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知知,我想说的是,王府终究不是好归宿。从前布衣白身,我不能自私地要求你跟着我吃苦,但日后,不管是状元夫人还是官夫人,又或者诰命夫人之尊,我都愿为你争取,你若点头,孟青章此生只你,再无他人。”
他说的极轻,但没有一个字含糊,知知全都听清了。
她几乎不知道该作什么反应。可她确实没法应答,他说的那些什么状元夫人诰命夫人,知知根本就没想过!
孟大哥竟然想娶她?
“我……”
知知越发低下桃腮,害怕自己诧异的神情会伤害到孟大哥,她一慌张就喜欢有些小动作,无措地捏着伞柄一圈圈旋动,真真要把伞面转出了花。
小时候知知身边那些小姑娘不是没有说过,日后要是能嫁给孟大哥这样的人,那就是顶顶好的姻缘了。
可知知从来就把孟大哥当做大哥哥,她既这么叫他,自然也是这么想的。
见知知这般呆滞着垂眉不语,孟青章也有些怕说的太突然令她难做。
但他作为男儿,对心爱的女子表明心意,从不是为了逼她选择,而是为了告诉她,她永远有别的后路可走。话既说到了,他便可以无憾无悔。
他往后走了两步,走出伞外:“不必现在就告诉我愿不愿意,我等得起,不管等到几时。”
知知犹在为这突然其来的自陈愣着神,不知如何是好,孟青章就走进了漫漫的人海。
她也跟着呆呆收拢了伞,心神无主地朝车辇方向走去。
她人没在,轿辇上的帘子也就没拉起来,大咧咧地拨在两边。
于是,知知走到辇前,还没靠近,仅仅是远远地走到了面对着轿辇的地方,就看见了坐在上面的人。
一派闲逸之姿,却穿着最庄严权威的朝服。
知知一下子清醒了,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也顾不上再想孟大哥究竟为什么要说那番话,是真的喜欢她还是为了让她离开王府了。
她在殿下的注视下回到了车上。
轿辇不比马车地方大,座位类同一条长椅,若是不与殿下挨着坐,她就只能坐在他脚边的空地上。
那自然还是殿下身边好一些。
萧弗已张开一臂,等着她靠上去。
其实知知现在已不算多怕殿下了,怎么说也比从前坦然几分。
可她这两天绞尽脑汁在想离开的法子,总要少牵连他人一些才好,见了殿下就格外怕教殿下看出端倪。
更何况,孟大哥刚刚与她说了那样的话……这才是最骇人的。
知知拘谨又僵硬,分明想的是乖驯地坐在殿下身边就好,可不经意就束手束脚起来,背都不敢沾上椅靠,更别说殿下的臂袖。
车仆们都已听令起驾,为了不靠上殿下的手臂,知知就那么上身直愣愣地颠来颠去,左右摇摇摆摆。萧弗好笑地把她一揽,按进了怀,气也消了泰半。
知知原怕说多错多,万一让殿下看出她心里装着什么事就不好了,故而没想和殿下有什么交流。如今两人都拥在一处了,到底不得已开口:“殿下何时来的?”
萧弗抱到了人,嗅到了她鬓发间似有还无的茉莉花气,装出来的闲情逸态竟也有了八分真。
“不久。”他答。
就在听到她的孟大哥说要给她挣一个诰命夫人的时候。
他特意多待了片晌,却迟迟没听到她的拒绝,这才冷着脸走了。
萧弗不算久经情场,但他也是男子,是男子就天生有男子的敏锐,知道孟青章那番话对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来说杀伤力有多大。
那厮说的这般好听,他的小姑娘,真的能经得住诱惑吗?
今次车上许久未有的疏离,是不是就是因听信了那些花言巧语?
萧弗垂目,这些话他不会直接问她,那未免太刻意,太没气量,可他是真的想知道,在她没有拒绝那人的时间里,她在想什么。
他走后,她又回答了什么。
这么想着,他越搂越紧。
知知却因这反常的力道害怕起来,殿下虽不会做出什么生拉硬拽、强人所难的事,可夜半的帐子里总会有个没轻没重的时候,那时不管是抱她还是亲她,都分外的用劲,知知总是为此感到害怕,就像现在。
她不禁仰头想去看殿下此刻的脸色,分辨他到底为什么突然加了力。
如此就抬起了春云雪蕊的面庞,从羞低怯隐,到足以令人一览无遗,动人而震撼。
萧弗想也不想就衔住了那一枚娇怯欲张的檀口,于对视的那一刻。
她不知道,她的眼神,她欲说还休的唇舌,都是莫大的勾引。
知知本是硬着头皮上的车,哪还记得要拉好车帘,如今才想起来。
一面呜呜地抗议,一面想要去扯那帘子,萧弗却不许她乱动,把她好不容易要够到帘子边角的那只手又按了下去。
两边挽起的帘子哪里够挡住人,前面的行人只需一回头……
和这次比起来,从前殿下轻薄她的时候都不算什么了!
知知是真的急了,这回她眼前就是帝京的街道,两边就是叫卖的摊贩。知知每看见一个人,就害怕那人会转头也看见她。她开始用手推他,用脚替他,可殿下就是铁了心要这样堂而皇之地,变本加厉地欺负她。
知知差点就想哭了,生生忍着了泪,身子越发软下去,心里就更加乱作一团麻。
最后,她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就对准殿下的唇肉,狠狠咬了一口!
萧弗终于放开她了。
他带着审视的目光,从她带着一痕薄薄血色的唇,看向她烟水濛濛的眼睛,最后是她蜷曲的手指。
他用手背抹了一把,嘴唇果然破了,她唇上就是他的血。
“出息了。”他似笑非笑。
这就开始为她的孟大哥守身了?
可哪有什么出息,知知后怕得发抖,“不是故意的,妾不是故意的。”
一直到轿仆落定了车辇,萧弗拂袖而去,知知都没缓过劲来。
她从前或许有过大逆不道的时候,但哪一次也没蓄意弄伤殿下的,殿下是千金贵体,知知到现在都记得管事嬷嬷说过,主子皱一皱眉头,她们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她现在还是妾,殿下就是她的主子。就算她阿爹已经恢复了清白,她也没法堂堂正正做人。
她这次没事,只是殿下没有降罪而已,只要他想,她的人、她的命,他都可以肆意拿捏,视同玩物。
不,她不能再等了。
知知的四副护膝都送了出去,她连夜写了一封长信,和绣囊一起放在屉子里,拜托朝露姐姐在她走后交给殿下。
这样,朝露姐姐就能说是在找绣囊的时候发现了信,不必做她的同犯。
还有阿篱,她做了许多阿篱喜欢吃的奶糕,肉干,就是这些东西放不长,只盼阿篱吃了不要怨她丢下了它。
它跟着殿下,还有的是吃香喝辣的日子。
知知还去了一趟沈家,悄悄告诉了阿爹阿娘她的打算,也好叫他们放心,殿下答应过她,不会迁怒她的家人。阿爹起初执意要她光明正大与殿下同清楚然后回沈家,说问心无愧的事,没道理这样偷偷摸摸,可架不住娘俩好生哭了一通,最终还是同意了。
她还拜托阿爹阿娘另外帮她做了一件事。
至于殿下,知知终究是问心有愧的。
好几次在循崇院里相见,她都不敢与殿下见礼,兜兜转转,好像又回到了她刚刚来这儿的时候,那样的生分又胆怯。
殿下也不来找她。
就在知知以为循崇院中的擦肩而过,就是她和殿下此生最后一面的时候,殿下却又来了。
却不如不来。
这一夜,他当真将她曾经控诉的“粗蛮”“强硬”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知知觉得自己简直成了一团破棉花,被他扯开,又被捻合,被捣得零落无依,又被捞起捧起。
她泪津津的余光里,竟见那只绣囊的穗子不知为何没有收好,挂在了屉子外,摇摇欲坠。
她于是十分突兀地道:“殿下,妾的绣囊做完了。”
可男人丝毫没有停下,反而攫夺更狠:“还有空想这些?”
次日就是状元游街,几个小丫鬟知道能跟着沈姨娘出去看状元,夜里兴奋得都睡不着觉,便听见二楼的响动,折腾了一整宿……
不管如何,游街这日,是真真盼几年才盼的到一回的盛事,知知一刻也没赖床。
她还戴上了那只袖弩,就藏在袖子底下,除此之外便是她卖绣品攒的和阿爹给她的银子。
到了街上,十里烂银钩的帝京,于这数九寒天,繁热得简直使人如同置身春海,红裳绿袖,遍地锦绣。
九衢三市都是涌动的人头。
黄金络,青玉鞍,状元高坐白马上,从宫门口出发,一直沿着东西两干道往返。
孟青章隐约在人群中看见了自己要找的人,可一眨眼,她就不见了。
几个小丫鬟也慌了神,沈姨娘刚才还在这里,好端端一个大活人,怎么忽而就不见了?
第55章 自此别
与此同时, 一辆停靠在街边许久的马车,终于缓缓驶动了车轱辘,顺着人流朝城外行去。
往往这样看状元的日子, 越是青春韶龄的姑娘们越起劲,有些面皮薄的, 怕见生的, 就躲在马车上过一过眼福也是有的。
再有些来自京州周边州县的百姓,也愿意来凑这个热闹, 沾一沾喜气。
人流里混进几辆马车,那当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知知便是借此脱的身。
为她准备一辆马车, 按照约定的时间地点等着她, 就是知知那日请求阿爹阿娘帮她做的事。
“东西都在车上了。”知知一坐进去, 便听车夫道。
知知总觉得这声音有几分熟悉, 忍着疑惑道了声:“多谢您。”
出城不必文书,但进城却都是要的,知知都想好了,伪造文书毕竟有被识破的风险, 马车出城后,她就没走官路了。
她特地和阿爹阿娘说过,租马车时要挑用两匹马拉着的。
到了人迹罕少的郊野,车夫看了看四下没什么人, 便将车停了下来。
“包袱里有张地图, 往南走五十多里就有座寺庙,不必进山,快马最多两个时辰便到。”车夫见她下来, 对她指了指,“公子到了寺里, 记得给马喂精饲料,明日才好接着跑。”
这一声“公子”,乃是因着知知在马车上便换了男装,又用深色的米粉抹了脸、脖子和四肢。冬天的袄子厚实,她多穿了两件,不仅能掩饰身形,夜里也不怕冷。
知知这时才认出,驾车的人竟是沈家从前的门房严叔,只是满脸的络腮胡子许久没剃,和从前判若两人了。
严叔一看知知的眼神,就知道她认出了自己,笑道:“离开沈家后我就在道上混了,留点胡子看起来不好惹一些,办事也方便。你阿爹不放心你一个人,还叫我偷偷跟着,但我还有事要做,得晚些再去吴州找公子。”
时间紧迫,两人没说上几句话,知知就效仿那时在鼎梦山庄外殿下那样,解下了其中一匹马。一直策马抄小路,终于赶在入夜前,借住进了山脚下的寺庙里。
吴州离京州不远,但通常都是走水路,如果她搭上那些商船货船,极有可能遭到殿下的人的盘查。
毕竟她这辈子除了京州和吴州就没去过别的地方,殿下一定猜的到她会往哪儿跑。
只是这庙里的沙弥怎么都不肯收下她的借宿费,知知只好改口说是香油钱。
她如今也很会变通了。
沙弥立掌作礼:“那贫僧便在佛前为施主供一盏长命祈福灯。一灯能灭暗,焚去无名障,愿施主从此无病无灾,安乐清净。”
这话意头极好,但知知却发愁起来:“长命祈福灯是不是要一直烧着才行,这点香油钱会不会不够?”
“所谓长命长明,只是不以外力灭去灯烛,亦有油尽烛终之时,那时便是功德圆满。施主给的香油钱足矣。”
沙弥为她解释完,替她带上了房间的门便要走。
“小师父等等,”知知叫住他,又添了一块碎银,“我想为我阿爹阿娘……还有一位有恩的故人,也供一盏祈福灯。”
从此之后,他只会是她的故人,不复见的故人。
…
摄政王府的书斋中,亦有一盏蜡灯长明不灭。
“船只可都有拦下盘问,还没找到?”
复命的侍卫当即跪地请罪:“属下无能。”
今日一早,小丫鬟们找了两圈也没找到沈姨娘,也顾不上再看状元游街了,急匆匆回府同老夫人和殿下禀明了情况。
萧弗命人在城中搜寻无果,便下令去拦截南下的船只。
可今日发船的几十艘船只侍卫们都已登船盘查过,也并未找见人。
侍卫问道:“沈姨娘会否是被歹人掳走,遇上了什么危险?”
他说完才自觉失言,殿下做事自有他的道理,殿下说沈姨娘应当是自己往南边去了,那便不会有错。可侍卫也想不通,沈姨娘有什么道理要偷偷离开?
幸好殿下并未降罪。
萧弗只是让人退下。
今日他一听说人不见了,第一时间就动身去了沈家。
沈照辛那样把女儿当眼珠子似的宝贝着的人,听说女儿不见了,竟然没有着急,只是横眉怒目:“草民也想问摄政王殿下,我的女儿现在何处!”
若不是他的夫人拦着,沈照辛都想抄起笤帚赶人了。
那时萧弗就确信,知知是自己走的,且沈家人一定知情。
他只觉可笑,翻身上马后,神色平静如常,只是嘴唇紧抿,一句话也不说。
直到回到府中,他在帝京的地图上用笔圈出了城中可能藏人的几十处地点,最后圈出了南下登船的码头。
那毫尖重重碾下,用力得都变了形。
而后最后整支笔都被大手一挥,抛堕在地。
啪嗒一声后,仆卫们齐刷刷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谁也不敢贸然有什么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