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萧弗显然不接受这个理由。
按她的意思,是早就做好了打算,是要他苟苟窃窃地幸一个丫头?
他再怎么样也不是什么急色之徒,只贪涎一度欢好或几回春宵。
难道他还会缺上赶着荐枕求宠之人。
萧弗的眼中已毫无欲色,强自压下那些兴风作浪的绮想遐思:“原不是与你商议,但知知既然没这个意思,那就穿好你的衣服。”
思量至她今日的遭遇,未再说其他,只余泠泠的一笑:“去吧。”
榻上的小姑娘拢了被子,嘴唇咬的发白。
她意识到,殿下这回,是真的生气了。生气的殿下,就像远山遥巅的冰雪,看一眼,都冷的刺人。
这教知知想起刚进王府的那会儿,她不慎摔了用来泡茶的釉花白壶。因十五年来一直被养的细皮嫩肉的,一点点烫就受不住,那套瓷器又太过于轻薄,她才一下子没捧住。后来她跪在老夫人面前,反反复复磕头,磕得额头都红肿了。
老夫人没有责罚她,还宽慰她不必如此慌惧。可知知不敢不慌惧,因为她没有身家去赔,一身所有的,都只是不值一钱的一条命。
而今阿爹还在牢里,仰仗着摄政王寻的医官才吊着命,来日是昭雪出狱还是被关在牢中终日枉累,都只是萧弗手掌翻覆之间的决断。
就像朝露姐姐说的,知知如今有的,能摆到他面前的,也不过是她自己而已呀。
只是这次破碎的,不是瓷壶,是她天真的想法。
都怪今日的殿下好温柔,那一句沈香知,让她恍恍惚惚的认不清自己了。她甚至还想对他撒娇,把他当做了和阿爹阿娘,和孟大哥,和家里的旧仆,和朝露姐姐一样,可以亲近的人。
知知也喜欢老夫人,也很想把她当成自个儿的长辈去敬爱,但她从未造次。
怎么到了殿下面前,她就开始松懈,开始忘了自个儿的身份,讨价还价不说,还给殿下添了着许多的麻烦和不快。
从她求他之时起,她就应该好好取悦他的。
若殿下要求,就算是再也做不成当初的沈香知,知知也不应该推拒。
知知抖着身子坐起,从被褥中剥脱出来,方才那些烫人的汗湿挥散在空中,也带走了身上的热气。
知知从身后抱住萧弗,仅着丝缕,“知知错了,殿下。”
她认命的闭上眼:“殿下,知知没有顾虑了,殿下别赶知知走。”
因常年在茶水房候命,知知的手上是不染蔻丹的,干净圆整,每个指头都小巧可爱,似一尖不着纤尘的粉蕊。
而现在,萧弗看见,白的晃眼的藕臂从后伸来,媚艳得不可思议。那日她第一次给他奉茶时,明明得了一只红芙蓉玉镯的赏,不知为何从不见她带。
只有光净雪妒的两臂,一丝不着,轻折半弯,将他环叩。
而最梢头的柔荑细指,抖颤着怯盈盈的粉色。
她在害怕。
先前还叫她不要对他太好,如今恐又把他当坏人了。
但无妨。
萧弗轻轻一推,那双弱软可怜的手就不堪一击地溃退了。
他背身立起:“就算是交易,也该心甘情愿放上筹码。沈香知,想好再来。”
他是想要她,但更要她心甘情愿。
…
知知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出书斋的。
也记不清,殿下说的是“沈香知,想好再来”,还是“沈香知,你要点脸面”。
好在是仔仔细细、有头有尾地穿好了衣服。
就是那一双鞋,她差点穿着窄窄的布袜就落荒而逃了,得亏地上太冷,钻心的冷,知知才记得要穿鞋。
其实她之前还很怕殿下笑话她亵衣上绣的纹样不好看。
还好,殿下始终没有转头。
只是等走出了书斋,才见阿绫还站在外头。
将夜,满庭院的风烛,躲在纱罩里,连成辉煌的一片。
阿绫看见知知的脸,灯色下如月盘一般扑朔而明艳。
阿绫急着拿回她的药箱,不说别的,那里头的银针灸炷都是去伺候老夫人时便会用到的东西。
以至于,她忽略掉了知知眼尾勾着的那一脉泪光,急急上前道:“知知,你可算出来了,能不能帮我进去拿一下药箱。”
知知如今神思有些模糊,浆黏在一块儿似的,竟愣着神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阿绫为何立在此处等她。
阿绫不敢进去见殿下,她现在又何尝敢呢?
没有人会比知知更会惹殿下生气了。
知知咬了咬唇,对时常木头一样杵在门边的江天道:“江、江小弟,能不能帮阿绫姐姐进去拿一下药箱。”
毕竟是江天亲手把她从周谦亦的虎口捞出来的,知知便没有称他为江侍卫。
江天有些不满这个称呼,但他确实小她一些年岁,又因开口的是知知,殿下交代过他可以听她使唤。江天没问什么就进去了。
他禀明形况,萧弗只淡淡颔首应过,便继续注目案牍,未发一辞。
可骤而,又仿佛想到什么,自堆累如山的案牍之后抬头,叫住了抱着箱子一只脚迈出门槛的人:“她让你进来拿的?”
第13章 催问
其实不必问,没有他的吩咐,旁人大约也使唤不动江天。
很好,连见他也不敢了,鼠胆如此,果真是小户闺阁里养出来的娇娇小女。
萧弗轻嗤了一声,没来由的烦躁。
于是,江天刚欲答是知知姑娘请他进来拿的,一个知字还恰在喉咙里没见雏形,萧弗就令他下去了。
“把那包蜜饯也丢出去。”他又道。
书斋外,阿绫一看到自个儿的宝贝药箱,上前接过,忙谢了江天两句。
江天也只是面无表情道了声不必谢。
江天瞧着至多十三四岁,可这没有什么人气儿的模样,阿绫每次见都寒得慌。想她弟弟这般大的时候可是和泼猴似的,遇着谁都要贴上去笑闹两句。
她之前竟然还想着攀附摄政王,瞧瞧他手底下的人,一个个混成了什么样。
她还不如想法子多在老夫人面前露露脸,多得些赏银呢。
转头才发现知知许久都一声不吭的,阿绫觉出一丝不对味来,怕不是方才教摄政王折腾着了。她道:“我送你回去吧,天黑了路不好走。”
知知原本垂着脑袋看着地面,这会儿才抬起头来:“没事的阿绫姐姐,知知不怕黑的。”
阿绫便也没再强求,利索地挎上箱子就走了。
动身回去之前,知知是要谢江天一声的,毕竟开口麻烦江天的人是她。这一谢,却正见江天手中那油纸小包。
想来就是她方才看见的那包,殿下赏给了江天。
“江小弟也喜欢吃蜜饯么?”若是如此,知知倒是知道怎么谢江天搭救的恩情了。
江天却摇头:“不是,殿下命我丢了。”
知知一听,有些心疼。
这大半年来,她很少有机会出门,旁的王公贵族家的婢子,若是做了哪位姑娘夫人的贴身丫头,那不时便可以跟着外出交游赴宴,可老夫人不爱走动,知知无论在弥秋院还是循崇院,都只有在立在墙根下,听见外面的车马人声的时候,才能摹想出一点外头的样子。
自然也很难去买蜜饯了。
阿绫给她的那一包都已经吃完,若是用来当谢礼,知知倒是可以拜托王婆子帮她买上一些,但只是自己贪嘴,她是舍不得花这个钱的,也不好意思多麻烦人家。
可殿下要丢掉的东西,便是掉在地上,也容不得他人贪想的。
想到这里,知知好像有些明白过来,江天为何会跟着她,殿下又为何会从周谦亦手底救下她了……
她兴许比江天手里那包蜜饯,也好不了多少的。
她没再说什么,踏着灯枝下仍很是昏晦的小径,走上了归程。
…
入夜时分,周老爷也赶到了摄政王府。
他今日有些官场上的应酬,实在是脱不开身,一回家就听说儿子去了半条命的事,忙不迭赶了来。
老夫人周氏看着哭哭啼啼的弟媳,和一时醒一时昏睡的侄子,心里也不免有几分愧对弟弟。
她初到厢房的时候,周谦亦还没醒,一醒来便喘着弱气叫苦不迭地找爹找娘,见她在旁倒是没吐出什么别的话来。
只在听到云缨的名字的时候,目露凶光,连喊了好几声贱人。
老夫人便知道,这是不敢开罪她的儿子,把气往自个儿低微好欺的帮凶上撒去了,果是个无能的混账东西,还净将色胆往摄政王府放了。
至于云缨,她自然也不会心疼一个为人作伥的丫头。
这会儿周夫人见夫君来了,哽咽着扑在周老爷怀里:“这可怎么办啊!”
她也想起,听阿谦醒时说过都是一个叫云缨的丫头害的,倒是和王府的嬷嬷和她说的形况对的上号了,忽停了泪,用恨毒的目光看着窗外,惨声对夫君道:“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就算抽了那贱人的筋,也难解我心头的苦痛!”
周老爷拍了拍夫人的背,却道:“为夫也心痛,可毕竟是我们儿子动手在先,他这性子不收收,来日恐要出大事!”
周夫人一把推开他:“都已……还能怎出大事,周明亦是你亲儿子,阿谦就不是?!”
老夫人见状,趁隙把弟弟叫了出去。
她仔细考虑过,弟媳一向宠溺周谦亦,唯儿子心意是从,两人那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周谦亦不可能瞒着她,却是有可能一时不对自个儿的爹吐露实情。
已经断了根,若再与摄政王立了仇,那是无论如何都得不到重用的了。
所以,倒不如由她来告诉她弟弟真相,记恨便记恨罢。何况,周家的情况也有些特殊……
两人一直在外头说了小半个时辰,周老爷才一脸凝重地教人抬了儿子,搂着哭的几近晕厥的周夫人张氏回去了。
周谦亦被搬动的时候,倒是醒了一次,点名要把云缨也带走。
周夫人也切齿道:“对,可不能忘了她。”
老夫人便就这么把云缨交给了周家。
连嬷嬷领了命,将人从柴房提了出来,送到周老爷周夫人的面前,多说了一句:“这丫头一度想要咬舌自尽,伤了舌头,却是不能开口说话了。”
不能开口说话,又不识字,自然也不会多嘴妄言,伤了两家和气。
…
第二日一早,萧弗难得在家中用膳,卯时便至了弥秋院。
其实老夫人昨儿本就好几次想派人去请他的,一次是昨天夜里,她弟弟来时她就想把萧弗叫上,可她弟弟每回见了自己外甥都垂首待命似的紧张,这次更是连连道不必,也就作罢了。
再就是萧别的新夫子这两日也到了府上,总得让他这个当哥哥的掌掌眼,起先他来的时候,她忙着知知和周谦亦的事,给忘了,便想着让他空了再过来一趟。
但念及萧弗公务繁重,又有这么一出闹剧,到底歇了心思。
没成想,儿子自己倒来了。
老夫人口上嗔怪,但那洋溢着笑的神色,任谁都看得出她高兴:“长陵来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娘都没让人准备什么好菜。”
萧弗将萧别唤到身边,一面回话:“儿子又不是客,不需每次都兴师动众。母亲这里,总不会少儿子的一碗家常白粥,如此已然足够。”
老夫人周氏连连称是,张罗着人把一碟碟的小菜往萧弗前头摆,让他就着粥吃。
听萧弗问了许久萧别的功课,二人一来一回地就是不动筷,老夫人急道:“先吃,入了秋粥凉的快,你自己不吃便罢了,可不许饿着小别,他等等还要上学呢。难得这回书法课换了个不凶人的女夫子,他才肯上进些。”
萧弗这才放了人。
用过早膳,萧别就去府中的泽春院上私课,老夫人见大儿子迟迟不动身,知他有话要说,吩咐人上了茶。
云缨被周家带走了,知知又去了循崇院,茶水房接连折了两个能干的丫头,人手一下子紧张起来了。
但这茶尝着,并未少一分适心如意。
老夫人本以为他要问的是周家的事,谁知儿子却道:“朝廷拨调了万担粮食到鲁州赈灾,户部也安排了火攻驱蝗的法子,再有旱田改成水田、种植豌豆大豆等法子并施,今岁治标,来年治本,应再不成灾祸。若不是时疫还没有研定有效的医方,儿子应该可以多陪母亲几日。”
这可把老夫人感动坏了,她笑道:“你说的这些娘也不懂,不过昨日那样一闹,知知吓坏了吧?”
经了一夜,她也完完全全想通了,对知知仅有的一小点怨气也已平息。
本以为萧弗要被宋元若的婚约一直拖累着,铁了心独身,她日日愁的都睡不着觉。如今有了知知,算是有了半个儿媳,伤了一个周谦亦便伤了罢。再仔细想想,这些年她弟弟也算没少被周谦亦和张氏拖累。
她儿子说得对,这未必就是坏事。
但这话,萧弗却没接。
知知是吓坏了不假,可吓她更重的,似乎不是周谦亦。
老夫人见他不言,倒是又想起一事:“我让知知给你准备了些补身子的茶汤,她忙活了许久的,你可别不喝。”
萧弗挑眉,却也只不咸不淡嗯了声。
老夫人只当他还不惯多了个身边人,也不再说知知,另起了些话头。母子两人便这么闲叙了半晌。
临走前,她提了一嘴新夫子的事,萧弗也表示得空便会去看查一二。
老夫人很觉舒心,又道:“对了,还有个人,你也一块带回循崇院罢。”
第14章 战栗
这人最终却是没带成,萧弗只道过两日再让她进循崇院。
老夫人不免想起,昨儿问起往后如何安置知知,萧弗也说的是过两日去官府知会一声。
都是过两日,这与萧弗一贯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实是相违的。
萧弗走后,老夫人心里就又犯起了嘀咕,纳妾姑且还可以当做是要筹备筹备,可她想让朝露去伺候知知,这怎么也要过两日呢?
便是名分没有定下来,人先进了循崇院也是无妨的,左右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她一阵不踏实:“昨儿我见他那么回护知知,还以为我这抱孙子的心愿是有望了,但如今看他态度又不像,莫非昨儿当真只是看不惯周谦亦?”
眼下只主仆两个,连嬷嬷也就把话敞开了讲:“您就是这些年被殿下吓着了,太过操心了。总归咱们再看看,若没那个心思,怎么也不至于对自个儿亲表弟真刀真枪发难的。”
她又道:“就是可惜,循崇院谁的嘴都不好撬,原想着朝露去了,我们多多少少也能知道个大概的情形。”
这倒是提醒了老夫人,萧弗那边她不好多催,朝露也没塞进去,但不还有个路子走得通?
老夫人一合计,有了主意:“过两日要是再没动静,你就送些什么灵芝甜叶菊的药材、茶叶去,循崇院那边备的东西少,也省的知知一趟趟往库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