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驰道:“她年岁尚轻,倒无甚大名气——姓管,名唤科仪。前丞相之孙女、现廷尉之五女。”
管……秋云漪有些似曾相识,猛然想起满月宴上那位对自家姐妹高谈阔论的管四公子:“她就是管恪礼的妹妹?”
那位“成天不着家没正形的小五”?
“正是。”
适才一直沉默的沈湘道:“小姑姑不久前刚同管四公子完婚,这么算来,我倒和科仪小姐勉强称得上姻亲了。”
秋云漪讶异地挑了挑眉。不过也能理解,东越世族也就那么几家,互相通婚倒也不奇怪。
既然策驰有学生要等,她就不便再叨扰策家人,又闲聊了几句,转而离开了。
余务繁忙,直到坐上返京的马车,秋云漪才有了喘息的功夫。
“殿下……”越冬殊看着头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的秋云漪,知晓她实在劳累,迟疑片刻,仍旧试探着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殿下这些天来想过柔嘉郡主和太女侍么?”
秋云漪闭着眼睛,不直接回答他的问话:“你问这做什么?”
“没什么,”越冬殊苦笑道,“臣侍只是在想,殿下离京半月有余,竟半分未想念亲女吗?”
秋云漪皱了皱眉,依然维持阖目的姿态,叹息道:“孤是太女,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儿女情长只能在闲暇时间顾及。”
越冬殊刨根问底: “所以殿下对那位平恩郡主也是同样的态度?”
秋云漪终于张开眼睛看向他:“越冬殊,你今天怎么回事?故意挑起事端激怒孤,想吵架不成?”
越冬殊被她问得愣了神,眨眨眼,头微微向上仰,要把骤然委屈产生的眼泪憋回去:“臣侍没有那个意思。只是……”
秋云漪看着他。
眼泪还是掉下来,越冬殊慌忙低头掩饰道:“臣侍原本以为,这些天的相处,殿下对臣侍总归有些情分。”
“有话快说。”
越冬殊咬了咬口腔内壁的软肉,道:“对于殿下来说,你贵为储君,有太女侍,有继承人,有三千美人的后宫侍君,可臣侍只有你。殿下将来坐拥万里江山,自然不会把臣侍放在心上。等到时殿下忘了臣侍,臣侍一个人在宫里孤苦伶仃,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秋云漪蓦地笑出声,向他的方向倾身道:“你拐弯抹角地说了半天,就是为了这个?”
“殿下也知道臣侍是受到越家抛弃的那个,”越冬殊抬眸,脸颊上还残存着泪痕,“我只不过不想在被父母抛弃后又被妻子抛弃罢了。”
秋云漪收敛笑容,靠回车壁:“孤跟越家、跟麟王,确实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臣侍相信你。”
秋云漪一怔:“相信什么?”
“相信殿下定能除掉麟王和越家,还朝堂一个安稳。”越冬殊笃定道。
“冬殊,”秋云漪顿住,凝视着他的眼睛,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越冬殊又露出方才秋云漪没看到的那副苦笑神情:“殿下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你喜欢孤。”秋云漪颔首肯定道,转而茫然地又问,“你喜欢孤什么呢?”
她很想问问那些人,策风、冶临、玉思缘,他们都喜欢自己什么呢?在和他们的感情纠葛中,她好像从来没问过对方是怎么喜欢上自己的,只是于生活的波流中随遇而安,谈不上对他们产生太强烈的情绪波动。
她喜欢他们吗?秋云漪问自己。答案当然是喜欢过的,但只停留在表层。策风的热烈追求、冶临的姣好容貌、玉思缘的细心温柔、神酒倾的谦和明礼,都曾是引她动心的因素。
然而,若真说爱得多么情深意切、多么死去活来非卿不可,那倒谈不上。
她似乎很难对什么人产生深切的感情,恋人也好,朋友也好,都只是点到为止。甚至生母和两个亲生女儿,她对她们也无法做到完全在意。
“要说喜欢殿下什么、何时喜欢上的,我也说不太明白。等到察觉时,已经动心好久了。”越冬殊谈及此时略显羞涩道,末了长叹一息,“相处那么些日子,我知道殿下心性淡泊,本不求你做任何回应,更不求殿下也爱我。”
他神色悲戚,却硬是将哭腔咽回肚里:“知勤斋长夜漫漫,臣侍所求不过陪伴而已。”
保持坐姿顺势滑到车底板,越冬殊行了个跪拜大礼:“求殿下给臣侍一个孩子。”
秋云漪盯着匍匐在车底板的越冬殊,眼神晦暗不明。她没有让越冬殊起来。
越冬殊看不见秋云漪的表情,只能面朝下跪拜着。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腿都跪麻了,才听到秋云漪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起来吧。”
他坐回到原来的位置,小心翼翼打量秋云漪的表情。
秋云漪面色如常,定定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个位置,一言不发。
这就是反对的意思了。于是越冬殊强行掩盖住内心无尽的失落,亦不再出声,微微垂首,偏头看向别处。
马车抵达大凉皇宫的那一刻,他听见秋云漪轻而清晰的声音,夹杂了微不可闻的叹声:“从今天起,你可不必再喝避子汤了。”
她今天叹气有些多呢,在这一瞬间,越冬殊想到的是这个。
第30章 麟王之死
朝臣文武各站成两列,小心翼翼控制的呼吸声在殿内显得无比清晰。
端坐上首的秋露阴沉着面容,在臣子中间扫视一圈,目光落在麟王身上:“九慕,你怎么说?”
麟王沉声道:“益城大地震致使民不聊生,当务之急当遣钦差大臣前往益城救灾,以太医随队,筹措粮食、金银和必需的物资。”
秋露望向其他臣子们:“麟王所言极是。那么谁肯当这个钦差大臣?”
底下的臣子相顾无言,一派沉默。
国库存银和存粮难以满足地震造成的缺漏,益城偏远,四面环山,运输路上必有亏损且损失重大,若要筹措物资势必联络周围城池驻守,这可是件得罪人的差事。
这倒还在其次,大地震后往往伴随瘟疫,一旦感染上病,即便太医在侧,缺乏医药的情况下也很难保住性命。
朝臣多出身贵族世家,身娇肉贵的,哪受得起这样的苦楚?
秋露冷冷道:“没有?”
朝臣们垂首缄口不言。哪怕陛下震怒,顶多也就责罚一番,去益城极有可能丢掉性命,想想也知道此时该做何选择。
在死水一般的静默中,宗正萧白站出来道:“既然此法由王爷提出,不如便让王爷前去。一来,王爷乃陛下胞弟,益城百姓若得知钦差大臣身份如此贵重,必然明白陛下对此次灾情的重视。二来,先帝在时洪水泛滥,王爷曾奉命筹措物资,能力出众,想来定不负陛下所望。”
嫡次子萧缜如今正是秋云漪的修文,将来贵为后宫主位之一,萧白自然向着女帝。
女帝一党的御史大夫乔棘、少府连维丹、太仓应无涯、典客丞邬诀、少监凌桓台找准时机纷纷附和。
麟王派的治粟内史蒙顺开赶忙道:“王爷已不再壮年,此去万分凶险,怎能如此草率?宗正大人莫非有意陷害王爷不成?”
萧白冷笑道:“一派胡言!你弟弟贪污两千两黄金、侵占百姓土地,罪行罄竹难书,按律当祸及九族,若非王爷保你,朝堂焉有尔苟存之地?还有何脸面在此处叫嚣!”
蒙顺开脸一阵红一阵白,几经变换,最后只颤抖着指他:“你……你欺人太甚!”
麟王自知理亏躲不过,面上神色仍旧不显,出声打断道:“既然陛下和益城都需要臣,那臣接下这个差使就是了。”
消息很快传到麟王府。
秋若翡“腾”地站起身:“你说父王要去益城赈灾?”
传话之人跪地回道:“是。陛下说灾情一刻耽误不得,王爷下朝后就去太医院要人了,预备明日出发。”
“这么急……”秋若翡的心一点点下沉,“父王可有别的什么嘱咐?”
“王爷说此去不知是吉是凶,万望郡主保住他几十年的基业,不可错过任何机会成为摄政王。”
这种时候不嘱托女儿保重反而在意的是事业,秋若翡一时说不上自己什么心情,但波动的情绪已稳定许多,便坐下来道:“你转告父王,我知道了。”
秋云漪返京时麟王已启程去了十天,她安顿好随行而来的稚儿和学子,前往清居殿向女帝复命。
正说着,忽听得殿外人进来传报。
“陛下,钦差大臣抵达益城不久遭到又一次强震袭击,旅店被山上巨石砸压,麟王……薨逝了。”
秋露下棋的手一顿,眼皮半阖,遮住眼底的神色,半晌道:“筹措的粮食物资可有损坏?”
声音中分明带着强忍过后的微微哭腔。
秋云漪闻声看了她一眼,面露不解。
“回陛下,物资运放在距离旅店二里处,损坏了三成。”
秋露颔首,松了口气:“传旨,尸身经处理后运回文安,厚葬麟王和随行的太医。赐太医家人金银布帛,保证他们余生无忧。至于新的钦差大臣,就让蒙顺开去罢,也算将功补过。”
待人领旨谢恩离去,秋云漪问出了缭绕心头的疑问:“母皇方才,是在为麟王的死伤心么?”
秋露放下棋子。如今麟王已死,尘埃落定,解决了心腹大患,她终于有闲心和女儿聊聊陈年往事。
“九慕的母亲明淑妃曾宠冠六宫,可她早亡,生下九慕不到三年就去世了。父皇怜爱九慕孤苦,便把他过继给母后做了养子。朕跟九慕从小一起长大,那时在朕心里,他同朕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没有分别。”
“大凉效仿东越由嫡长嗣继承皇位,然而父皇性喜儿子,认为只有儿子才能继位。所以他喜欢九慕,不喜欢朕。他赐予九慕相当于储君的权力,破例封秋若翡为郡主。而朕彼时名正言顺的太女侍,你的生父,却连入家宴的资格都没有。不仅如此,父皇还时不时挑太女侍的错处,罚跪抄书都是家常便饭。”
“你的父亲,他跟着我受太多苦了。”
“那时候你姐姐安成刚夭折,朕和太女侍有心无力,权力又被父皇分给九慕,朕和九慕的嫌隙就从这里开始。”
“父皇驾崩之后,若非帝师神镜力挽狂澜,从中周旋,朕恐怕还当不上这个皇帝。所以务必好好对待神酒倾,切莫辜负他。”
秋云漪点头答应。
“朕跟九慕斗了这么多年,累了也倦了。今日听到他死的消息,难免想起幼时他的那些好来。”
秋露摇摇头,将泪意收回:“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做平凡姐弟就好了。”
“可母皇和麟王生在帝王家。”
秋露微微愣神,蓦然笑出来,带着些释怀意味:“是啊,可我们生在帝王家。”
与此同时,麟王府。
秋若翡砸碎了目力所及能砸碎的所有东西,下人们不敢近前,俱敛眉低首,半分声音不出。
“阿檬,取我的鞭子来。”
下人们皆不禁浑身一抖,回想起秋若翡拿他们泄愤的疯狂。空中响彻的鞭声、打在身上沾有血水的鞭子、不绝于耳的惨叫、倒在身侧的朋友,麟王府郡主的院落宛如地狱。
阿檬将鞭子放在秋若翡手上:“郡主,原东越华颜宫大宫女阿蔻在王府外恭候,可否许她进来?”
秋若翡蹙眉道:“我跟华颜宫没交集,她来做什么?”
“奴婢不知。”
秋若翡瞪她一眼,又把鞭子递给阿檬:“让她去会客厅等着,我这就去。”
甫一进会客厅,映入秋若翡眼帘的是端坐着的青衣女子,其貌不扬,气质倒温婉娴静,让人无端想到策芙。
秋若翡心里咯噔一下,缓步走过去:“阿蔻?”
阿蔻起身相迎,福身行礼,态度却不卑不亢:“奴婢阿蔻拜见云和郡主。”
秋若翡开门见山:“你跟随太女回到大凉,而我与华颜宫素来无甚交集,找我到底何事?”
言下之意是自己效忠静乐帝,而阿蔻是秋云漪的人,两人不熟。
“郡主跟华颜宫无交集,难道忘了跟景明殿有交集么?”阿蔻直直望进秋若翡兀然睁大的眼睛,“郡主服下蚀骨丸已近一月,不想要短效解药了吗?”
“你是静乐帝的人?”
“不错。”
她从袖口取出一枚瓷瓶递给秋若翡。秋若翡急切接过,将药丸吞入腹中。
而阿蔻轻笑着说明了她的来意:“麟王已薨,奴婢奉大越皇帝之命前来助郡主夺得摄政王之位。”
“你待如何?”
麟王是秋若翡的主心骨,他死了,秋若翡一时之间慌乱哀伤齐涌上心头,下一步如何做、日后又如何走到摄政王的地位,尚未想好。
阿蔻仍微微而笑,但看在秋若翡眼里,其惊悚程度不亚于亲眼目睹策芙审讯罪犯:“西凉皇室三年一次秋猎,明年即至。西凉王年岁已大,自然不适合亲自狩猎,那她从马背上掉下来重伤不愈而亡,也在情理之中。”
许久以后,当她们已共事多年,秋若翡才从阿蔻口中得知,入华颜宫做眼线并诱导伊氏妃自杀之前,她曾是策芙身边的得力杀手。
第31章 阴霾
秋云漪梦见高耸入云的雪山。
梦中风雪弥漫,睫毛上的雪花在眼前颤动,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永无止境的山脉上空时而回荡岩石碎块坠落悬崖之声,似乎有重物在峭壁间来回穿梭。
她慢吞吞地、有点迟钝地眨眨眼皮,将零星的雪花抖落,寻声望去。
一头犄角损伤冒血的公山羊护送着小羊羔在前奔跑,紧随它们其后的是肌肉线条流畅漂亮、身姿矫健的母雪豹。
只是自然界寻常的捕猎场景,她冷淡地想。半晌又生出疑惑,为什么护小羊羔的是公羊?母羊呢?
雪豹离公羊和羊羔越来越近,一个加速就死死咬住了公羊的腿。
公羊撕心裂肺地“咩”一声,随即立刻挣扎起来,拼命用受伤的犄角顶雪豹的脑袋,未被咬住的蹄子像农夫挥舞镰刀一般用力蹬着。
雪豹灵巧地避开公羊的攻击,使得它的一切努力变作徒劳。雪豹拖拽它到峭壁一侧松开嘴,公羊便顺着山岩向下滚去。
那落在积雪上的羊血来自哪里呢?旧伤的犄角?骨折的后蹄?还是锋利的岩尖划出的新痕?
都不重要了。公羊的血以喷洒的姿态浸透了沿路的白雪和岩缝,一滴一滴、一片一片,小溪似的、河流似的,进而海洋似的流淌于天地间。
那只小羊羔自公羊被雪豹咬到起便停在原处不动,它用天真无辜的眼睛观望了全程,眼底半分悲伤也无。
在血海覆盖整个梦境之前,她看见雪豹一步步跳下山壁,伏在山羊尸体上尽情享用起来。
秋云漪急促地喘息着从梦境惊醒。
越冬殊递上早早备好的白茶,担忧道:“殿下近日总不能安寝,还时常容易梦魇。太医就在偏殿侍候,不如让他进来给殿下诊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