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其央没来由地觉得心安,她相信项宇,她相信他真的能她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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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朝相国公正在他的卧寝里踱步,面色忧愁。
项守一直不同意让宇儿跟着苏其央一起离开京城,可偏偏他这唯一在世的儿子去意坚决。
他从昨夜一直想到今日,终于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来,只不过此计太过对不起苏其央。
“唉——”项守发出一声心事重重的长叹。
他想,日后再补偿苏其央吧。
他如今可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若是不想老无所依,只得从中为自己谋取好处。
伸出手去敲打自己的脑袋几下,项守只觉得头疼欲裂,近来的糟心事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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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习习,一阵凉意。
晚膳才过,项宇就如约前来质问父亲。他单刀直入地问道:“国师为何要杀苏伯父?”
“你也知道,国师贾艽他历来喜爱周易八卦和占星推理之术,也十分精通于此道。十几年前,他算出苏夜身上有危及大原根基的变数,圣上也因此将苏夜逐出京城。”项守这句话可是没有半点虚假。
项宇闻言皱眉,他如今不再敬仰这位国师了,遂愤愤不平地说:“荒谬,苏伯父为人光风霁月、淡泊明志,圣上也会信这等玄之又玄的胡言?”
听及此,项守也不由得嗤笑一声:“宇儿你熟读《史记》,应当知道自古以来的皇帝都忌惮功臣,尤其是手握兵权的武官。新的朝政一立,领兵打仗的将军自然是首当其冲。圣上未必相信苏夜会造反,可他却需要一个理由,好让他名正言顺地在三言两语间释了苏夜的兵权。”
“那苏伯父已远离京城,国师又为何还要追杀他?”项宇替苏伯父觉得不值。
苏伯父为原朝、为中原、为百姓苦心孤诣地作战十余年——内战八年,抗北狄三年;到头来竟落得个如此的凄惨下场。
“此处疑窦丛生,我与你苏伯父皆是不解。”项守紧紧锁着双眉,“也许贾艽是真的算出来了什么吧。他也是自负得可笑,信苍生信鬼神、信占星信八卦,却是不愿相信他身旁活生生的人心。贾艽此人,太过刚愎自用。”
下一秒,项宇终于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问题:“父亲你,为何要透露苏伯父的踪迹给国师?”
项守微微转身,以侧脸示人。
他不敢露出他心中的愧疚,怕被项宇看出自己在说谎,道:“我和贾艽做了个交易,他答应从此不动我相府一丝一毫,我给他苏夜的下落行踪。”
“.父亲,你怎能为虎作伥?难道你不知道唇亡齿寒和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些个道理吗?”项宇沉默了半晌后才开口,他想不到自己的父亲居然做出来这种事, “苏伯父拿你当至交良友,你就这样对他?”
“父亲,你可还有良心?”项宇一字一句道,可谓是字字泣血。
项守佯装大怒,还带了几分无奈:“你以为我这个相国公是怎么当上的!我于蜀地白手起家,十几年如一日的惨淡经营、筚路蓝缕,才有今日成就。可那贾艽在朝中偏偏只手撑天,我受制于人,怎敢不听?我没有苏夜那般安贫乐道的胸怀,我可舍不得丢下我辛辛苦苦挣来的名利。”
关心则乱,项宇听后竟信了一半;他突然又想起几个月前,自己曾偶然听得父亲和国师在父亲的房屋内密谋,当时自己还听到了“苏夜”二字。
这下项宇更无半点怀疑了。
他的内心已全然崩溃,神色悲痛地问:“苏伯父可知道此事?”
项守微微颔首,他心知肚明:宇儿已经完全相信了自己的这套说辞。
“苏夜知道自己跑不掉,被国师找到是迟早的事情,到时候众寡悬殊,只怕会连累他的女儿苏其央。”项守松懈下来,继续自圆其说,“所以他也将计就计,愿意用他的死来换取苏其央的一生平安。”
项宇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所以,你让我去姑射山,目的有二:一是为了让苏其央能心甘情愿地跟着我离开,二是为了从我口中得知苏伯父这三年中的现状。”
项守看着自己的儿子,点点头,承认了。
“若我当年没去姑射山,苏伯父是不是就不会死。”项宇悲从中来,觉得浑身冰冷,冷到发抖。
“你这么说,也没有错。万事都有许多因,却只有一个果。苏夜的死,你我都难辞其责。”项守不忍看到小儿子如此自责的模样,但也无计可施。
项宇猛地抬头,仿佛是后知后觉到什么,颤声问道:“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大哥不是我杀的,他的死与我无关。可你还是将计就计,为了让国师杀苏伯父,将我送去姑射山?”
听及此,项守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此话确实不假。
“可你却从未告诉我,叫我饱受了半年的冤屈。你可知那半年以来,我日日都是如何难捱过来的?那半年来,一旦有人偷偷看我,我就觉得他在心里看低我,暗骂我是心狠手辣的杀人凶手。”项宇不由得冷笑。
“我甚至也想过轻生,随着母亲和大哥一起离去。那时我最想得到的就是父亲你的信任,只要你说一句:宇儿,我信你。我心中的苦难就可以一笔勾销。”项宇的眼泪悄然流了下来,“可你没有。”
这还是项宇第一次在项守面前哭,项守痴痴地站在原地,他万万没想到这事竟然让宇儿受到如此的煎熬,垂首道:“宇儿,对不起,此事是为父错了。”
“错了?父亲是不是以为,这当中的痛苦滋味,单凭错了二字就可抵销?”项宇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心口,他的心好痛,一抽一抽地,又仿佛正被千万只虫蚁啃食着,“你不让我娶阿央,是不是也正是因为你清楚,苏伯父之死,我难逃其咎。某种意义上,我正是阿央的杀父仇人,我若是娶了阿央,你我今后还有何颜面对她?”
项宇向后退了一步,哽咽道:“你一直都知道,可你没有告诉我.你从没有告诉我一丝一毫!你可有片刻想过告诉我?如果不是因为那日我恰巧碰着了国师,被告知此事,只怕你这辈子也不会告诉我吧!”
这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项守心虚地低头,不敢去看他的小儿子,不置可否。
项宇用他的哭腔,勉强哈哈大笑了两声出来,说:“好,好极了,我竟今日才知,我的父亲是何等人物。如你所愿,我不会娶阿央,我比你有良心,我来承担这个恶果,这桩婚事就此作罢。”
随后他跌跌撞撞地离去。
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项宇觉得自己已经丢了魂魄,失了思想,现在的他像极了一个活死人。
从今天起,他就死了。
项宇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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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项守,他今夜亦是无眠。
他呆坐在木凳之上,看着忽明忽暗的油灯,出神地想着死去的寅儿和还活着的宇儿。
似乎他总是和自己的儿子们渐行渐远,心生芥蒂。
是他做错了么?
为人父母为何这样难?早知如此,或许自己当初就不该娶妻生子。
若是当不了一个好父亲,就不该当这个父亲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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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
芄兰告诉苏其央,二少爷和礼部尚书家的千金柳氏订下了婚约。日子也已经定好,就在二少爷弱冠后。
芄兰因愤怒而失言,恨恨地说:“我就知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的负心汉!是我看错人了,亏我当时还以为二少爷是姑娘的良人!原来他和老爷是一样的!”
苏其央安静地听着芄兰说话,眼角的余光触及窗外的梨花。
正值深秋,梨花开谢了,叶子也凋零。
按理来说,她听到这样的消息应该有困惑,有不解,有愤怒,有伤心。可是她现在满脑子都是爹爹的死讯,别的什么也不想管了。
痛上加痛,反倒麻木得感受不到痛了。
这也是一种好事吧?
眼角的泪滴答滴答地滑落进衣裳的层层布料之中,苏其央在心里问那凋谢的梨花。
我还能回到十岁那年吗?
可是梨花不会说话,也就不会回答她。
苏其央突然想到在姑射山上时,书本里有句诗就是“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当时还是项宇念给她听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时候又因为项宇掉了几滴眼泪0.0
自怨自艾了好几天的我慢慢恢复过来了,我一定要加油!为了所有在看的读者们!
爱你们!
第20章
今日乃黄道吉日,宜婚。
到了下午的时候,芄兰神色难看的进屋里来,唤苏其央前去。
苏其央这才想起,今日是大喜之日。其实她一点也不想去,可又觉得与项宇相识一场,连人家大喜的日子都不去捧场,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
到了喜宴之处,苏其央远远地看见了项宇。
她许久没见过项宇了,似乎从某一天起,项宇就再也不愿见到自己,刻意地对自己避而不见。
苏其央好想告诉他:我们难道不是朋友么?你就是娶了别人,也不要不理我呀,我在相府中的朋友本来就不多。
可惜项宇从来不肯给苏其央这个能够开口的机会,他总是躲着她,躲到最后,苏其央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子了。
项宇现在可真好看,弱冠以后,他愈发玉树临风了。
而如今,穿着艳红色喜服的他仿佛更好看了。
寻到芄兰姐姐指示着的位子,苏其央默默坐下,不再看项宇,静静地等着婚礼开始。
“一拜天地。”
“二拜父母。”
“夫妻对拜。”
苏其央在一旁冷眼瞧着项宇与那个穿着大红衣裳的女人拜堂,喝下交杯酒。
随后她便起身拍拍屁股,独自走回她那冷清院落去了。此般良辰美景,着实与她苏其央毫不相干,看着还十分碍眼。
回去后,她大大咧咧地坐在门槛上,抬头看昏暗的天,感叹着世事难料。待她回过神来,已是残星欲敛。
苏其央不懂项宇为何如此绝情,难道这世间的男子都是这般无情的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曾朝夕相处数日的人,苏其央竟一点也看不懂他。
依稀还能听到项宇在她耳畔的低语。
“阿央,我喜欢你。”
“阿央,我项宇此生此世只爱你一人,亦只娶你一人,定不负你。待我弱冠后,你可愿嫁我?”
“苏伯父是不在了,可你还有我呢。阿央,我定护你周全。”
苏其央又突然想起那一个月夜,自己问项宇:“那待你娶了我,我们还回姑射山,去把爹爹接回京城来吧?”
那夜的项宇笑得好看极了,说:“好,到时候不回京城也可以。阿央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结果,没成想现如今项宇没有娶自己,自己不仅没能把爹爹带下山,也没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正想得入神,便听得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苏其央很快分辨出来人是谁,那声音一如他本人,克制而隐忍。
她远远望去,项宇仍穿着那身刺眼的婚服。是大红的颜色,苏其央最喜欢这种鲜艳的颜色了,本该是极好看的。
苏其央心下虽是难过,却仍带着几分卑微的希冀,她希望项宇还拿自己当朋友,不要不理自己。
她问他:“新婚之夜,不与柳兰姐姐好生缠绵一番,来我此处作甚?”
项宇的眼角有些泛红,许是喝醉了的缘故。
他从衣袍中拿出一个泥塑小人,缓缓走近,然后放到苏其央手中,道:“这个泥人,我应当用不着了,看着徒增伤感,今夜还给你吧。”
言语间,他似乎在竭力抑制着什么情绪,但苏其央已无暇顾及。她垂眼看着那小人,是他束发那年的模样。
苏其央于项宇束发之日送与他的礼物,在他成婚的这一天,被他退还了回来。
一时之间,苏其央心中五味杂陈。却终是不怒反笑:“阿央真是不胜感激。请回吧,我就不送了。”
听及此,他并未即刻转身离开,只是看着近处的一棵枫杨树,许久过后,才紧闭双眼,吐出一句:“玄月已至,天气转凉,记得添衣。”
“项宇哥哥,兴许连你自己也未曾发觉,每一次你闭眼的时候,好像都是在尽力隐藏着你心底的情绪。”苏其央将项宇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尽收眼底。
项宇闻言一怔,随后慌乱地转身,没有回答她。
不知为何,朝着项宇背影,苏其央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她一直想问的:“你当真没有什么苦衷和我说么?你真的爱柳兰姐姐么?对她,对我,你可问心无愧?”
项宇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瞬,又或者仅仅是苏其央看走了眼。总之,他还是没有回答她。
实则苏其央也懂。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苏其央细细瞧着手里的泥人,一时冲动地想拿着它往地上狠狠一砸,把它敲碎,可又还是舍不得。
“这泥人是我送你的,送出去就断没有拿回来的道理。你既然不要,我就把它扔在这府中。”苏其央随手将泥雕小人放在地上。
她的声音中有隐约的呜咽:“项宇哥哥,我还拿你当朋友。我走了,保重。”
项宇听出苏其央的哭腔,于心不忍地回头,随即看到了她离去的背影。他下意识朝她的背影处迈出一步,却又瞬间止步。
他不能追,也不敢追。
他与她中间,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大概是天注定,他和她缘尽于此。
原来人的本性真的很难移,项宇想,他还是这么的懦弱胆怯。
项宇在原地待了许久,久到时间仿佛都静止。最终,他还是走上前去,捡起那个泥人,用袖子仔细擦拭干净,又放入怀中,贴近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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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相国府中的大多数人都去闹项宇的洞房了。只有芄兰和白生香在苏其央的屋里陪着她。
“男子都是负心汉!”
“对对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群狗男人,专会骗小姑娘的感情,还喜欢三妻四妾。”
二人一手握着一把甜瓜子,一边嗑甜瓜子,一边叽叽喳喳个不停。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痛骂项守和项宇父子二人,想逗苏其央开心。
苏其央知道二人的一片好意,不想让二人失望,便强颜欢笑地开口:“谢谢两位姐姐,我现在心情好多了。”
白生香总觉得苏其央的笑是装出来的,叹了口气,感慨道:“唉,我们女人也太不容易了,真希望以后没有三妻四妾,只有四夫五君。”
芄兰听了,笑出声来:“到时候就不是妻妾成群了,是夫君成群。”
可是这笑声中似乎带着点自嘲,因为谁也知道,三妻四妾似乎已成为了天经地义。她们也只能在无人的时候打趣一二罢了。
苏其央只觉得这世上不公不平之事未免也过于多了,发生在女子身上的不公不平之事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