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知吐舌:“朝露姐姐才不会揍我。”
云缨想了一想,却是又神神秘秘地偏头,压低嗓音道:“不过我听说,摄政王殿下今日会回府,昨日小公子诞辰还没结束做哥哥的就急匆匆进宫去了,可把老夫人气到了……”
几个小丫头听见摄政王三个字,都竖起了耳朵,摄政王虽然不近人情,但姿貌却称得上当世无俦,是以,小丫鬟们总是很关心他的动向。这动向,若云缨单说给小傻子知知听,那才是浪费了。
可云缨的尾音才堪堪落下,茶水房的门外,却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不凑巧地多了个鹰眼如炬的老媪。
她嗓门洪亮,说话中气很足,点名道:“知知,老夫人正寻你呢,快随我来。”
吓的云缨当即噤声了,脸色很不好看。
知知猛然一听,也几乎是一哆嗦,心叫糟了,却不敢苦了脸,只暗暗想,看来比起平安符,还是她的眼皮更厉害一些。
这人便是摄政王府的四大嬷嬷中的连嬷嬷,是老夫人身边的大管家,据说十五岁就做了老夫人的乳娘,辈分长着呢。若说老夫人是不怒自威,这位便是严厉形于声色了,府里的管事们中,知知最怕的就是她。
可见背后不能说人。
知知跟着她到了正厅的时候,老夫人已经坐在上首,身后一侧站着的便是朝露姐姐。
朝露俏皮地冲她眨眨眼。
朝露姐姐神色无虞,知知也安心了稍许。
可一声茶托碰撞在红木案几上的厉响,却旋即从老夫人手底下发出,余震嗡然。
这下,还没等连嬷嬷斥声叫知知跪下,知知便已双腿一屈,直身端跪在地上。
连嬷嬷张着的嘴愣了会儿才合拢,这小妮子未免也太会察言观色了一些。
知知自然是会察言观色的,老夫人的柔慈祥和皆因有一个代为严苛的亲仆。连嬷嬷说话总是声若洪钟,她才不要再被她吓唬呢。
而老夫人呢,教知知这么一跪,心里头既觉得她知事机敏,又觉得未免有些没骨气、上不得台面了,不过也好,一个罪奴,若浑身傲骨不服管教,那才是不堪用的。
老夫人也没说话,反而用起了糕点。
知知垂头未加直视,不过还是能分辨的出老夫人的动作。她方才来时便瞧见了,老夫人用的这盘配茶的石榴糕,那石榴粒儿还是知知亲手剥的。
她应当没犯什么错才对……
知知从前在闺中的时候每有害怕便喜欢绞裙角,如今当了下人,一举一动都得规规矩矩的,这会儿也不敢有什么小动作,起先是有些惶惶无措,但见老夫人始终默不作声,不大理会她,渐渐竟也不害怕起来了。
“东西给她罢。”良久,老夫人终于吹开盏中缥青的的茶皱,不咸不淡吩咐。
连嬷嬷很快捧着个匣子,拿到知知眼前,打开搭扣,“昨日王四姑娘的谢仪,说是谢你帮她找到了簪子。”
知知记得王四娘子,一边忙道不敢受。其实心里却是有些眼馋这匣子中的小镯子的,即便他人的赠物也不能拿去变卖,只合戴在腕上而已。
谁叫她如今一件首饰也没有呢,身上光秃秃的,从前家里再不济,那也是把她当年画娃娃似的打扮,穿红戴绿不在话下。
当然,也只限于眼馋。知知是真的愧不敢受,帮忙找簪子并非什么大事义举,她昨儿只是看王四姑娘颇为情急。
当时,宴上王四姑娘的蕊珠簪丢了之后,兰园的苏嬷嬷便知会了大家一声,却也没直接下令搜找。
知知晓得这是因为王四姑娘门第其实不算太高,没道理为她兴师动众误了生辰宴的缘故。
况且许多丫鬟背地里都说过,这次宴请王四姑娘,不过是个添头,自然也就没见谁当真帮着找的。
知知便只好自个儿摸了一路,好在不久后便在假山不远处的湖畔找到了。
“给你你就拿着,”老夫人发了话,“知知,转眼你在我身边也已过半载了,一直便是个勤恳忠忱的,我也没赏你什么。这次你做的很好,想要什么赏赐,便说罢。”
原来竟是要赏她,那为何让她跪那么久呢,知知的膝盖都已经酸硬得发僵了,好在入府以来,她不再如从前那样娇滴滴的,更能捱得住了。
她抱住匣子,忍持着仪态,恭恭敬敬伏身拜下,轻说:“得承谢礼,知知不敢再讨赏了。”
她如今正经起来,也是有模有样了。
老夫人很满意她的回答,越发慈蔼:“摄政王府的老王妃要赏你,你却推拒。可知过了今日,就没门槛了?”
在知知心里,老夫人虽然柔和,但从来一字千钧,今次也不例外。
她确实有所愿,有所求的。为此,甚至宁愿不要戴在手上的漂亮红芙蓉镯子。
被老夫人三言两语挑动,知知就那么地想起了鼠蚁横行的湿冷牢狱。听说在里头能有张破草席子作床都算不错的,吃的都是馊了的饭菜。
她阿爹一到日落便早早沐洗就寝,平日那么爱睡觉的一个人,没了合心的枕榻,怎么熬得过来?
还有她阿娘,入了秋便近严冬,浣衣局的水一定越来越冷……他们一定比她苦很多。
知知眼中蓄起了薄泪,不敢抬头,深深再拜:“我、知知,想求您,若真的可以,知知求您给我阿爹的案子一个重审的机会,阿爹他……”
她犹豫了一下,其实有些不敢说出那个冤字,她听说过的,往往喊冤的越激愤,打压的便越很。
可阿爹就是冤枉的呀,她凭什么不能?
“阿爹他真的是冤枉的,除此之外,知知别无所求!”
这是老夫人第一次听知知这样坚定地说话,以往她总是柔柔怯怯,好似风一吹便要擘絮似的飞散。
老夫人也想到过,知知会有这个要求。知知有孝心,她看在眼里。当然也想过,知知会否只是要求提拔做个一等丫头,那便忒没志气了;再大胆些,脱去奴籍,那她倒是直接可以轻松允了。
至于这个重审,说费力也不费力,确是最最正中老夫人下怀的。
“只重审,不必脱罪?”老夫人故意问。
“要的……但老夫人您与那些大人们必定明鉴,阿爹若有罪,知知岂敢要求歪曲事实,阿爹若没有罪,那么重审一定能为阿爹洗冤脱罪。”
知知此刻调理清晰,滴水不漏,险教老夫人以为她从前都是在装傻卖痴了。
老夫人道:“我确实可以应你,不过朝堂之事,我妇道人家说了不算数。”
一番话惹得知知又是喜又是疑,想讨个准信,便扑闪着翘睫,眨动着乌晶晶的、杏核似的眼儿,憧憬着问:“那您是愿意帮忙了……?”
老夫人一阵心软,笑道:“我愿意可帮不了什么忙,你得自个儿去求了长陵同意。”
长陵是摄政王的字,知知身子一震,不懂老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她小小罪婢,如何能去求殿下呢,殿下又能同意吗?
知知用她所能之极,竭力转着脑筋。
便知此时,知知听见——
“母亲在说什么。”
一道清凌凌的男声就那么猝然落在她的身后。
与霜天的西风一同,吹的知知脊背一寒,思绪也七零八碎了。
知知看见,一众仆奴都躬身敛色,仿佛周遭都冻寂下来,只有老夫人眯了笑眼,冲着那声音招招手。
知知此刻不能转身行礼,只能把头埋到了地上,搂着沉甸甸的匣子的手越发使力。她知道,大约是殿下回来了。
玄黑的皂靴便就这么携着二两西风从她身侧经过,以知知匍匐的视角,只能看到锦袍上玄奥莫测的蟒纹。
知知满脑子都已是:这是能救她爹的人,她得想法子求他。
第3章 恩典
“知知,给殿下沏茶。”
“是。”
老夫人有令,这道命令一敲打在知知的头顶上,知知就一点不含糊地应了,甚至于这声“是”,都是不必过脑子的。
从前养在深闺的娇娇小姐,当久了仆婢,也能服服帖帖地伺候人了。
但因方才拜的太低,跪的又太久,知知起来的时候脑袋发晕,腿也踉跄一弯折。
好在,知知很快稳了稳身子。
萧弗撩袍,隔着红木桌案与老夫人并坐,知知则放下了匣子,在一旁的矮脚曲几上煮茶沏茶,而后奉着翠阴阴的翡翠盏,端到了萧弗面前。
雪素霜白的肌理与绿玉的润光相辉,知知姿态盈盈,老夫人看在眼里,很是满意。
“殿下请用。”知知开口,声音也是生来甜柔的腔调。
知知虽然不能抬头直目殿下,却不知怎么的,正盯见了殿下漫不经心搭在腿上的那双手,那真是修长瘦劲,赏心悦目极了。
萧弗注意到她的视线,貌色更为冷肃。
知知却是这会儿才发觉,这竟是她第一次给摄政王敬茶,隐约记得这半年来摄政王殿下来的几次,在此间伺候的似乎总不是她。
以往知知定然觉得这样最好不过,可而今看摄政王殿下,那就是一尊发光的菩萨呀,菩萨只需要稍稍洒下一星半点的佛光,她阿爹就能沉冤昭雪,她就又有家了。
自然不免懊丧起来,此番既是老夫人指津在前,算不得知知造次,可她连个脸熟也没混上,这怎好开口相求呢。
知知只能窃窃地朝老夫人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可摄政王殿下也在这个时候与老夫人说话了:“母亲,今日儿子坐一会儿就得走,下午要与勤序商议京州官道修缮之事,明日再来陪您和小别用午膳。”
“总是回来坐坐就走,像什么样子,你的家是在宫里,在朝堂,还是在这王府?”老夫人皱了眉,语气很有些愁郁,一个眼神也顾不上分给知知了。
这时候的老夫人便只是个想多与儿子聚聚的母亲罢了,知知有些心疼,小公子萧别是老王爷的妾室的遗腹子,到底与老夫人没有血脉的牵连,老夫人膝下子息又单薄,再没有别的亲生亲养的子女了,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府里。
萧弗垂眸,道:“儿于国朝不疚,于母亲却有愧,让母亲受苦了。”
老夫人哪里挨得住这一套,连连摇首:“罢了罢了,我都随你,你当初要扶六皇子登基,我也都没拦你,你要当摄政辅政,娘也任着你,只是你也老大不小了,这婚事——”
“母亲,”几乎不容老夫人说完,萧弗起身,正色时便有一身骇人的肃杀。萧弗对老夫人道:“此事,休要再提。”
老夫人无言,只攥手以微不可查的幅度轻锤了两下桌子,平下气来,“知知,茶凉了,再给殿下换一盏。”
方才知知端上的茶萧弗就一口未呷,这会儿上了新的怕也不会用,但知知定是不会置喙什么的,只乖乖复去斟茶分杯。
可这回,没等知知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做完,萧弗就同老夫人说了声告退,径自离去了。
自始至终,高高在上,不可亲亵,似一片眼风都吝于付与知知。
摄政王一走,老夫人便也不要知知立侍左右了。
知知快步回到了茶水房,今日还需打理新到府上的一批龙凤团茶,任务可不轻。
那厢,厅堂中,屏退了众人,单只剩连嬷嬷一个奴仆。
她为老夫人松动着肩骨,想起知知离去时那不盈一握的腰肢,款摆而动时即便有意端庄,也有着一股子惊心动魄的风情。
只可惜,殿下不喜欢,连嬷嬷道:“起先您与老奴说,那王四姑娘虽是不打紧的人,但寻簪一事却要谢她,正巧为您最后鉴定了一次知知的忠纯之心,老奴还高兴了一阵呢,哪晓得殿下他当真半点心思也没。”
按理说那王四姑娘的谢礼,若是送给王府,门房收录下来,便会放在库房的最最角落吃灰罢了,若是送给府里一个丫头,那只管随意往那丫头手里一送也就是了,自然也不会有似今天这般郑重的规仪,绝不可能经了老夫人的手。
今日种种,不过是老夫人寻的一个契机罢了。
老夫人道:“知知这孩子生的虽娇艳,却是个最不作妖的,且再看看吧。”
她当初一眼相中了知知,她生的貌美,出身清白,若一入奴籍就进了王府,人也是干净的。这才让人分到了府中,带在身边观察,又特地选了个出身相近,性子灵通的婢女与她同屋训导她。
老夫人也无奈,寻常人家的娘亲而为儿子纳妾,自然不会以小妾娇美为首要条件,可摄政王府则不同,大周的这位摄政王出了名不近女色,还是世子时就不见有通房,至今连用人都只用小厮。
这样的郎心似铁,自然要最绝艳的姝色去撼动,别的那都是后话了。
既然成不得婚、娶不得妻,如今她也不图别的,只图萧弗能在家中多淹留一阵,最好能给她留个后,她也不会计较什么嫡庶之出了。
“我让她想法子求长陵,一是想看看她有没有能耐受我的嘉奖,左右我都给她兜着底了,二呢,也存了些无奈之至的卑陋心思,你说一个美貌罪奴,要怎么才能重重僭越,求她的主子为亲人伸冤呢?”
…
“你我罪奴之身,纵往府衙门口击鼓鸣冤,都是僭越了,要先杖责八十才可陈情,老夫人这回能准许你去求殿下,当真是天大的嘉奖了。”房中,朝露亦慨叹。
“我知道的,当初刚进府的时候,姐姐就告诉过知知,进了王府,就不能存着妄念。”
知知心里清明着呢,那会儿她就思考过,学那些志士“死谏”的法子可不可行:八十棍子落在她身板上,那她定是半口气儿都不剩了,还谈什么伸冤,何况那还只是去县衙,刚进府的她与摄政王殿下、与老夫人中间,那可隔着不知道多少个八十棍子呢!
“是啊,”朝露点头,“如今却不是妄念了。”
她竟有些羡慕。
朝露想起了老夫人刚命人领了知知来与她同住的时候,就警醒过她,若知知瞧着是个不安于室的,她便什么都不必再教她,只管立时报上来。
不安于室。那时候知知不过是个还未及笄的小丫头,能安什么室呢,也自然只有殿下的未来妾室了。
将尽的油灯明明灭灭,知知和朝露躺在一张大榻上,中间摆了一条长几,便能分放两床褥子。
知知今日理完了新进库的龙凤团,将茶叶筛过一遍,妥善贮存,取用起来便可方便不少,这样一日下来,手指上都是清朴的茶叶味。
知知不禁闻了闻指尖。这便想起了摄政王殿下的那双手,殿下的手生的好看,就是太大了,知知比划了一下,和他的手掌相比,自个儿的就像是十岁稚孩的手似的。
这样的一只手,要是掐上了脖子,岂不是断无什么反抗挣脱的余地了,知知忽然把自己吓的直一哆嗦。
这时候,油灯突然烧尽了,仿若小小一尖火苗,彻底被黑暗的大口吞噬。
也就是因着快烧尽了,知知才没有急于在爬上榻前就吹熄这盏灯而已。
“知知,你想好了吗。”黑暗中,朝露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