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就看见那人粗鲁地用手钳握着女奴的下巴,用力掰开她的牙关,说要看她长没长舌头。
可女奴眼神木然,任凭人怎么摆弄,甚至下巴差点脱臼,都好像无知无觉一般,不声不响。
虽然活着,也像死了。
后来贺鼎之好奇不过,就把人带了回去。
他知道人牙子都有折磨人的手段,但怎么也不至于把卖钱的东西折磨到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因此特地问过人牙子,人牙子却说这丫头也是他经了几手辗转买回来的,买回来的时候就是这副死样子了。
起初他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把她救活,对于贺鼎之而言,除了机关术和锻造术,他几乎从来没有产生过什么别的兴趣。
可不管他怎样好吃好喝的照顾她,给她做什么新巧的机关玩具,洛梦也没什么反应。
直到,他一直偷偷进剑庐的事被父亲发现,洛梦扑上来,替他挨了两鞭子。
水风吹过水榭外驳岸边的一大片灯芯草,索索有声。
贺鼎之想起旧事,眼中泛起心疼:“阿姐不想我答应的话,我就不答应了。”
洛梦此时却温柔笑笑,不但声称没有那个意思,还反过来劝他:“鼎之误会了,大好的机遇,我怎会那般作想?剑庐和贺家的锻造术不该就此埋名地底。”
缓了这一缓,她已经好多了。
缓了这么些年,也该直面她犯下的错失。
“鼎之,我想出去看看。在京州的时候就听说过吴州的水廊画舫,可来吴州这么些年,却从来没有好好赏过。”
贺鼎之颇感诧愕,自从他摔断了腿,出门就不大方便,洛梦想把自己藏起来,他索性就陪洛梦圈地自困,多年没有走出过山庄了。
他不知道阿姐为什么突然变了主意。
但那都不重要,贺鼎之轻柔地抚了抚洛梦的手背,“好,阿姐想去哪,我们就去哪。”
…
原本知知觉着四个人坐一辆马车也没什么关系,但鼎梦山庄有自己的车马,无须挤他们的。且马车经过改制,侧边也开了车门,可降下木板,直接将轮椅从木板上推上去,贺鼎之便不需要从轮椅上下来,也能上车。
只是这样一来,知知始终没有找到能和洛梦再说上话的机会,对于隐瞒了洛梦真实身份这件事,她一直怀愧在心,还欠一句道歉。
萧弗看出她有些怏怏不乐,“方才聊了什么?”
“洛梦姐姐问了我一些京州的事,可惜我知道的也不太多。”知知托着粉腮,闷捱捱地问,“殿下,我们这样隐瞒身份骗了人家是不是不太好,洛梦姐姐和贺庄主看起来都是很好的人。”
原来是在苦恼这个,萧弗笑她天真,“隐瞒身份而已,你没看出来,你的洛梦姐姐的身份也大有文章?”
知知确实没看出来:“什么身份?”
萧弗却不再说下去了:“不知,无论什么身份,皆不关你我之事。”
他此行只为贺鼎之而来,至于他的夫人,他既没兴趣,也不想知道。
可知知被勾起了好奇心,她揭开帘子,看了看鼎梦山庄的马车。
前方却不见马车,只见两行新鲜的车辙印子。还有再往前一些,滚滚的泥尘昏昏黄黄飞浮在空中,显然是被远去的马车卷起。
原来他们已落下了这样远。
知知惊叹道:“贺庄主好厉害。洛梦姐姐说,贺庄主的腿是为了救她,和她一起掉下了山崖才摔断的。贺庄主不仅用情至深,连改造马车也这般厉害,当真是百里挑一的良婿。”
同样是两匹壮马作牵引,知知晓得他们这辆马车已是很顶尖的配置,车轭前拴着的两匹青白杂色的马都是一等一的骏马,但才驶了这么会儿功夫就被遥遥甩在了后头,所以一定是洛梦姐姐他们那辆马车经历过改装的原因,对贺鼎之越加钦佩了。
她回头看萧弗:“待会儿若是跟丢了,偌大的杭宜县,会不会找不到他们?不过他们应该会在县城门口等我们吧?”
萧弗:“停车。”
车夫依言勒缰。
知知不解地看向身侧的男子,就见他面无表情下令:“下车。”
下车?在这半道上?
难道因为她夸了别人的马车几句,殿下就不让她坐他的马车了,要将她扔在路边?
知知垮着脸,慢吞吞地起了身,委屈巴巴地看了萧弗一眼。
萧弗却先她一步也下了车。
他照旧伸手搀她,这让本已认定要靠两条腿走着去追马车的知知松了一口气,也困惑起来,完全不懂他要做什么了。
萧弗把知知怀中的阿篱往车厢里一丢。
然后解开了车前套在马脖子和胸背上的挽绳。
车夫会意,给那匹马装好了马鞍。
“你先回邸店。”萧弗翻身上马,吩咐车夫。
而后策动骢马,经过知知时大臂一展,将人捞上马背。知知才一声惊呼,便已疾驰出去几丈开外。
如此两人一马,奔骤直似蹑影追风,一路沿着山间大道而行,很快就赶超了贺鼎之和洛梦的马车。
知知第一次骑马,哪里禁得住这样的速度。坐在萧弗身前,即便被他护在两臂之间,也担心一个不慎就会被甩飞出去,只能紧紧依贴着他。
至杭宜县县城时,娇挺的臀肉都好似已被颠碎了一般,腿也直打哆嗦。
明明萧弗也和她一样在马背上颠簸,却像个没事人似的。
萧弗率先下了马,知道知知还没缓过劲来,便也不急着催她下来,就牵着马慢悠悠往前走,边走边等,许久之后,鼎梦山庄的马车才跟了上来。
等知知下马的时候,就几乎是被萧弗抱下来的了。
他将越发娇弱不胜的小姑娘搂在怀里,看她愁着眉头,问了一声,“怎么还不高兴,不是嫌慢?”
知知总觉得他是在蓄意报复。
杭宜县的夜才刚刚开始。
四个人租了一只小游船,撑篙的船夫只收了他们半贯铜板。
游船上的炉子正温着一壶船夫自家酿的樱桃酒,竟也是给他们备下的,旁边还有满满一缸,不拘客人喝多少。这酒钱都快能卖上小半贯铜板了。
两岸都是歌声管弦声,水里飘着廊上悬着的绛纱灯只的影子,乐女游走之间似有香粉被秋风袅袅吹下,吴州的江水就成了胭脂腻水。
洛梦看痴了:“原来吴州的景色这样好,我却错过了十几年。”
船夫立在船头,朗声笑道:“别看我今日只收了半贯银子,平日里多的是夜游的客人,就算我一人要价一贯,也有的是雇船的!但今日花魁娘子为过了秋试的士子践行,要在江口的歌台上唱十折曲子,我本也赶着去,只收你们一点酒钱也就是了!”
知知这才想起,算算日子秋试都已经结束了,秋试之后就是冬试。
本朝的进士科一共要考两次,一次在各州考,一次则是各州的优胜者同赴京州参加礼部主持的冬试,也不知道孟大哥考的怎么样了……
船夫还在叨叨不休,可越近江口,人声就越沸腾,几乎听不见他说话了。
到了江口,他系了舟跳上了岸,说要挤到前面去听花魁娘子唱上两曲,再回来载四人回程。
反正今夜的舟客,本就多为听花魁的歌曲而来。
洛梦忽然看向萧弗。
“凌公子,你此去回京,可否帮洛梦带句话给……安国公府?”
这猝不及防的一句,几乎令满座皆惊。
安国公宋家,和摄政王府有婚约的宋家。
洛梦怎么会和远在京州的安国公府扯上关系?
“阿姐?”贺鼎之手中的半杯樱桃酒已是洒了。
洛梦忙拿出帕子给他擦,“有没有溅到哪儿?”
萧弗此时恰恰是座中最镇静无波的那个。他随意扫过一眼歌台上莺喉婉转的花魁娘子,半分都不经心,“庄主夫人与安国公府有旧?”
好似只是提起了不相干的人,例行一问。
反而是发现原本心不在焉的小姑娘这时脊背僵挺,樱桃酒都一口没再抿了,仿佛竖耳在听。
萧弗开始饶有兴味地关注起她的每一个细小动作。
洛梦低头,握着杯子的指节都已用力地泛白,“是。”
她靠向身侧男子的肩头,寻找一分支撑:“鼎之不是答应我不察我的来处,不问我的过去么,这么多年,要多谢你为我守诺。既然如今遇到了大姑娘的未婚夫,也许这就是天意,不让我再躲下去了。我这便把一切都告诉你。”
当年她还是安国公府的丫鬟。
她和秦婆子陪大姑娘出门看京州大街上的焰火舞,秦婆子让她帮大姑娘去买糖人,等她回来,却不见二人踪影。后来秦婆子慌里慌张地跑回来,告诉她大姑娘走丢了。
她本欲立刻回国公府禀明情况,派人一块儿找大姑娘。
可秦婆子拉住了她,问她这么回去不怕受罚么?
怕,她当然怕,弄丢了大姑娘,若是找不到的话,她的脑袋都未必保得住。
所以洛梦接受了秦婆子的建议,和她分头去找,若能找到,便算是有惊无险,可当做无事发生。
可就是那时,她在深夜的巷子里遇到了拐子。
拐子拿麻袋从背后把她一套,一闷棍下去,她再睁眼,人就在吴州了。
起初她一日比一日自咎自责,一心求死谢罪。可这些年清醒过来,却是越想越觉不对,哪就能那么巧呢?
洛梦重新鼓起勇气,对萧弗道:“还请殿下告诉国公爷和夫人,大姑娘的走丢,也许和当时侍奉她的秦婆子有关系!”
第41章 避子汤
歌女风风韵韵的歌喉, 乌泱泱的人头间的喧呼声,好似都听不见了。
两杯樱桃酒下肚,知知醉的厉害。
如果不是萧弗及时拦下, 她也许还会喝第三杯。
下榻的邸店就在杭宜县县城之内,同贺鼎之和洛梦辞别后, 萧弗将醉醺醺的小姑娘放在了马背上, 牵着马往邸店走。
本还担心她会坐不稳,谁知原本迷迷瞪瞪睁不开眼的小姑娘忽然坐得笔直, 昂扬着俏红的莲脸:“我是装醉的!”
萧弗懒得和醉鬼讲道理,“嗯, 为什么装?”
知知忽然垂下头去:“不知道怎么面对洛梦姐姐了, 洛梦姐姐是个可怜人……可是主母身边的丫鬟, 一定不会喜欢妾室的吧?”
她怎么也没想到, 在王府这么久,都不曾与国公府的人打过交道,好不容易在吴州结识的鼎梦山庄的庄主夫人,却恰恰是国公府的昔日侍女。
洛梦是国公府的丫鬟, 她伺候的大姑娘本该是殿下的王妃。那她作为殿下的妾室,甚至占了她走丢的大姑娘的位子。她会怎么想她呢?
想到这儿,知知连隐瞒身份的那句道歉都梗在喉咙里了,更遑论宽慰她, 她家姑娘走丢根本不是她的错。
知知只记得, 直至离开,洛梦姐姐也没同她说什么话。只她从游船上岸时,洛梦姐姐才提醒了她一声小心, 知知当即受宠若惊起来,嘿嘿地冲她笑。
萧弗莫名被她的语气刺痛了一下, “真是装的?”
知知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可走到邸店门口,萧弗才抱她下来,恰好有兜卖金铃花的卖花女挎着篮子走过,知知拿了人家的花就要和她换,把头上的玉簪子直往人手里塞,直教卖花女诚惶诚恐地把一篮子花都舍给了她。
好在樱桃酒喝着易上头,后劲却不大。过了一夜,小姑娘惊恐地抱着被子,看着床头的一篮子花,人懵了。
…
九月初十这天,知知和萧弗坐上了北归的船只。
这艘青舫还是他们来时的那艘,他们在杭宜县办事的这些日子,青舫就泊靠在码头,等着他们。
和来时第一日上船那时不同,知知现在已经不会晕船了,她竟然开始希望船行得可以慢一些,甚至是迷失在江面上,就这样在船上待一辈子也不错。
萧弗看出她的不舍,让船上的伙夫给她做了葱包桧和荷花酥,这些都是杭宜县特有的小吃。
但知知留念的,可不是吃食。
萧弗喊她过来坐,船舱究竟比不得正经的屋舍,知知环望了一圈,竟然找不出第二只椅凳。
果然才走近两步,被男人一把按坐在腿上。
他随即拿起案上的两张纸放在烛盏上烧,等纸心烧出了一个勾勒着灰边的大窟窿洞,知知才反应过来,他烧掉的是属于“凌弗”和“向枝”的过路凭证。
她的心凉了一大截。
可殿下不可能知道她曾经看着过路文书,产生过将来偷走用作逃跑之便的想法,那又为什么要当着她的面焚毁?
萧弗确实不知她的想法,指了指案上的匣子,“打开看看。”
他叫她过来,是想让她高兴。
“洛梦给你的。”
离开前他与贺鼎之会谈了一次,贺鼎之同意为朝廷设计兵铁,却要求是合作而非成为麾下走卒。惜才之心,萧弗向来有之,故此爽快应下了。
贺鼎之便托他转交这匣子。
知知看到一匣子的机关小玩意儿,惊喜得都说不出话。她拿起最上面的机关鸟,发现转动后面的十字机关,这鸟就能飞上天,还能发出啾啾的鸣叫声。
知知想去捡落地的机关鸟,萧弗却不让她动,哑声问:“吴州比京州好?”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这里没有会对她耳提面命教她怎么当个合格的妾室的嬷嬷,也没有连丫鬟们宴前吃口饭都要责罚的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