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照辛不以为然:“我行得正坐得直,不惧人言。何况你夫君哪有那个本事?要我说,此等薄情寡义之人,是老天看不过眼,降了罚。”
前阵子摄政王还派人到处找他的女儿,可这才没几天,却是突然就不找了,转而开始约人去骑猎嬉乐,仿佛把知知抛到了九霄云外。
却不知是谁传出的消息,说摄政王骑猎时受了伤,性命倒是无碍,却需要卧床养着。
沈照辛越想越气,连连叹声:“区区一月,就能放弃寻找,假若知知是被贼人掳去呢?简直薄幸之至。见色起意之徒,能是什么好东西!”
沈夫人:“话也不能这么说,不找了是好事。再说你能从牢里出来,我们能回到沈家,知知能脱去罪籍,这一切不管怎么说都是那位殿下帮了忙。而且你没见他那么满城地找的时候,也没来寻我们麻烦,用我们逼知知现身?说到底,不是奸人。”
沈夫人忽而想起:“诶,从前你在朝为官时,不还夸过他颁布的那些政令?”
沈照辛不自在起来,还是道:“那不一样。”
说归这么说,但沈照辛也知道,若不是他交友不慎,性子又过刚,在官场上没其他人脉,沈家不至于被这么随意一算计就崩坍了,才给了觊觎他女儿的贼人可乘之机。
沈照辛下定了决心:“前半生我的志向在朝野,在百姓,累着夫人跟着我受苦了,但你放心,沈照辛后半生唯一的志怀所在,就是你和囡囡了。”
“她不是说她隔壁还有个屋子空着,等这段风波彻底过去,我们就举家搬到哪里去,到时候直接把院子买下来,过过田园生活。”
沈夫人大喜过望:“真的,你舍得?”
沈照辛见妻子一副不信的样子,承诺道:“君子一言,还能有假?”
想必过两个月,摄政王都未必记得有知知这么号人了,届时他们立马就去和女儿会和,也免得她回帝京想起伤心事。
他低头去翻那些信:“我看看啊,知知说她如今就在杭宜县边上找了个地方,叫什么来着……”
…
这几日知知的心总算是放回了肚子里,倒不是因为殿下不再找她,而是因为她和严叔重新联系上了。
她特地打了酒做了一桌子菜,请严叔在家里吃饭。
知知把几个荤菜都摆到了严叔那边,心里好奇地不得了,她都没告诉严叔她不去杭宜县了,两人约好联络的铺子也关业了。
“您怎么找到我的?”知知问。
“这事说来也是巧了,”严凌山撂了筷子,看着眼前的小女娃,“张浩勇你有印象吗?”
知知点头,脊背都蓦然绷直了。她第一次伤人,当然对对方的名字印象深刻。“我记得的,是顾婶的前夫。”
严凌山说起张浩勇,语气中带着不屑:“这家伙腿被你打伤了,养了几天,想在道上找人,找你麻烦呢。”
原本他问知知的下落问了好久都无果,杭宜县的兄弟都说没听说过向知这号人。忽然有一天,却有个人说,隔壁瑞嘉县这两天有人想雇他们道上的弟兄去教训个人,好像正是叫做向知。
严凌山一听,赶紧就来瑞嘉县一看虚实了。
至于教训人这事,自然是被压了下来。不仅如此,严凌山确定住在这里的就是知知之后,还让人重新揍了张浩勇一顿,好让人知道,他要教训的人在道上是有人罩着的。
他这么做自然是为了永绝后患,严凌山道:“不怕他再记仇。这种人就是畏强欺弱,拳头最能教他老实。”
“这么说是您帮了我。”知知晓得自己当日还是冲动了,也不怕和严叔说实话:“这些日子我眼皮总是隔三差五地跳,就怕出什么事,原是犯了小人,要是他真的找了帮手,那我还真没法子。”
“你一个人在外面,处处都要小心,否则我怎么对沈大人交代?”严凌山嘱咐完她多加小心,却是想起另一桩事,“本来我在瑞嘉也谋了份差事,就想租下你旁边这宅子,也好就近保护你。谁知今日来时去问,才知道这宅子竟已被人买下,就在不久前。”
知知愕然,这么快,她就要有新邻居了?
…
知知如今租赁的这宅子夹在两座院子中间,是最小的。
顾婶和她说过这宅子的来历:“我从小就住在这儿,原本呢我们家旁边,只有一户人家,姓苏,就是你住的宅子左边那户。但是十几年前,他们家两兄弟都大了,闹了分家,老大去了京州做工,那对老夫妻就把院子辟出去了一小半,给了老二住,这才有了两户人家。后来新造的这户也就是你现在住的。”
可知知租房子时,那屋子的主人说两座宅子都是他的,知知不解起来。
“那两座宅子怎么都没人了,那对老夫妻呢?”
顾婶道:“贫穷时各自谋生,富贵了就重新并作一家了。去京州做工的老大最后是靠经商白手起家了,就回到了咱们瑞嘉县建了大宅子,豪奢着呢。苏老爷把二老和弟弟都接了过去,这边的两座小宅子他是看不上了,自然也就归了弟弟,让他租出去也是一笔收入。”
没多久,果然就有人把一箱箱的东西往旁边的院子里搬。
那宅子翻新过,墙砌得高,知知一直没见过里头的光景,也是如今院门开了,知知才发现里面的环境比她租的这宅子好上许多,怪不得价格也贵,当初她一听就没考虑。
可院门敞着,院子里箱子堆着,知知却一直没见到入住的人。
她一眼就能看出,那些箱子的材料都是上好的木头,必是造价不菲。却也没见什么仆从来看护这些箱子,不怕人偷似的。
她不由被勾起了好奇。
终于这日,租给她房子的苏家老二回来了,他急匆匆找到知知:“向兄弟,我要去接买下这宅子的新屋主,他行李多,我怕一人搬不过来,你能不能跟我去搭把手?”
怕知知不同意,他伸手比了比:“这样,五成,下个月的月租我减你五成。”
知知如今最大的花销就是租房子的钱,虽说也要不了多少,再者这苏家二爷给她提供了容身之所,即便是钱货两讫,知知也心怀感激。
她想也不想就同意了,只是有些不好意思:“我力气不算大,也不知能不能帮上忙。”
苏家老二忙说没事:“两个人搬总比一个人搬容易不是?”
知知跟着他去了,才发现他们竟到了她当初上岸的那处地方,那里有一路蔓进江水中的石阶,可以供人上下。
江边则停着一艘小船,苏家老二率先跳了上去:“走吧,我们走水路去接人。”
知知跟着上了船,苏家老二如今有个富商哥哥,但竟也愿意做舟子这样的活计,拿起了浆就撑着船离了岸。
可船越在水上行,知知越觉得附近的景色眼熟。
她终于认出,他们走的这条水路,好似就是她当初来时渔人带她走的那条。
无缘无故为何要走这条路?这样的巧合令她生起了不安:“怎么不走大路……?”
苏家老二立在船头,对她说明情况:“那位公子说是身份不便,进不了城门,过不了那些水上的关卡,我刚好识路,就提议带他偷渡了,这事你可别说出去啊。”
知知稍稍松了一口气,许是那人和她一样,来瑞嘉县避难来的,没有身份文书,自然就只能走这条小路。
看来这条水路便利的人还不少。
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小船一路向北荡开碧浸浸的寒波,吴州地处江南,纵是冬月雪日里,河水也不会冻结,只是两岸草木苍苍,究竟倒映出一水的冷色。
直到一只白鹭掠水惊起,知知却蓦然发现,这船最终泊岸之处,竟然是她当初上船的打渔码头。
岸边立候的人背着身,负着手,知知在船上坐着,逆着光看去,不甚分明。
第58章 相见时
等看清楚那人的背影, 知知呼吸都停了。
可她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
万一只是人有相似,万一真的只是碰巧才和她走了一样的路、和她做了邻居,万一只是她多想。
可当船抵住爬满青苔的岸壁, 知知被猛然震了个晃荡,稳住身再抬头时, 最后的幻想也破灭。
那人转过身来, 薄唇衔着笑:“是从这里登船?”
殿下找到她了。
他在问她是不是从这里上船逃到瑞嘉县的!
他这是要复现一遍她逃跑的路线,告诉她, 她始终在他眼目下,指掌中?
这个认知, 让知知眼中染上了恐惧。正是风厉霜飞的时候, 冻骨的水气透过船板, 从脚底心钻上来。
这时候苏家老二却答话了:“对对对, 我把船缆系好,您再上来。”
知知这才倏然反应过来,原来殿下不是问她。
是她太紧张了。
她好受了一点,但不禁又想, 实际上也没什么区别,左右殿下都找到了她,之后会怎么对她呢?
苏家老二脚一蹬一跨之间,已经麻利地跳上了岸。
他搬起萧弗身边的那口箱子, 掂了掂, 双手托稳。
知知赧然想起她本是来帮忙的,这般干坐着像什么样,岂不白白占了人家五成租银的便宜。
她不再仰头看岸边的锦衣人, 忍住颤栗的冲动,平复了会儿, 起身想要上岸,苏家老二却腾出一手给她打了个坐下的手势,嘿嘿一笑:“向兄弟你坐着,坐着。这箱子没想象的大,我一个人能行。”
知知只能重新坐定。
萧弗这时也从容踏步上船,就坐在她对面。
却好似根本不认识她,只是方才从苏家老二口中才得知她的姓氏一般,对她道了声:“向——公子?”
这样好听的声音,却似催命的刀刃。知知面色发白,根本作不出反应。
箱子被抬上船后,船上不大的空间也拥挤了起来,就好像背上压了一座山,让人透不过气。
好在苏家老二去了船头拿起船桨,无意间开口,却是正巧打破了这焦灼的气氛:“凌公子,这位向兄弟就住在你隔壁,你们以后就是邻里了,虽说你买了我家祖宅,这宅子和我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不过苏某这人一向好说话,若是有要帮忙的地方,您尽管吩咐就是了。”
就在刚刚,知知还在想,殿下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她在瑞嘉县的,难道连租给她宅子的这位苏家人都是殿下的人,今日才会帮着他诓她来接人?
她是否从未逃离?
可这会儿听苏家老二这样讲,知知又不确定起来,他好似是不知情的。
她垂着水濛濛的杏眼,这双眼本就与黝黑的皮肤十分违和,如今再含了水光,令她整个人都有种雌雄莫辨的柔艳美感。
而萧弗,自打上船后就眺目远近,如同一直专注于欣赏两岸的沼滩矮丘、苇草水禽,除了起先客客气气同她打了那一声声招呼,眼睛都没朝她再转过来一下。
知知见此,才敢抬头看他。
一边看一边想,他为什么就不肯放过她呢?天底下多的是比她好看的姑娘,也许还比她聪明,比她听话懂事。
如果她不是只不会凫水的旱鸭子,她真想一头扎进水里算了,好过这样同船共渡,每一刻都是煎熬。
萧弗却似有所察,偏在这时也望了回来,正正与她撞目对望。
这一看,他猝然被她眼中染上的泪色刺痛。
那副遇事一贯不咸不淡的样子再也无法维持。
他一出生就是永安王府的世子,后来靠自己坐上了摄政王的位子,萧弗从不认为自己怕过什么。
可他现在竟然怕开口问询。
怕他一说话,她就要啪塔啪塔地掉下那蓄势待落的泪珠子。
“你……”
只是想问问她是否还好,问问这江南是否如她之意,竟也像被梗住了喉。
如何竟会与她走到这一步?
他反复回想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从前以为事事都已多加纵容,尽力顺她心意,即便是在他尚不认为自己对她动情、对她产生了爱重之心的时候,自认对她也不算差。
可到底,是哪一步错了?
他就这么看着知知要哭不哭,什么都无法作为。
什么水际风光,实则通通视而无睹,萧弗能看进去的,唯她一个而已,可笑从前他只以为是她容色艳绝,夺人目睛之故。
看着看着,萧弗突然记起,她曾经也是这样泪眼糊涂地软软哀求过他,说不想做他的妾。
那似乎是他们第一次有分歧。而她迫于他的决定,最终屈从。
也对,她这样犟的性子,也许还继承了她父亲那份清高,本就该是宁为平民女,不为皇家妾。
仔细一想,诸如此类,他不顾她的意志行事的时候还有许多。好比床榻之间,他总以为她的那些不乐意只是女儿家的矜持害羞居多,也许还带着欲拒还迎的趣兴,所以鲜少当回事。
可现在想来,她不是一直都怕他?
也许,他从未让她真的甘愿。
两人都心思沉重,小船也越发晃得教人头脑昏涨,萧弗为自己的糟糕行径几乎烦躁地别过头。
唯有苏家老二在那头卖力地划船,非但不知这厢暗流涌动,还不忘尽起地主之责:“凌公子,等到了瑞嘉县,你就安安心心住下,咱们县最适合散心养神了。尤其是我家祖宅这一带,住的都是些亲善之人,向兄弟自不必说,附近的人可都喜欢他了。隔壁还有个顾大姐,她和我兄长青梅竹马地长大,从前可温婉着,虽听说人如今泼辣了不少,但心眼儿还是好的,也很好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