人道。
策驰在一旁点点头,深以为然。
秋云漪心情复杂,莫名同情起策风。自幼才学平平,处处被长姐压一头,父母也更偏向长姐,只有在因事来大凉时才能想起和儿子聚一聚。
临到告别,秋云漪站起身拱手客气道:“策驰先生难得入大凉,可否赏光随孤一同回京,为太学院学子讲学?”
策驰歉疚道:“太女殿下的好意,策某心领了。只是前不久接到曾经的学生来信,说她正在文安云游,希望顺路来看我。是以不得不失陪,望殿下见谅。”
秋云漪顺口问:“策驰先生的这位高徒不知何许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