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入秋未久,还没换上厚实的袄子裙裤,这一跪的冲击可想而知,知知的膝盖一下子疼的厉害。
她本来还能憋着眼泪,这会子当真是再也忍不得了。
她好没用,老夫人将她从内狱捞了出来,又给了她恩典,可殿下不喜欢她,她也救不了阿爹。
知知把头磕在地上,和地面贴了个严丝合缝,才能不让这两颗泪珠子,再丢人现眼到殿下和连嬷嬷面前。
她怎么忘了,虽然这大半年来她很少哭了,但从前闺阁之中,她也是个最娇气的小娘子。
而书案前,萧弗眼色一沉。
知知的声音,萧弗其实记得,知知的名字,萧弗也记得。
那天她递茶的时候,可是从容端方的很,今日却这般容易就慌怯了,看来当日,也不过装出个样子。
这就是母亲调训了大半年的人?
母亲从前就变着法给他塞人,后来倒是消停了很久,只不知哪天,管内狱要了个极其美貌的罪奴,萧弗频频从下人的口中听他们议论起她的名字,说她是明珠错投,生错了人家。
他自然也猜得到母亲打的什么主意。
只是自此之后,却似乎没了什么下文,他也就渐渐忘了此事。
直到她那天给他递茶。
如今鲁州灾重事急,他今日暂回府上也是为了查阅昔年治蝗有关的典籍文书,很快就要回宫。
届时,母亲想必,又该操虑万千了?
萧弗自书台后起身,走到知知身前,罩下一片阴翳。
“抬起头来。”
要是放在平时,知知一定二话不说,乖乖照做。
可今时不同了,她在哭。
方才她泄露了一点哭腔,说了胡话,连嬷嬷都和要撕了她似的。
如果现在看见她不成器的样子,回去告诉老夫人,老夫人一定对她更加的失望透顶。
知知克制住抖颤的肩膀,仍一动不动跪趴在在地上。
若不是萧弗在场,一旁的连嬷嬷都想掐着她的胳膊把她拧起来了,现下却只能干瞪着眼睛,看着知知抽抽搭搭,跟没长耳朵似的不肯动弹。
萧弗的余光瞥见连嬷嬷阴云密布的脸,骤而想起他幼年垂髫之时,其实也畏怕过母亲的这位乳娘,眉浓脸黑,说话粗声粗气。
忽就有些哑然失笑。
他心情好了些许,遂肯格外发恩,淡淡道:“嬷嬷先回。”
连嬷嬷一边忙不迭应着起身,一边不可置信:这是……成了?
因是老夫人身边的第一人,她许久都未跪过,一把老骨头都有些支撑不住,扶着腰往回走的时候,也没弄明白,殿下到底怎么个意思。
连嬷嬷一走,萧弗微微俯身,对着地上缩头的兔子:“她走了,怎么,还要本王请你抬头?”
知知自然听见了连嬷嬷迈步离去的声音,连嬷嬷生的敦实,步声也比寻常仆婢大,很容易听见的。
可她这会儿脸都哭花了,虽然没有搽胭脂粉黛不至于晕妆,但泪痕斑驳的,想必也是不堪入目的。
连嬷嬷不在了,但殿下还在呀!
就在知知哽咽了一声,犹豫到底是不听殿下的话更严重一些,还是叫殿下看见了她丑样子更失礼数的时候,萧弗却在她面前缓缓蹲了下来。
知知惑然不解,稍稍抬头,探看状况。
萧弗却伸了手,知知看见他那只在她心里足以操控着剑影刀光,亦足以扼喉杀人的手,一点点朝她逼近。
不由分说钳捏住她的下巴。
像挟握住一尖枝头嫣香的蕊瓣,那么轻而易举。
知知断不敢倔着劲与殿下作对,也就失了所有反抗的余地。
她的整张脸很快暴露在他眼下。
她屏着息,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是怯生生地淌着泪。
细白轻红,珠泪淋漓。本该羞匿的艳光,此刻尽数为他所迫仰,娇真可怜。
更甚者,有一颗晶圆的琼豆,滚过芙蓉腮,溜入一隙娇红的唇线,碎成了一痕香渍。
萧弗喉头一痒,“哭什么?”
他不过是让她回去,也值得吓成这样?
然而他此生,居于不臣之位,睥睨世人,惯见阿谀献媚,也看腻了矜重自持,矫伪百相。没几个人,会对他露出真面目、真性情。
比起那日她端茶时无趣的样子,还是那抹偷偷横来窥伺他的眼波,和今日发乎情衷的眼尾哭红,要可爱一些。
知知答不上话,只是咽了泪嗫喏道:“殿下、疼。”
萧弗闻声松开手,才见她的下巴上都沁出了一抹粉印。
他才用了多少力?
甚至于未加任何的搓弄揉玩,莫非生的不是皮囊,而是玲珑腴沃的一捧雪,按过即要留痕。
他看向她新濯洗过的杏眼,如雨后春湖,水光潋滟,而又乌黑清澈,不掺杂质。
忽问:“可知,母亲送你来做什么?”
她真的弄明白了,母亲所授之意吗?
知知顿时想起了她此来的使命,很诚恳地道:“是要知知,伺候殿下……”
萧弗无声笑了。
…
殿下准许知知调入到循崇院伺候的事,很快不胫而走。
其实院子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萧弗不甚在意。若允下这一次,能换母亲稍许心安,也无有不可。
他特地给知知指了个离他最远的屋子,让她搬去住。
“若无事,不必近身随侍。”
殿下的声音凛若玉石,但知知听着却暖滋滋的。
能被留下,知知的天都晴了,岂会再急于奢求旁的,她总觉得阿爹已经在不远的日后等她团聚了,老夫人也一定不会后悔将知知带进府里。
她樱唇弯弯,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知知一定不吵殿下。”
知知一路跟着萧弗院子的老仆韩叔绕来绕去,绕到了循崇院的最东北角。
这件屋子比知知和朝露一起住的那间还要大上一圈,知知见了,越发感念殿下。
包袱解下来放到木桌上的时候,碰出叮铃哐啷的响动。
韩叔好奇地问了句:“小丫头包裹里装了什么好东西?”
知知晓得殿下识人知微,他肯留下的仆从必是纯良之人,她可以亲近的。也就毫不介意透露家底:“有王四姑娘赏赐的镯子,前儿采的桂花,还有攒的过圄钱,剩下的就是些衣物和针线绣品了。”
“对了,还有知知搜集的给殿下补身子用的茶方。”知知将包袱里的物件一一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补充了一句。
“补身子好啊,补身子好。”韩叔背有些佝偻,胡子也白了,捋了捋胡须又笑道:“小姑娘家家,就没带些胭脂水粉?”
“知知是奴婢,用不上那个的。”
韩叔心里不由对知知高看了一分,老夫人想往殿下身边塞人,定不会只是照顾起居那么简单,但好在挑的人安常守分,长的也水灵俊俏。
韩叔也打心眼儿里高兴,毕竟殿下都已二十有三了,总这么独身,也不是回事啊!
…
殿下不许知知搅扰,知知也没胆量才到了循崇院就上赶着冒头,打点好居所就索性回了弥秋院向老夫人叩头复命。
却听说老夫人今儿头疾又发作了,晌午撑不住歇了就没起来。
再一问朝露姐姐,知是在老夫人跟前伺候着,也见不着人,便只好打道回府。
只是从前共事的小丫头们听说了知知的这番造化,缠磨着她轮番拷问,耽搁了一阵。
小丫头们对知知无不是艳羡得很,毕竟怕殿下是一回事,若能得了殿下青眼又是另外一回事。就算是从前不太熟络的,对待知知也热切了许多。
“我就说知知是个有福气的,也亏是知知这样好看的姑娘,殿下才肯点头。”
“知知只是换了个院子干活,教你说成什么了?依我看,就是嫌你这贼溜溜的样子,老夫人才没指了你去呢!”
几人闹闹喳喳的,知知有些心虚,其实她也不是很单纯去干活的。
她们单知道知知突然就走了运被指到了殿下的院子,却不知道个中的弯弯绕绕,
不过,知知也不会把老夫人特许的恩典往外讲,能不能为阿爹争得机会还两说呢,未成之事不可言,这个道理知知是懂得的。
等围着知知的人好容易肯散去,知知才算抽了身。
这一回去,却正与要去宫中议政的殿下,迎面相逢。
通往着院子的月洞门的,只此一条路。
知知远远看到殿下,就不知该往前还是后退了。
她可不是故意守株待兔在此等殿下的。
踟蹰两难间,萧弗却已越过她而去,就如同她不存在似的,只余他行经之处,带起的木叶飒飒萧萧之声。
知知看着殿下的背影,觉得殿下疏离至此,自己温吞着行事,慢慢照顾殿下,感化殿下,其实也算是个良方。
大不了以后她能在殿下面前说上话了,多说一些老夫人的不易苦楚,哄劝殿下多陪陪老夫人,也就是了。
总比让她抱殿下或是让殿下和她睡去一张榻上容易呀!
有了这打算,殿下不在府上的日子里,知知就将桂花剔了梗、盐渍了贮放起来,等来日好入茶,又试了几张养生茶的方子,调动了些许配比,改良口味,总之是安安生生关了门半步不迈,乖觉之极了。
直到,苏婆子偷偷给她塞了封孟青章的书信。
苏婆子便是那位帮知知转卖绣品的,与知知她爹的门生孟青章是同乡,又是专管采买之事的,走动便利。
信上只寥寥几字急笔,却教知知因这平地风波,一霎儿心神悉数崩倒,几乎站不住身子,倒靠在桌沿上。
“乃父染患时疫,病重。”
第6章 乞问
阿爹关在牢里,连亲眷都等闲探看不得的,更别说接触旁人,为何竟会染上时疫?
若是整座牢狱都染了疫病,这样的大事,便不会毫无消息。会不会是孟青章弄错了……
倒下来的时候,知知的后腰其实撞到了桌沿。
但心揪得太疼时,是顾不上身上的痛处的。
不独拿信的手软颤无力,知知几乎是全身都发着抖。
明明,她才刚刚当上了摄政王的婢女,为阿爹翻案只需要摄政王的一句话。
慢慢的她就会有机会求殿下发恩了,方才展开信前,她还高高兴兴地给苏婆子塞了包她新做的桂花糖糕。
本来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改变。
她呆呆地转身坐在墩子上。
知知已经大半年没见到阿爹了。
当日前来缉拿抄家的人说她阿爹贪污,包围了沈府,给阿爹戴上了镣铐,推搡着阿爹往外走,又用锋利的佩刀圈住了一干女眷仆奴。
抓到一个,便丢过来一个。和丢一块石头赶一只羊,没什么区别。
知知一度想要奋身冲开刀刃,追着她阿爹去,阿娘却死死把她抱住,这是温柔的阿娘第一次那么用力抱她按住她,知知的胳膊都很痛。但知知晓得,阿娘这是拼了命在保全她,不许她做傻事。也不许那些残忍的大刀越过她这道血肉之躯的屏障。
知知若再鲁莽,刀尖指着的就是她阿娘了。
所以知知不能。
她只能看着阿爹被那些人撵着走,一步三回头地回望她和阿娘,摇头告诉知知别冲动,别怕。
知知没有兄弟姐妹,是阿爹阿娘唯一的掌珠,是沈家最快活的小千金。
被抄家的次日便是元夕。但沈家的小千金,却终究没能和她的爹娘过成今年的元夕。
偌大的屋子里,只有知知一个人。等知知反应过来,才发现糙白的信页不知何时掉到了油灯的火焰上,被烧了个通彻,只有焦红灰烬,湮圮在灯碗中央。
这灯,她本是舍不得点的,可是为着要配制茶包,怕弄错了分量,殿下日后喝着口感不够合宜,这才燃起了灯火。
可现在,一个茶包做不到让殿下救她阿爹出来,一罐桂花也不能让殿下寻人给她阿爹治病。
知知身子一晃,伏在桌子上,眼前一片漆黑。她咬着泛白的唇:“阿爹,知知想你,想你和阿娘了。”
知知也不懂,才慢慢亮起的天,为何忽然就这么黑了呢?
连着两天,知知都去了萧弗的书斋找他,但萧弗都没回来。
一日,两日,知知只觉越渐崩溃,阿爹的身子拖不得的。
也不是没回去过弥秋院,可老夫人头疾犯的厉害,不会见知知,如今纵然毫无让殿下帮她的成算,殿下却是她唯一的出路。
“知知姑娘又来了?”连守门的人都看出了知知的异样,“姑娘若有什么急事,等殿下回来了我转告他。”
知知几乎是双目放空,怔着神点头谢过:“那我明早再来。”
回了房间,她看着桌上的香囊错乱的针脚,也打不起精神再绣了。
这几夜知知没有一天能睡着的,如今也再没有朝露姐姐会陪着她哄着她,给她出主意了。
到了循崇院之后,知知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人,做什么都是一个人。
她跌坐在床边,静森森的秋月夜,露冷的夜气侵遍初秋的地面,也袭上了知知的身子。
眼睛哭的又肿又沉,脑袋也是昏胀的,知知哭着哭着,身子越发寒丝丝的,就失去了意识……
…
老夫人生病不会特地差人去告诉萧弗,但王府毕竟是摄政王的王府,府中动向,萧弗又怎么会不知道。
纵然宵旰忧勤,难免倏忽,但并非漠不关心。
今夜萧弗一忙完便匆匆赶回,于病榻前亲奉汤茶。
可老夫人在榻上背过了身,不肯同他说话。
萧弗端了药碗道:“儿不是让刘太医来过,母亲用了药仍不见好?”
母亲的头痛是陈年的顽疾了,早在发作的第一日,他就让太医去到府里看过诊,只是蝗灾的方案才议定,京州远郊又起了时疫。
他着实脱不开身。
谁知老夫人幽幽道:“我这沉疴是心病害出来的,刘太医又不是我的儿子,来了有什么用呢。”
自从父亲过世,母亲就总念叨着让他多陪陪她,萧弗哪能不懂。
等再回到循崇院,已是夤夜。
守门的侍卫一见到萧弗,就将近日循崇院的情况上禀,自然也说到了知知:“她看起来颇为忧虑,问过好几次您什么时候回府了。”
这么盼着见他?
萧弗本打算明日再召她来问,眼前却历历犹见方才要走时母亲拉着他的手臂的样子。
“你与元若虽算是指腹为婚,可她毕竟走丢了十几年,就算找回来,她也未必配做我摄政王府的正头王妃。更何况,她若这辈子都回不来了呢?”
安国公的长女出生那年,萧弗已有七八岁,国公夫人去寺里敬香,轿子在摄政王府不远处时,夫人未足月却忽然破水,故而被接进了摄政王府生产,当时还是摄政王妃的老夫人与国公夫人一合计,就定下了这门姻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