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滟滟的杏眼一闪躲,闷闷问:“那凌公子为何还不走?”
萧弗神意自若,横挡在她身侧几寸的一臂仍未收回:“只因我夫人不肯认我,我想知道,如何才能让她回心转意。”
“凌公子问我可没用。”知知本能地回驳道。
可也不知是不是灌进了一口挟着尘气的北风,她忽然有些唇舌发涩。
殿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她从没有起心动意,又怎么谈得上回心转意。其实她不是没想过,殿下会不会……真的喜欢上她了?
萧弗忽凑身过来,低声道:“问你没用,问谁有用?”
他的气息侵袭而至,知知很快把方才的念头甩了出去。殿下早就说过的,不是他的东西,他不会碰。
那些厮磨,那些缠绵,就连那些美其名曰的偏疼宠爱,都不过是他在处置他的所有物。
想必现在想捉她回去——
也是一样。
为了不露怯,知知的语气越发硬邦邦的:“我只是一个客居于此的普通百姓,对公子毫不了解,怎知公子该问谁去?”
萧弗反而更温声:“何处不了解,我都说给你听。”
分明还有几天就到了年节,就算是这样的江南,檐头都早结了白惨惨的冰凌,可知知被他困在这狭仄的一角,这样无赖地故作深情,臊热连着怒火一块儿烧,惹得头脑都发懵了。
她不想与他再多纠葛,涨红着脸,不知哪来的勇气,只想快刀斩乱麻:“你出去。”
萧弗这辈子二十余年的光景里还从未被人这么不留情面地驱赶过,他闻声怔了怔。
但一想到面前的人是她,他又觉得,她如今正是气头上,这么对他仿佛也理所应当,是他该的。
萧弗:“好,容我最后再说几句。”
他忽而转头,深深看了院中拴着的那匹马一眼。
“从京州到吴州,一日断然不够。此行我先骑快马,取道山野之间最短的捷径。一匹快马至多不过连行五十里就要进食休息,幸好路遥马颓之前,我为撞钟声所引,寻得一处山脚古寺。我问寺中沙弥,状元游街当日可有人借宿寺中,沙弥告诉我,确有一位小公子,且为亲朋供了几盏福灯,再欲详问,沙弥却不愿说其他。”
知知一时间惊愕不已,他果然猜到了她的逃跑路线。
萧弗观察着她的神情,继续道:“后见入吴州地界,逢第一处打渔滩头,见有渔船泊停,我便想,如果我夫人想要绕开关卡进入瑞嘉县,能如何走。最后,我决意弃马登船,改行水路。”
知知胸前不住起伏,脸上的涨红退去,已没一分血气。
萧弗克制万分,才能不伸出手去,捧住那张怯怯生怜的脸。
他若伸手,她恐怕只会更气恼。
他继续说了下去:“其实今日并不是我第一次乘舟入瑞嘉县,但直到今日之前,我都不能确定,我夫人走的是不是这条路。现在看来,应当是未错?”
知知当初上岸之后,就是在附近找的房子。他既知道她化名向知,身在瑞嘉县,要找到她的住址易如反掌,从而猜测出她大致上岸的地段也分毫不难。
“说完了没有,殿下究竟想说什么!”
小姑娘突然拔高了些声量。
知知是真的惊惶又气愤,他这番话就好像在告诉她,他什么都猜到了、算到了,她跑不掉了。
可才说完她又害怕起来,心虚地要堕泪。
那可是只手遮天的殿下,她怎么吼了他,她哪来的底气?
好在萧弗却毫无怪罪之意,竟真的回答起了她的问题,“我是想说,这一路走我夫人走过的路,我一直在想,她那时在想什么,却始终不得其解。”
他无奈站直了身,肃着神色,正视着她,好似万分郑重:“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并不能事无不知,知知,若我有什么做错的地方,”
“即便公堂之上断罪判刑,尚且昭示犯人,所犯是哪一条律例。你该告诉我,也许我就不会再纠缠。”
知知没想到是这样的展开,不信地抬眼:“当真?”
“假的。”萧弗笑了,他让开几步,不再挡在她身前。
“但我会改。”
第60章 年关
院中, 知知拴在树桩上的那匹爱马突然用前蹄踏了下地面,嘹亮地嘶鸣了一声,是在催着主人喂食了。
知知想, 可惜养的是马,不是狼犬, 否则似这般时候没准就能护护主, 下次再对上殿下,她也不至于那么狼狈。
不过眼下萧弗态度这样的温和, 知知反而更别扭起来,更加弄不懂他打的什么算盘。
是想说些好话, 先把她从瑞嘉县哄骗回帝京?
但他若想让她回去, 哪里用的上哄骗的伎俩, 只消派几个人捆了她扭送回去便是。
可要说这位帝京的实际掌权者, 会低声下气地对她这样一个小女子诚心悔过,这又比太阳打西山头升起还要荒唐上许多。
知知脑子乱的一塌糊涂。
她只能先赶紧从他身前溜出去,脱身再说。她往屋子方向走了两步,直到和他中间隔了可以站下五六个人的距离才停下。免得殿下反悔起来, 她逃跑不及。
确认安全之后,她没再喊他凌公子,也用很认真的口吻回应道:“殿下,你不必这样的, 殿下没有做错什么。但殿下要是不准备把我抓回去, 就算你找到了我,我们也只能做邻居。”
她这会儿倒是没凶巴巴的了,说得真恳。
假若方才他一如她起先料定的那样, 告诉她,她的一切动向都逃不出他的掌握, 她也许还能仗着一腔恼恨,依旧态度恶劣,不给好脸。
但现在……伸手还不打笑脸人,何况是在她从前说话都要小着声讲的殿下面前,于情理,于身份,她都凶不起来了。
萧弗似乎忖量了片刻,点头道:“可以,那就从邻居做起。”
知知猛地看向他,从邻居做起?
她说的分明是只能做邻居!
知知觉得殿下一定是存心曲解她的意思,憋了憋,还是好声好气道:“殿下误会了……”
也不知是不是她太小声了,萧弗没听见。不等她说完,他就转身朝院门走去,单方面终止了这场对话。
知知的申辩就那么卡在了嗓子眼,不上不下的。
但他肯走,终归是好事。
瑞嘉县是小地方,邻里往来密切。除了因宅子连在一处,不免时常会交往的顾婶一家之外,附近也还有其他许多热心的街坊乡里,会来走街串巷。
若是她同殿下再吵起来,声音大了点,没准就被谁听去了壁角,那就糟了。
想到这,她眼也不眨地目送着削肩窄腰的男子,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打算离去。
却见他没走两下,突然又不走了。
知知还没来得及生起警惕,又见他折腰屈身,竟是捡起了她方才掉在地上的那一串纸包裹。
那是顾槐给她的糕饼。
拾起之后,萧弗把东西放在了院子里的青石圆桌上,重新大步往外,没再回头。
他是不敢回头。
若再多看她几眼,真怕自己舍不得走了。
不过,他起先还未注意,顾家那小子,送的竟然是糕点。
无事献殷勤,多是有猫腻,况且还是送这些女儿家才会喜欢的点心。
看来某些人的改装易容,或许算不得成功。
…
顾家,顾芸正在屋子外的水缸里打了水,要进去淘米,就看见儿子不知何时已回了家。
“阿槐回来了?杵在墙边干什么,来帮娘生火!”
顾槐这会儿神魂恍惚,脚虽然听话地离了墙边,跟着母亲进了屋,人却是仍木讷着,只不时就回过头,愣愣地看向隔壁知知的院子一眼。
直到他坐在灶洞前,手上也没什么动作,就那么干坐着发呆。
顾芸难得见他这副呆相,嗔问道:“想什么呢,快起炉子呀!”
顾槐正是出神的时候,听见她问就下意识回答了:“我在想,什么身份,才能被称作殿下。”
这下轮到顾芸愣了下。
不过她很快纳罕地笑起来:“傻孩子,好端端的想这个做什么,什么殿下不殿下的,左右和我们八竿子打不着一处。”
是啊,八竿子打不到一处。
他都听见了。
能被她唤作殿下,那位凌公子的身份恐怕寻常王侯公卿还不止,须得是皇子王爷才行?
而他和向知二人,显然关系匪浅。凌公子也口口声声说,他是来找他的夫人的。
她若是凌公子的夫人……不仅已嫁作人妇,身份也远在云端,又怎么会乐意和他这样的微民打交道。
实际上,顾槐这些年在书店在学堂都帮人抄过书,自己肚子里也有不少墨水,一向不齿于偷听的行径,深知这非是圣贤之道。
可他方才在院子里听见了向知惊叫,担心得紧。见她似是和谁爆发了争吵,这才想着过去确认一下她有没有事。
没想到,却意外从他们的争执中,得知了这样的真相。
顾槐苦笑着往灶洞里扔了把柴火,扔下去时力道太重,扬起了一片呛鼻的黑灰。
自这天起,他就不大往隔壁跑了。
顾芸觉得奇怪,她这儿子虽然看着虽稳重老成,但每次她做了什么好吃的小食,他哪次不是和顾杏花两个争着抢着给向知送,说到底还是小孩心性。
怎么这几次都没见他积极了,和向知吵了架不成?
眼瞅着年关已到,明日就是除夕,往年家里的门联都是顾槐写的,顾芸就多准备了一些红纸:“你多写两副对联,再写几个福字,回头给你向大哥和那位凌公子送去。再和小向说一声,明儿来我们家吃年夜饭,我看她也没什么亲人在这边,大过年的一个人多冷清。”
萧弗已经在瑞嘉县住了几日了,顾芸自然也是知道多了这么位新邻居的,可她每次路过,那家的院子都是关着的,也从不见这位凌公子出来走动,就连日常要吃的菜肉都是教专人从后门运进去的。
是以她想着,这对联还是要送的,但吃饭却是不必请了,不相熟的人坐在一处也是尴尬,单请了小向就成。
对于写对联这事顾槐倒是没有异议,十分麻利地写完了,而且落字成章,对联上的字工挺秀气,很是拿得出手。
但要送去时,他却是怎么都不愿意。推脱道:“我还有几本册子没抄完,东家急着要,阿娘去送吧。”
顾芸还没来得及说他两句,顾槐已经飞快地推开院门,跑的没影了。
顾芸失笑:“这孩子。”
一旁的顾杏花早已满眼晶亮地看着春联和福字,当即自告奋勇地举手:“我去送,阿娘让我去吧,我两天没见到向大哥啦!”
顾芸也只能同意下来。
她还要忙着备菜,年夜饭是顶顶隆重的,她打算做十个菜三个汤,今天就得筹备起来了,哪能抽的开身。
她把东西交到了小女儿手上:“当心些拿,可别掉地上脏了破了。”
顾杏花欢天喜地接过,捧在怀里,蹦着跳着就出了门。
但顾杏花这般积极,只是为了见知知而已,她满心里都是向大哥,至于那位凌公子,她见也没见过,只听她阿兄说过是不能招惹的人。
她有些不敢去叩他家的门。
于是,顾杏花把知知的那份对联给了她,又邀请了她明儿来自家吃年夜饭之后,便不好意思地道:“向大哥,我这儿还有一份对联呢,我娘让我去给凌公子,可我又不认得他,向大哥能不能帮我去给一下?”
怕知知一时反应不过来凌公子是谁,杏花朝萧弗宅院的方向努努嘴,“就是隔壁那位,向大哥认识吗?”
知知犹豫着有些不想答应,杏花忙双手合十,撒娇般乞求道:“拜托了拜托了。”
知知本就吃人嘴软,如今哪还说的出拒绝的话,“那好吧,就这一次哦。”
她把杏花手中剩下的对联和福字也接了过来,在杏花感恩的目光中敲响了“凌宅”的大门。
杏花跟在知知身后,本来也想趁着这次机会看看这位深居简出的凌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可她的玩伴赶巧路过,拉着她就要去玩丢沙包。
杏花为难道:“我这会儿有事呢……”
小女童却拉着她不撒手:“难得有几天不用去学堂,这时候不玩什么时候玩!”
杏花想了想,反正她只喜欢向大哥,凌公子高矮胖瘦同她有什么关系,再说了阿兄说过,凌公子可不好相与了,不看也罢。
也就跟着女伴跑远了。
知知也隐隐松了一口气,杏花不在也好,免得教她看出她和殿下之间有什么不对劲,女孩子家总是心思更细腻的。
说来那日殿下说要和她从邻居做起之后,好似就真的安安生生做起了一个普通的邻居,她不找他,他也不来打扰她。
相安无事到了现在。
甚至她都没见他出门购置过用具和食材。
她只知道,他似是带了仆从来,想必饮食起居也是有人照顾的,轮不到她操心。
这么想着,门开了。
知知登时惊讶地和门后的人大眼瞪小眼。
殿下带来的仆从不会是江天吧?
江天……会做饭吗?
江天倒是不像她这么吃惊,很自然地就侧身给她让出路:“向公子进去吧。”
知知走进了院子,才发现凌宅比她想象的还要大。屋子后面还有天井,天井外头又围建了一圈屋子,三面都是房子,总之住四五个人是不成问题的。
相比之下她租的那宅子虽然与之毗连,却是简陋多了。
知知叹了口气,逃跑的和捉人的当真是不一样。
萧弗的屋子是光照最好的一间,知知从敞着的门进去,就见懒懒的冬阳从窗棂的格子间筛落下来,在书台上切割出灿烂的光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