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中常有人出售辣脚子,把去皮的芥菜根茎清洗干净,切成整齐的短条后封缸腌制半月,起缸叫卖;也有小贩托着白瓷缸子卖辣菜,上头浇过醋和小磨油;还有一道芥辣瓜儿,温水调匀碾细的芥子,用细纱筛掉杂质,加醋调味,腌渍黄瓜。
这三样都很下饭,既辣又爽口,苏其央能就着它们吃两大碗白米饭。
每日夜间,苏其央都会去不同的食店吃晚餐,还尝了尝酒楼里批发的黄酒,难喝得要命;也尝了尝街头茶坊的茶,也是怪难喝的,苏其央颇为想念相国府中的研膏茶。
而早市中也有姜辣羹,当中有大量的胡椒和姜末,如此熬制出的鱼汤——姜辣与鱼鲜相得益彰;还有芥根做馅儿的辣菜饼,苏其央觉得爹爹肯定会喜欢吃这样的吃食。
穿过茶寮酒肆,黄土铺就的道路两旁还有形体魁伟、进趋甚伟者,赤【放和谐】裸着上半身,满头大汗地打着铁、铸就着农具。
“这身材看着倒是颇为赏心悦目。”苏其央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快速经过。
不过她转悠了一圈,竟然没有看到打造兵器的铁铺,看来当今的原太【防和谐】祖对相关武学和功夫的这等事物已经到了闻风丧胆的程度。
这时身旁经过一个面店伙计,身上还系着印有“方家面铺”字样的围裙,左手拿着两双筷子,右手提溜着两个木盒,应当是急忙赶去送给顾客。
这个伙计走得快,呼呼生风,而这风又恰巧把木盒内面食的香味带了出来,苏其央一闻到这香气,肚子就咕咕直叫。
行至正午,毒辣的日光下,她又饿了。
街边有个果子铺,苏其央摸摸身上剩下的银钱,准备先去买两个水果垫垫肚子。
不摸还好,一摸吓一跳,这几天她大手大脚、铺张浪费,银钱已经剩得不多了,确切的说,是她身上所带银两已悉数花光,唯余几枚叮当响的铜钱。
紧接着,苏其央猛地回想起她此行的初衷:姑射山。
她本欲先南下去江南,再至巴蜀,打算余生就这样云游天下。可后面又觉得还是应该先北上回一趟家中看看再说。
然而为时已晚矣,此时的苏其央没有了盘缠,痛定思痛、悔恨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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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其央饿着肚子,不知不觉中走到了金明池,碰巧遇着一个调戏良家妇女的富家子弟。
“放开我!”貌美妇人的神情惶恐。
“嘿嘿,美人儿,你就从了.是谁?”放浪形骸的二世祖被人弄翻在地,大惊失色。
苏其央一招就把这个二世祖给放倒了,绝不给他做坏事的机会。
被救下的妇人快速躲到苏其央的身后,道了声谢:“多谢公子。”
因为时刻记着爹爹和项伯父的叮嘱——万万不可被国师贾艽知道苏夜还有儿女,所以苏其央用黄土和泥水混合起来,将脸上和身上涂抹得黝黑,又换上了男装,没人能看出来她长得像苏夜,更没人能看得出来她是个女子。
地上的二世祖灰溜溜地一边爬起,一边指着苏其央破口大骂:“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也敢来英雄救美?你可知我是谁!”
苏其央很想说,她是英雌,不是英雄。
可无奈于一个精通武艺的女子太过招摇,至少在这个贾艽也安身于此的京都中,她不敢以女子身份示人,怕若有个闪失,爹爹和她多年来忍气吞声的躲躲藏藏会功亏一篑、付诸东流。
如果此时被国师贾艽发现了她,那她在姑射山上的十三年、在相国府中的三年,不就成了笑话么?
那位纨绔子弟爬起来时,从怀中掉出来一个钱袋,苏其央双眼发出精光,飞快地上前拾了起来;而刚刚爬起来的纨绔子弟以为苏其央还要过来殴打自己,又被吓得坐回原地。
“这个钱我先笑纳了。”苏其央尽量压低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我这人神出鬼没,会时刻偷偷盯着你,你若是再敢迫害女子,下次我就不会轻易饶过你了。”
“你若是敢告到衙门去,我也不会让你的日子过得安稳。”
说完苏其央不再管这人,她得了钱,又不愿引人注目,现下只想快些离去。
“好一个行侠仗义的君子,如今很少能看到有这般好功夫的少侠了。”人群中似乎有人在说她,“不知少侠可否留步?随我前去附近酒肆中一叙?”
没有停下离去的脚步,苏其央径直离去了,更没有回头看是谁在说话。
那个声音随着苏其央的离去变得飘忽,逐渐听不清楚:“少侠且慢,在下只想和少侠交个朋友,并无他意。”
苏其央还是只顾着往前走,不过她觉得,这个声音真好听,悦耳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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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苏其央也不是没想过去码头打工卖苦力,可是挣得钱太少,她又急着离京。
只有离京后她才用不着以男装示人。
坏事做过一次,就会忍不住再做一次。
小心驶得万年船,她今日换了一身行头,也改了肤色,将自己的面容涂得蜡黄,怕被昨日见过的人认出来。
故技重施,苏其央开始在街上物色猎物,她专挑那些金玉其表、败絮其内的败家子弟。因为对这样的人坑蒙拐骗时,她的罪恶感就没有那么浓烈了。
很快,苏其央锁定一位在花街柳巷处驻足停留的公子哥,与之擦肩而过,探囊取物般,钱袋就到手了。
她也顺势往这人的腰间塞了一张纸条,上头写着:你今日所丢银两,可于不日后凭借着这张字条字迹,前去相国府中的管事阿福处领取。
谁叫项伯父什么都不告诉她,这些银两让他出也没什么不对的。
而被偷的那位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公子哥满脑子的都是如何寻花问柳,自然是毫无所觉。
苏其央暗笑,掂了掂量手中的钱袋,没有想象中来的沉重。她叹了口气,看来明日还得再做一次这等亏心事。
希望阿福叔不要将此事告诉项宇和项守,太过丢人了。
人潮汹涌中,似乎有一个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苏其央心中一惊,企图往那道眼神处探寻来者,却没能找到。
回客栈的路上,苏其央眼尖,又在人来人往中找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富家子弟,长得俊俏极了,她觉得此人和爹爹、项宇一样好看。
爹爹的好看是英气如剑,项宇的好看是温润如玉,而这人的好看是一种矛盾的病态——双颊苍白、行为举止都病殃殃的。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妥,可苏其央真的觉得这人随时可能一命呜呼。
他看上去实在不像是个有坏心思的人,况且他看起来还怪可怜的,她也就没有打算动手。
不过实际上,苏其央真正不愿动手的原因是不远处正在巡逻的官差,她怕自己万一失手被抓,会碰上贾艽。
想来真的很有趣,她从未见过国师此人,却被耳濡目染地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苏其央本欲好心放过他,可这位公子哥大约是不懂得何为财不外露,偏要在不经意间显出他是多么的财大气粗,看得苏其央心里直痒痒,犹豫再三后还是决定出手、铤而走险。
这是最后一次,苏其央心想,摸了摸袖中的另一张纸条,准备送给这人。
她以为这次她也能做得天衣无缝。
然而.不多时她的脑海中便闪过这么一句话:问我何自苦,可怜真数奇。
数奇此词,定是为苏其央量身定做的。不过才第二次出手,她便被抓了个现行。
苏其央的掌心才刚触碰到钱袋,那位公子哥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其力度不多不少却刚刚好,以至于她无法脱身。
真是看走眼了,苏其央没想到这人看起来就快要死了,却还有这般力气制住她。
若是没有旁边的官差,苏其央也可以动用蛮力甩开他,可眼下的状况,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愿惊动官兵。
也许自己可以偷偷将此人带进一条小巷子,再趁他不注意把他敲晕,苏其央暗自策划着。
“第二次。”耳畔突然传来丝丝热气,原来是钱袋的主人俯身过来,听起来有几分笑意,“在下注意少侠许久了。”
说完此番话,耳边的热气消失,是这个人直起身子,不再俯身于苏其央的耳边。
这声音很好听,又好生熟悉,苏其央立刻认了出来:“你是昨日那个要约我在酒肆中一叙的人?”
话音未落,苏其央就后悔了,她今日的乔装打扮与昨日的大不相同,不可能有人能认出来。
她觉得这人是在诈自己,想要套她的话,而自己又正好合了他的心意。
苏其央登时慌张起来,心中狂跳,暗自猜测着这人的来历。是什么样的人才会紧盯着自己不放呢?会不会是国师的手下?还是衙门的人?难道昨日那个登徒子竟上报衙门了?
“这么快就承认你是昨日那位少侠了?” 钱袋的主人在轻笑。
识时务者为俊杰,苏其央在心中狂骂,嘴上却立即向他求饶:“这位公子,小人知错了,今后再也不敢了!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恻隐之心,还请公子放小人一马!”
“你偷人财物,也好意思说上天有好生之德?真是有趣。”他语气中的笑意未减分毫,“昨日见你还是一派光明磊落,怎么今日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如此油嘴滑舌?”
苏其央生平头一次看错人,她原以为这人不坏,没想到这么令人生厌。
“少侠也不必口口声声地叫喊小人,你这男人扮的不大像。花开有重日,人无再少年,姑娘学什么不好,学别人偷钱?”这人的神色自若,仿佛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原来这人能看出来她的女儿身,苏其央有些许的诧异。
突然,鼻尖传来淡淡的草药味,是这人又上前靠近了几分。
苏其央不由得蹙眉,这人未免也太没有分寸感。她现在被他擒住,又跑不掉,这个人还要再凑上来。
“在下孤身一人游玩京城,实属落寞,能于接连两日中与姑娘偶遇多次,委实算得上是有些缘分。又见姑娘武艺如此高超,姑娘若是愿意陪在下游玩几日,随身保护在下的安全,此事便作罢。”他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否则,我便上报衙门了。”
“我与你素不相识,为什么要保护你?”苏其央着实不明白这个男子为何能讲此事说得理所当然。
不料这人更靠近了几分,将简简单单的一句诗念出了几分暧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自然会付给姑娘一些酬劳的。”
此时他与她之间,只剩下不到两步的距离。
苏其央慌忙地与他拉开距离,有些恼怒:“谁是沦落人,我可没有沦落。”
这人不依不饶,又摆出一副爽朗的模样,又看了一眼不远处巡逻的官差,笑着问:“那姑娘就是想让我上报衙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设定上苏其央身高是170,和一般的男人一样高,所以就更加没有人怀疑她是女人啦。
第23章
苏其央有一瞬的慌张,她自然是不敢任由这人上报衙门的。
可这人仍旧握着她的手腕,她又逃不掉。
此人的功力并不深厚,武功大概也不怎么样,若苏其央出手,有很大的胜算能逃走。
于是她下意识地又瞄了一眼不远处的官兵们。
“我猜姑娘是在躲什么人,势必也不想引人注目吧?”钱袋的主人丝毫未减手中的力度,反而有加重之嫌疑,“姑娘若是想要动手,我一定会大闹特闹的。”
苏其央懊恼地看了一眼这人,确是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模样。若非如此,方才她定是毫无胆量下手的。
“姑娘认为如何?”这人见苏其央抬头看他,又笑着问道。
他笑得极为好看,恍惚之中苏其央又想起了项宇。
少年老成之人,常常是眉头紧锁,极少笑的。
苏其央下意识点了点头,下身悄然地往后挪动了些许。她想趁这人不设防时,快速甩开他,然后逃走。
“很好。”他似乎发现了苏其央的意图,手上微微用力,拉着苏其央,作势要往城中巡逻的官兵处走去,“还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如何称呼?”
苏其央微微一愣,余光扫到这人身后不远处的白记糕点,答道:“你别往前走啊!我叫白央,你对我直呼其名就可以。”
这人忽然回头望去,也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不远处白记糕点的招牌。
怕被此人看穿自己的小心思,苏其央不由得紧张了几分。
“家中乳名可是阿央?”这人回过头来,问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苏其央心中一惊,定定地看着对方,试图从他那双波澜不惊的双眸中一探究竟,可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也许罢,是曾有人这般唤我,不过你为何会突然问我这个?”
一个死了。一个娶了别人,连朋友都没得做。
苏其央的鼻子忽地有点发酸。
“我三岁时,曾有一位故人和我说过,他日后若是有个孩子,一定要给其取名为央。央,有终止之意。”这人兀自地说了起来,“他希望有朝一日中原能够再无战乱。若是他真的娶了妻,生了孩子,估计和白姑娘你一般大。”
那他口中的这人和爹爹的遗志竟是相同,苏其央不免连带着对面前这人生出了几分好感,有些好笑地问:“三岁的事情,你也记得这样清楚?”
闻言,他松开了苏其央,说:“对于某些从出生以来,就深知自己命不长久之人,三年已是弥足珍贵,又怎会记不清楚?”
这人脸色苍白,在傍晚的日光下,显得有些透明,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让苏其央于心底产生了几分保护欲。她怕她方才所言说中了此人的伤心事,垂首不语了。
“白姑娘偷人银两,是要去做什么大事么?“他似乎并没有伤心,继续问道。
这人身上似乎有某种奇怪的魄力,使苏其央不好意思不答,察觉及此后,她便没好气地说:“只是游山玩水罢了,我还什么都没问公子呢,公子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盘问我?拿我当犯人来审么?”
“哦?”他若有所思,“只是好奇姑娘打算前往何处去游山玩水?竟需要偷这样多的银两做盘缠?”
“姑射山……附近的上党城。”苏其央不知道这人为何要问她这些,险些在下意识中说出了真话。
他先是诧异,随后又突然笑道:“好极了,我正要前去此处,白姑娘不如携我一同前去,我来出盘缠就是,也免去姑娘多行不义的苦衷。”
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巧合么?上党城有什么好的?这人为何要去上党城?苏其央满腹狐疑,就在这时,她的肚子好巧不巧地叫了起来。
“我叫贾如谷,白姑娘也可以对我直呼姓名。”贾如谷笑着说,“白姑娘可是饿了?不如先随我去吃个晚膳。”
苏其央没忍住,问了出口:“你怎么这么喜欢笑?”
岂料贾如谷闻言后笑得更欢了,反问:“人生苦短,为欢几何?白姑娘怎的还不许人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