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知从江天身后歪出个头:“我才不会勾引你呢,你连殿下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就在此时,一道愉悦的笑音,自亭山的另一侧后发出。
来人面若冠玉,色若阎罗。
仿佛只是刚才那声笑,不过短暂地被取悦了一下。
如今只淡淡垂着凌厉的凤眼,颀长的身量,松形玉骨,仿佛生来就该睥睨他人。
他站定,看着躲在江天身后的一团人影:“过来。”
他们入园不深,他追及也不晚,已在此候听多时。
知知很听话地小跑到他身边了。
此刻,萧弗的眼色轻描淡写地落在周谦亦身上,周谦亦没来由地脊背一寒。只能硬着头皮试图提醒萧弗他与他的亲缘,喊道:“表兄……?”
萧弗却只负手噙笑:“处理了罢。周家二子周明亦品才卓荦,应当比一个阉人适合继承周家。”
这句命令,不是对他的。
周谦亦一步步朝后退去。
江天听令,拔出地上的剑,指指地上蜷缩的云缨,“她呢?”
云缨忙振作起来,抱住萧弗的腿,“殿下,是表公子逼我的!”
如果知道知知已经是殿下的人,她断然不会如此!
她对知知素来也很好,若不是知知,周谦亦也不会频来府上,没少轻薄她,她充其量只是自保,这不能怪她!
萧弗却看也不看,一脚踹开:“连同那帕子,都交给母亲。”
既是母亲弄出来的麻烦,他何必插手。宅院里的阴私,一家主母,自有的是料理的手段。
周谦亦见萧弗动了真格,伺机拔腿就跑,却被江天三两步点尘踏叶之间追上,一掌劈倒,踩在了地上。他口中反复嚎喊:“不,萧弗,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你的表弟!”
萧弗只如听到了什么笑话:“表弟?今日之前,差可算是。”
他转身,返道而行了两步,不耐地睇了一眼杵着的小丫头:“还不跟上。”
等知知乖乖走到了他身边,他想起什么,这才慢悠悠抬眼回望,对着地上匍匐哀吟的蝼蚁,漫道:“还有,谁说没勾引到?”
…
萧弗的脸色阴沉的可怕,自从回到了循崇院的书斋,他一句都没说过,只是在案前运腕疾书。
不管在知知是安静研磨,如何的重按轻转,还是奉了热茶,端到他面前,萧弗都一言不发,视若无睹。
知知走到他身侧,做出要窥探他写的东西的样子,萧弗也没阻止她。
当朝摄政,他手中的许多文书都是不泄的机密,知知原本没真的想看,可他毫无反应,她却不知道该继续看还是不看了。
还好他笔法流利,字如飞云走蛇,不是知知一眼就能认得出来的。
知知一会儿蹭蹭他,一会儿看看字,偏偏萧弗就是一副铁了心不理会她的姿态。
知知只好伸出手指,慢慢攀上了他的袖角,轻轻拽动:“殿下,你不生气的话,知知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自打进屋以来,萧弗的眉梢都仿佛结了冰壳子,冻皱不展,此刻终于稍稍挑高了一些,斜了她一眼:“什么?”
知知用细细声气说道:“其实我知道江天跟着我的……”
那时树枝勾住了她的裙带,她扯下来的时候,看到他在树上蹲着了。
“所以,殿下不要生气。殿下总是生气,知知又不知道怎么让你开心。”
知知还待说什么,陡然间天旋地转,却是被萧弗拦腰一送,抱坐在膝头。才见他不知何时已扔了那毫管,推开了那熟宣。
她被他束缚在两臂之间,动弹不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也不知道是算哄好了还是没有哄好,便可怜兮兮地喊了句:“殿下?”
萧弗却在她粉莹莹的耳肉上惩罚似地啮咬了一口:“前有孟青章的信,后有周谦亦的药,这就是你不愿为妾的原因?”
“原来殿下什么都知道。”知知耳朵上一阵酥痒,身子都麻了,本能的躲了一躲。
她原以为苏婆子递给她的信除了她没第二个看过,这会儿才晓得根本什么都瞒不过萧弗。
“我要是知道表公子在那里,不会去兰园的。”知知解释道。
萧弗似笑非笑:“那你想不想知道,孟青章最新的一封信里,说了什么?”
知知惑然看他:“什么?”
萧弗却不说了,反而抱起她一举,将她放到了案台之上,直身与她平视。
知知双脚悬空,坐在案沿,懵懂地看着萧弗。
“知知。”萧弗顿了一霎,骤喊了一声,“沈香知。”
这个久违的名字,忽然就那么冲开了累月的尘泥,萌茁在她耳际,又如同一颗破土的新芽,脆弱得一折就断,好像听过一次,就再也听不到下一次了。
知知抽搐着肩膀,只觉卷天席地的一场雨,在她的天地之间淋漓泼洒,心也是湿漉漉的了。
她忽然嘤咛着哭出了声。
其实今日受委屈的是知知,被相信的姐妹诓骗算计,险些遭了歹人的毒手的是知知,她也很想哭的。
但是殿下救了她,她承了恩,便要还这个情。
是她识人不明,她犯了错,就要受这个罚。
这是一个王府罪婢该懂的道理。
可当年的沈香知不会懂,若是如今一般遭遇,沈香知一定会扑在爹娘怀里痛哭一场。
眼前的萧弗用前所未有的耐性捧起她的脸:“不哭了,知知。”
这一次,他唤她的语气,温柔地让她几乎要沉溺。
第10章 蜜饯
就这么抽抽搭搭的,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其间厨房来送过膳,外头也开始点灯了。
知知贴身揣着的小方帕已经和在水里浸过似的,想再擦泪也不能了。
这还是摄政王殿下头一回遇着姑娘家对着他哭,也还没摸着什么解决的门道,只知他越哄她,她便越哭得起劲。
只能坐在一边看文书,又吩咐人送了银盆和巾子来。
“什么时候哭完,什么时候擦干净去看信。”萧弗终于道。
本不想管她,但她总这样时不时来两声,他如何阅卷?
谁知,坐在书台上的红眼兔子一听有信,当真就把硬生生把泪憋回去了。
知知挪蹭了两下,好容易将一双天生不大的莲足够到地面,自书台下地:“真的有信?”
她还当只是殿下方才随口讹她的呢。
萧弗懒开尊口,仅用眼神指了指书斋隔断外的花几。
知知一看,赶忙提着裙子走去,脚步轻快地似要蹦起来,兰园回来的那一点后怕与阴霾已荡然无存。
和阿爹比起来,今日的经历当真算不得什么了。
实则她一直不敢直接问殿下她阿爹的情况,总像是求人办事还催着人家一样,偏偏心里又记想着放不下,这下好了。
只是不知……阿爹是否真的转危为安了呢?
走了一半,却又有一点儿不安的情怯,慢吞吞回头:“殿下……孟大哥在信上,到底说了什么呀?”
知知也不晓得哪个字惹到了他,萧弗的脸色陡然冷了一冷,语气也变得不善起来:“我未尝拆看过,如何得知?”
他虽不是君子,也断非窥人隐私的小人,何况她的信,与他有什么干系?
不过是苏婆子来送信的时候她刚好不在,这才被他的人截下了。
知知讪讪哦了一声。
萧弗也没再管她的动静。
可他好不容易灌进去两行字,就听不远处,绵绵软软的声音不肯消停,又来闹他了:“殿下,这是什么呀……”
不是去看信,她又乱瞟了什么?
萧弗侧目望去。
就见知知手中,提着一包用红线捆吊着的油纸小包。
正是他方才动身行向兰园时,随手搁下,压在了信笺上的蜜饯。
“……”
摄政王殿下清了清嗓子:“好好看你的信,若信中有什么逾矩失当之处,阅过便焚毁了,也省的往后落人口实。”
萧弗都这么说了,知知虽好奇殿下的书斋里何以会有蜜饯,也不好再问什么,果然安安分分拆信了,一边反驳道:“知知才不烧,孟大哥只是帮知知看着阿爹的近况,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知知一封信都没有……”
才想说一封信都不曾烧过,便想起了那封写着阿爹病重的书信,不小心掉进了灯盏里,知知又不想对着殿下说谎,如此一来,只好戛然收声,当做什么也没说过一般了。
萧弗侧耳听了一半,迟迟不见下文,一抬头,小姑娘已经捧着信喜笑颜开了。
他微微冷笑着,收回了目光。
奔走忙碌的是他,而所谓的孟大哥,只需要几个字,就让她这般情难自禁,果是心愚眼盲,不识好歹。
倘若在朝堂之上,摄政王殿下撇下嘴角,露出这样肃杀的神色,一众朝臣必然胆战心惊,生怕行差踏错。
可知知如今被巨大的喜悦填盈了心头,一点儿没察觉到危险。
“太好了殿下,阿爹情况稳住了!”
知知三两步雀跃着跑到了萧弗身侧,实在不晓得如何感谢她的殿下,纠结了一番后,低头趁着萧弗不备,浅浅在萧弗的脸上啄了一口。
好似掠水的蜻蜓,追风的春絮,让人捕捉不住这小小的温存。
这么做……殿下应当会开心吧?
知知本能地觉得,如今殿下是喜欢与她亲近的。只不敢过于冒犯他的威势,也就只能这般一触即离。
可这一记窃吻后,萧弗却好似更为不满,非但没有被取悦到,仍旧神色微漠地看向她。
然而,就在知知以为他是在不喜她的举动时,萧弗的手却忽然搭在了她的手臂上。
忽如其来的力道,再次将她扯入他的领地。
身子失控的下一瞬,再醒神,人就已稳稳当当坐在了他腿上。
知知只好伸手攀住萧弗的脖子,坐得更踏实一些,瘪了瘪嘴:“不是殿下的,殿下不是不碰嘛……”
“那你,是还是不是?”萧弗冷冽的声气,就那么撞上她艳热的桃腮。
这原是掐头去尾的一句,知知却听得懂,他在问她,是不是他的。
知知的神色一黯。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如果可以,知知想说她不是任何人的,就是她自己。可却不能确定自己还有没有这个资格。
好在萧弗也并不强迫知知说出个所以然来,分外好性地宽赦道:“起来,去吃点东西。”
知知眼下其实不饿,但脱身的机会摆在眼前,立马点头了。
萧弗想到她看到蜜饯时眼馋的模样,又吩咐人撤下了放冷了的馔饭,换上了几样好克化的点心。
知知起先还小口小口地咬着,后来见萧弗根本不管她,加之食欲也被最爱的甜点调动起来了,一盘糕点很快见了底。
从前还是沈香知的时候,她便是个贪嘴的小丫头,如今做了奴婢,生怕吃了这顿不保下顿,在吃食上从来不敢苛待自己的。
她吃东西细嚼慢咽,萧弗正不确定她要吃到什么时候去,知知却不再将咬了一半的糕点往小嘴中送了。
而是不敢拿正眼瞟他一般,低着眼,小小声道:“殿下……也别对知知太好了。”
她其实一直知道殿下是个好人,却是个遥不可及的好人。但若对她太好,她也会怕生出奢想的。
“这就是对你好了?”萧弗疑问,目光落在她拈着点心的细指。
脑中倏然闪过,她勾上他腰带的样子。那时候他就想,她简素的衣裙下一握柳枝似的腰肢,细弱得难承风露。
现在或觉得他好,可他不过是,还没到坏的时候。
知知以为萧弗想的只是糕点,忙解释道:“不是。是殿下为了知知,把表公子……”
阉之一字,对于一个腼腆的小姑娘来说,还是不大能出口的。
“想听实话?”萧弗清明了些许,自然明白她未言之意,才知道她还记着此事。
“嗯嗯。”知知点头。
萧弗便道:“我与周明亦交好,他身负辅世长民之才,只惜庶子之身,难承周家家业,然此,亦非舅舅本愿。”
知知很快拐过弯来,周家如今有两位行了冠礼的公子,虽是同宗同脉,但心性才品都很不相同,她是听说过的。
长子便是周谦亦,是周老爷的夫人所出,既嫡又长,还有个挂名的官职,本来除了酒色上头糊涂一些,也算占尽优势,但偏偏二子周明亦太过出挑,三岁会诗,五岁能文,入朝一年已经很有建树,就显得做大哥的不成器了。
她不时就听人说道几句,可惜周夫人偏疼亲子,不然周老爷定希望家业能落在二子头上,周家也就有机会发扬光大了。
得知殿下不是单单为了她才处置周谦亦,知知心里头好受了一些,求证道:“是因为他是周老爷的亲生儿子,却不是周夫人的。殿下这么做,也算帮了周家一把?……可是,周夫人,她会不会记恨殿下。”
萧弗见她还不算太笨,也愿与她多说几分:“恨本王,缺她一个不少,添她一个不多。何况比起恨,她是否更该担心本王迁怒周家?”
知知想想也是,殿下无所不能,有什么能威胁到他的呢?
这会儿却是绞起了手指,斟酌道:“殿下,老夫人近日头疾发作的厉害,要不然,云缨姐姐的事,还是不要让夫人知道比较好。”
萧弗一眼看出她的心软,挑眉:“怎么,你想亲自动手?”
若对害她的人还存妇人之仁,不是善,是蠢。
见她又在偷偷看他,他毫不掩饰微微一凛的神色:“若没有云缨,母亲只怕更头疼。”
还没等知知歪着脑袋再问这是为何,弥秋院却正好来了人。
来的是个素日与知知交情不大深的婢子,知知立刻自一堆糕食后头起身,这会儿才终于惊觉,她是来循崇院是伺候殿下的,哪能这么和主子似的,自顾自坐着享用起来。
只是,如今虽已恭恭敬敬站直了身子,教人看见她同殿下在一处,未免还是有些拘谨。
但转念一思,今日兰园殿下相救之事若传了开去,旁人大约也不会载相信她与殿下之间是清白的了。
毕竟……原也是不清白的。
好在,那丫鬟并不敢抬头打量分毫,眼风始终落在地上:“殿下,老夫人请您和知知姑娘过去。”
看来,云缨如何处置,母亲已有决断。
萧弗摆手令人退下:“告诉母亲,我稍后即来。”
婢子忐忑地行了礼,如蒙大赦一般回去复命了。
知知其实是不敢面对老夫人的,她来了循崇院不过几日,事倒是没少让殿下为她办,还捅出这么大一个篓子。
周谦亦怎么说也是老夫人的亲侄子。
老夫人会如何想她,会不会憎恨她?
况且,云缨姐姐会被如何发落,亦是她不愿面对的问题。她知道老夫人虽然面慈,但从不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