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萧弗终于道。
一旦找到她,他倒要问问,她到底闹的什么别扭,他做了什么让她这样不快,到了非要离开不可的地步?
还是说……
第二日一早,朝露送来了知知的信。
“姨娘昨天早上吩咐过奴婢,把她做好的绣囊交给您,奴婢那时也没多想,她为何不亲自给您。后来奴婢在找绣囊的时候,发现了这封信和玉牌。”朝露跪着道。
她的说法挑不出错处,可萧弗没让她起身,他冷冷问:“是吗,你不知情?”
朝露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恐慌,但仍坚持道:“奴婢不敢有瞒。”
为了知知,她竟然当着摄政王的面说了谎,当真是为姐妹两肋插刀。
萧弗重新折好了看完的信。
整整两页纸,都是让他不要怪罪跟着她出门的小丫鬟,不要怪罪她的朝露姐姐,也不要迁怒她的家人,说她没有和任何人串通,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筹谋的。
信是给他的,却写了整整两页纸的无关人等。
展信之前,他其实做好了最差的打算——她也许会用长篇大论控诉他的错处,诉说自己一直以来的委屈不安,和不得不离开的理由,再加上一些决然冷漠的诀别之词。
那就说明,她从来没打算留下,在她对他最温柔迎合的时候,也在计划着脱身。
可他没想到,这根本不是一封告别的信,这是她把所有的罪责都包揽到身上的揽罪书。口口声声都是她一人为之,可她人都跑了,他还能罚到谁头上?
她何止是从未想过留下,她是根本不在意他。
看到那枚被她完璧归赵的玉牌,萧弗烦躁地几乎想要掀了这桌案。
她退回的何止是玉牌?
这时萧弗派出去的探子之一回来了,萧弗才让朝露离去:“告诉何嬷嬷,月在楼的东西,不准任何人再动。”
探子道:“消息放出去不久,孟青章就骑马去了沈家,每至无人的路段便会策马疾驰,看得出十分情急,从沈家出来后就改为了慢马,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果然如他所料,也幸亏如他所料,孟青章也被蒙在鼓里。小姑娘虽特意选了状元游街的时候逃跑,但应该只是图掩护之便,并未与他同谋,那便也不是为了他才跑的。
萧弗好受了一些:“继续监看,一旦沈家人出府,或有人出入沈家,务必探听到他们言谈内容。”
“是。”
这些暗探都是自小训练,极擅潜伏追踪,本是他为了监察有异心的奸官佞吏准备的,如今却用在了这样的地方。
处理完耽搁的政务,萧弗去了趟月在楼。
楼里陈设如常,就像每一天她在时那样,叠好的被褥枕巾,挂起的衣裳斗篷。
就好像下一刻,小姑娘就会推开门走进来,柔声唤他殿下,和他撒娇说外面有多冷,她出了趟府,手脚都冻僵了。
角落里,连阿篱都还像平时那样蜷在窝里打盹。旁边就是它的食盆,里头新煮好的鸡肉撕成了条,才吃了一半。
这几个月阿篱长大了不少,但还是一手就能托起。
萧弗抱起呼呼大睡的白猫,猫儿就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打呼噜,浑然不知自己被主人抛下了这件事。
他垂下眸,半晌才道:
“她不要你了。”
…
知知骑马过了两州交界的地方,经过了一处停泊着渔船的滩头,就没有再往前。
不一会儿,果然就有打渔人回来。知知租了一条小渔船,沿江而下,直到远远看见了城镇的影子。
严格来说,知知这算偷渡。
渔人道:“其实江上也有不少关卡,一般人还真没法绕开,可我们有时候运鱼货去城里,若是都走大路就要多许多路程,这才找到了这些可钻的漏子。公子找我算是找对人了。”
知知没想到这么顺利就进了城,“谢谢大叔!”
眼看就要上岸,她在地图上辨认着地方,估摸着也差不多该是杭宜县的位置了,便问道:“请问这里是杭宜县吗?”
渔人自然听得出知知的外乡口音,可收了钱,他也没多问知知为何不走官路、不走城门,反而帮着知知把马牵上了岸:“公子客气,不过咱们这里可不是杭宜县,而是瑞嘉县,杭宜就在边上呢,公子骑马过去也要不了一个时辰。”
说来这马能留下来也是意外之喜。
知知本想着马若不方便带走,索性就把马抵给渔人当租银,没成想这渔船虽小,卸了货之后载一匹马也不成问题,她的这匹坐骑这才得以保了下来。
她接过缰绳,笑眼弯弯:“多谢大叔,我不去杭宜县,瑞嘉就很好。”
渔人一边重新划开桨原路离去,一边纳罕,这位公子虽然个头矮小,皮肤黝黑,可五官还是很周正的,刚刚那一笑,他竟然有些惊为天人。
这京州来的人,到底是不一样。
这日之后,知知便在吴州的瑞嘉县落了户,说是落户,也只是租了一处便宜的屋宅,还带个小院子。
她特地挑的边缘一些的地方,这房子不仅偏僻,而且就两间房子,一间外屋一间里屋,但院子却很大,可以种些蔬菜。
更重要的是,租房时连身份文书也是不要的,一手交银子,一手交钥匙。
她一直没有恢复女儿家的打扮,附近的人也只知道租房子的是位“向公子”。
隔壁两边都有屋宅,但只有一边住了人,是位邻居大婶,还独自拉扯着一对儿女,好在儿女都懂事。大一些的哥哥十五,小一些的妹妹才十二,哥哥平日会替人抄书换钱,妹妹就帮着阿娘给人家洗衣服。
婶子说,她的丈夫早就死了,儿女都是她一个人的。
知知手里的银钱虽然不多,可毕竟有阿爹给的一份,过日子是绰绰有余了,见这位婶子日子艰难,有时候做了好吃的点心也会给他们送去。
这日知知去送自己新蒸的葱肉丸子,却见院子的门都没掩上,里头还有暴烈的争吵声。
“今天你要是拿不出钱来,老子就不走了。”
“没钱,我也不认识你。”
“没钱就把她卖了,老子的女儿想卖就卖!你让不让开!”
知知疑怪地走了进去,就见一个高大的男子抡起酒壶就要劈头打下,而他面前站着的正是邻居顾婶子和她的女儿顾杏花。
小小的杏花冲过来伸开两臂挡在她阿娘面前,眼看那酒瓶却要砸上她的脑袋。
知知没再多想,按下了臂上袖弩的机关。
第56章 软肋
知知害怕误伤了杏花和顾大婶, 便在扳动袖弩时放低了点手臂,瞄向那大汉的腿部。
那男子膝盖一屈,直挺挺跪倒在顾大婶母女俩面前。手中的酒壶也摔烂在了地上, 迸开一地的碎瓷片。
射中了!
“谁暗算老子!”大汉痛骂着捂住小腿后面,血就和泉眼的水一样往外冒。
杏花见阿娘没事, 迈着小短腿跑向了知知:“向大哥, 你好厉害!”
她眼中的崇拜之情简直快溢出来了,向大哥就是她和她阿娘的救星。
大汉也回头看向知知, 才发现行凶伤人的是个年轻小子。
见是瘦瘦小小的一个,没什么威胁力, 他拖着一条腿起身就想上前挥动拳头找回场子。
口中一边脏字频出:“好啊顾芸, 你当老子死的, 还养起姘头来了?”
知知反应了一会儿, 才意识到这姘头二字竟是在说她。
也不知是这词实在太难听,还是方才那一箭后劲太大,知知脸色愤红得都快要滴血了,得亏是扑了深色的粉, 才不怎么明显。
可她半步没退。
大汉却是没走两步伤口就撕扯得厉害,那箭头虽小,却在行动间不断被牵动,血窟窿一点点扩开。
他反手就想去拔了箭支扔在一边, 却见箭支竟然都贯穿了整条腿, 只好继续忍着痛龇牙咧嘴地朝前。
知知见状,把杏花拉到身后,再次朝着大汉横举手臂, 露出手臂上精良的弩器。
大汉蓦然顿住脚步。他怎么忘了这小子有凶器?
可他心里虽然怕了,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却怎么都不能输给一个姘头。大汉用手指指心窝子:“有本事就朝这里来。你要是一箭射不死老子, 老子就去报官!等你们一个两个都被抓了,我自己生的女娃,想卖几个钱就卖几个钱。”
顾婶一听,不知为什么跑进了屋子。
知知只好护着杏花,小声对她说别怕,“有我呢,没事的。”
实际上她从来没遇上过这样的场面,可她如今是别人唯一的倚仗,她不能露怯。
知知作势就真的要再扣下机关。尽管重重冬衫下,背上早已冷汗津津地湿透了。天知道,她还用布条裹了胸,湿着黏着有多不好受。
面上却是撑着一口气,故作镇定:“好,不必你去,我也会替顾婶去官府,告你擅闯民宅,欺凌妇孺之罪。”
大汉闻言,眼睛往旁边一瞟,显有慌色。
他不信这小子真的敢杀人。可他和顾芸早已和离,当初就闹上过一次官府,便是那次,县老爷说他酗酒赌博,最后判定一双儿女都跟了顾芸。
这还不算,竟然街坊邻里也都被顾芸收买,一个个说他坏话,说他如何打骂自己的妻儿,害他多挨了十下板子。
他说的要见官那都是唬唬人的,若今次真的闹到县衙,那些官吏心都是偏的,他定落不着好。
再者,也不知这小子的箭有什么门道,他只觉得这箭的倒钩在肉里还在绞动,他从前因欠赌债也挨过刀子,也没这么厉害,没想到这么小一支箭就让他有些站不住了。
大汉趁着折断箭杆的功夫,不动声色躲开了知知弩器指着的方向,一边暗自权衡了一二,最后决定放两句狠话就走人。
还是等这姘头不在的时候再来。
顾芸却从屋子里冲了出来。
她手里多了把菜刀,一脸豁出去的样子,举刀道:“张浩勇,左右都要闹出人命了,我和你的事也没必要拖别人下水。今天我就和你做个了断,从前儿女都小我有所顾忌,现今他们都有自力更生之力,我还怕什么!”
这下子,张浩勇嘴里直喊着疯了疯了,一边拖着一条残腿赶紧往院子外连跑带跳地逃了。
跑出去一大段路后,见人没追出来,他这才又恢复了气势,对着顾家的方向大声喊了句:“今日不和你们一般见识,但谁要是敢报官,老子真的同你们不死不休!”
顾婶没再理会他,只翻了个白眼。
她整个人都脱了力,全靠知知和杏花一左一右地扶着,放下菜刀时,腿都是抖的。
“杏花,快给你阿娘去搬把凳子来。”知知道。
顾婶在院子里坐下,好半天终于缓了过来,开始控诉:“他今日来,我本来没开门,可他声泪俱下地说想女儿了,想儿子了,只想看一眼就成。我也几年没见他了,以为他是在外头挨够了打,才念起家里的好。”
她满是懊恨:“谁知道他一进来就原形毕露,开口闭口地问我要钱,我说没有,他竟然和我说杏花如今大了,水灵了,也能卖个好价钱,我留个儿子养老就够了。”
知知也大约明白了整件事的始末,顾大婶并未丧偶,只是同嗜酒又好赌的前夫和离了,如今前夫却又为了钱找上门纠缠。
她安慰了人一会儿,把放在木桩上的那盘丸子递给了杏花,让她和顾婶分着吃。
“家里炉子上还煲着汤,我得先回了。”知知此刻的镇定一半都是装的,她只能借故早点离去。
“快回去吧,多谢你了,小向。”顾婶也不留她,只是又起念叨:“我算看明白了,狗改不了德行,对男人心软就是对自个儿不负责!他有句话说的没错,我就是当他死了。之前几年我不都当他死了?今日若还当他死了,根本就不会有这桩糟心事!小向,你可不要步婶子的后尘!”
知知便这么一路伴着顾婶对前夫的骂声回到了自己院子。
路上还碰到了顾婶的儿子顾槐,他听说早恩断义绝的爹来家里闹事,匆匆赶回来帮忙。
“娘,你以后也别当着向大哥那么说了,他也是男子,还救了咱们,你不能一杆子把所有男子都打死了。”顾杏花脸红扑扑的,手中还牢牢捧着知知送去的那盘丸子。
顾婶还呼着粗气,听此愣了愣,才笑骂了声:“傻丫头,你向大哥可不会生气。”
她又让顾杏花转了两圈,见她毫发无损,抹了把脸起身,“走,咱吃饭去。”
刚说完,就见顾槐回来了,只是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
顾槐方才是看着知知从自家院子里出来走回去的。如今再听母亲妹妹的一番对话,就大致推断出了是知知帮他们家解决了麻烦。
踏进院门之前,他转头深深看了一眼邻家的大门。
她这么厉害,为什么要扮作男儿身,独居在此?
而这会儿隔壁院子里,被夸厉害的知知正解下束胸的带子,肤肉都被勒红了。
她脸上赖以遮盖雪肤的米粉都已洗掉,双颊和鸡蛋壳似地明亮透净。眼中却有可怜的泪光。
她也害怕。
知知就那么眼泪汪汪爬进了浴桶,手脚到现在还是软的,再迟一点走出顾家,她真怕自己会当场倒下。
若这是放在以前,知知当真是不敢想,她就算有救人的心思,也断没有这本事,能赶跑一个比她高了一个头还不止的汉子。
袖弩就放在木桶旁边的凳子上,伸手就能够到,独居以来,这袖弩她当真是半步都不离身。
若没有这袖弩,阿爹也不一定能同意她一个人南下。
洗过澡后,知知那股后怕的劲终于平复得差不多了。
她开始写今日给阿爹阿娘的家书,详细地述说了她今日的英勇壮举,阿爹阿娘一定会为她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