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苏夜真的很想知道这位国师为何这么执着于自己。
按照项守在信中所说,这十年来,国师暗地里一直在派人查自己的下落,从未间断。
然而苏夜生于乱世,那时的大原还没能一统天下。中原之中多方混战,百姓们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是故国师很难打探到苏夜参军前的故乡和亲朋好友。
不料国师仍未放弃。这偌大的原朝,国师竟甘愿把它的每一寸土、每一寸地都翻个底朝天,也要查苏夜的下落。
国师还挨家挨户地拜访京城中所有曾见过苏夜的官员和将领,哪怕是与之仅有一面之缘的路人也绝不会放过。
等到国师问到项守时,项守答道:实不相瞒,敝人与苏大将军之前还是有些交情的,说不定日后他会联系我,到时候我一定会如实禀告国师,只不知国师找苏大将军是要做什么呢?
项守并没有将自己和苏夜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也因此并未引起国师的过多怀疑。
当年就是因为国师在皇帝耳畔乱说话才让苏夜从大将军变成了一介野夫,现在国师继续找他,十之八九是要取他的性命。
每每想到此处,苏夜就不由得愤然万分。
难道那位国师成天正事不做,就因为神神叨叨地卜卦占星,算出来他苏夜是个危及大原的变数,就要将他赶尽杀绝吗!连陛下都愿意放自己离去,他一个国师凭什么要杀自己?
更何况自己如今辞官归隐,不过是一个没权没钱、岌岌无名的村野农夫,国师为什么就要死追着他不放呢?
不过说起来,苏夜的这位老友项守,也是挺惨的。
就在半年前,项守的大儿子项寅死了,是被项宇的母亲杀了;她杀了寅儿,还在众目睽睽下嫁祸给了宇儿后自尽。这后果就是,所有人都相信项宇是杀人凶手。
项守查到了此事和苏夜以前的手下韩安平脱不了干系;项守也猜到了害死他大儿子并且自杀的二夫人王妙应该就是韩安平派来的,可惜苦无证据,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项守还曾在信中写到,韩安平此人狼子野心,只因项守的大儿子项寅在朝中声望步步登高、仕途也是蒸蒸日上,韩安平就要除之而后快。而且还要嫁祸到项守的小儿子项宇上。他担心项宇继续留在京城又要被韩安平为难,赶忙送到姑射山来避世三年。
项寅死的那一日,韩安平也在场,项守只好低声下气地求他不要将今日所见所闻传出去。韩安平嘴上虽答应得好好的,可不到半月,整个京城的人明里暗里的,竟是都知道此事了。
项守在信中字字泣血,如是写道:韩安平此等烂人!他分明是杀了吾的寅儿后,还想要毁了吾的宇儿!他韩安平自己不能行人事就罢了,不去怪老天爷,反倒跑来祸害别人家的子嗣,此仇不共戴天!
顾及项宇尚处年幼之时,项守出于他自己的考量,并不敢告诉项宇他的母亲是韩将军派来的,所以假装自己也不相信项宇,只好委屈他坐实了这个“不小心害死大哥”的罪名。
这韩安平搞得他项守没了老婆、没了大儿子,还搞得小儿子从此对自己心生怨念。
这国师贾艽搞得他苏夜没了官职、没了志气,还搞得自己活得像个王八,日日躲在这姑射山上,过着离群索居的日子。
从某种角度来看,苏夜觉得自己和项守还真算得上是一对难兄难弟。
苏夜此次给项守寄去的信里,只大致言明了一下项宇的近况:贤侄一切安好,唯性子过于认死理、唯唯诺诺,也许项兄是时候应该着手教导宇儿的脾性了。依我之见,你应该告诉宇儿真相,至少应当言明对宇儿的信任;宇儿今日自轻自贱的样子,项兄难逃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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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回山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
他此次下山不仅买了项宇的夏装和苏其央的枣泥茯苓膏,还买来了些春饼和诸色夹子。明早起来将春饼和诸色夹子放进蒸笼里,略微加热后就可以吃了,又给他省去诸多做早饭的功夫。
其实苏夜也会做诸色夹子。将备好的莲藕、茄子、瓠和嫩笋各自摆开,切成片状,再酿以肉馅。随后将之油炸或者蒸煮,就做成了藕夹、茄夹、瓠夹和笋肉夹,再混到一起,是为诸色夹子。
只不过既然有现成的,他当然不会费心费力地亲自下厨。
他给苏其央做了十年的厨子,这十年来除了厨艺,他学得最多的就是如何偷懒。
苏夜肩上背着项宇的夏装,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吃食,快步走出镇外后,便一路施展轻功往家中赶去。他喜欢这种有家可归的感觉,也喜欢家中有人等自己的感觉。
思及此,苏夜浅浅一笑,下意识地加快步伐。
姑射山离镇子很远,苏夜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明月垂,流光照。
人间有人,逍遥自在。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读者们,真的非常感谢!明天会更新一篇关于王妙和项寅的番外(有8千字哦)。
因为想写一些古代特有的食物,所以本文中许多食物都是参考的宋代饮食!
第6章 番外一 妙寅
(一)
我叫王妙,在这世上我最恨的人便是我爹。
他自己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债,到头来却要叫我来还。
那年我才八岁,他说要把我卖了。
我娘怯懦惯了,那还是我头一次听到她和我爹动怒:“妙娘是你女儿!你好狠的心!”
然后我娘就被我爹恨恨地打了一顿。
我爹凶神恶煞地吼:“谁叫你不争气,偏要生个女的出来!”
末了,他又看了我一眼,惺惺作态:“若不是妙娘太小了,嫁不出去,我也不会卖她的。”
我害怕极了,不敢上前阻止我爹。因为我也不想挨打,只能等我爹走后再上前,向娘说:“娘,对不起。”
我娘没有怪我,她只是抱着我哭,浑身颤抖,嗫嚅着:“是娘对不起你。”
我不懂娘为什么说对不起我。
看着娘脸上的一片青肿,我只明白,娘一定很疼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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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店铺的里陈列着的一件货物,我被来来往往的路人们用打探的眼光来来回回地端详着。
我爹正卖力地叫喊着我是何等姿色。
他不断地和前来问价的人抬价,一派奇货可居的模样。
终于,我被人带走了。
我十分开心,因为我再也不用成天担惊受怕地挨我爹的打了。
可我又很担心我的娘亲。
要是我爹能把我娘和我一起卖走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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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领到一间屋子,里头有十几个和我一般大的女童。
“大人,人带来了。”
站在里屋正中央的男人微微点头,扔了一袋银子给了那个将我带来的人。
那人得了赏,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位大人走近前来,也用挑物什的目光打量我们。
来回踱步几次三番后,他一言不发地带我们走了,我猜想他应该是对我们很满意。
这位大人带我们去了一处十分气派的宅子,我们就是在此处习得了六年的武艺和琴棋书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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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很快过去,我们又被那位大人带走了。
到了地方之后,那位大人谄媚地向一位模样尊贵的男子作揖,道:“将军,今次有十四个。”
我偷瞄了一眼,心想原来这大人之上还有大人,真真是无穷尽也。
那位将军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应该是个好人。
他正柔声问我们想不想家,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他笑得如沐春风,大家都心口如一地答复了他。
到我回答时,我自然也说了实话:“回大人,家中只有爹娘二人。我不想家,我只想我娘。”
将军又问我:“那你爹呢?”
“我不想我爹,我恨他还来不及呢。”我仍然是回了实话。
“有意思,你且抬头叫我仔细看看。”
我听话地抬起来头。
将军微眯双眼,仿佛寻到了意外之喜,笑得暧昧:“很好,你眉眼倒是有几分像她。”
待所有人都答完,将军叫人把那些说不想家的、家中无人的女子带走了。
我后来才知道他为何要留下我们。
因为将军认为女子有妇人之仁,所以他只要女人,他威胁不了没有感情的人。
又因为执行任务的人必须要被他抓住把柄以供他拿捏差遣,所以他只要对家人有留恋的女人。
将军走了,又有一个大人谄媚地去送他。
随后这位大人一改适才低声下气的嘴脸,趾高气扬地对我们说:“都给我听好了,将军将你们留下,是你们的荣幸。”
我冷眼瞧着他作威作福、颐指气使。
他继续耀武扬威地指着我们,道:“要记住,你们都是将军养的狗。若是乖乖地做忠犬,自然有似锦前程。若是动了不该动的念头,那恶犬的下场就只有一死!”
听听,这人说我们是狗呢。
难道他还以为他自己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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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被分到教坊司。
韩将军要我们勾引前来的各色官员。
我运气最好,不到一年光景,便勾到了当朝相国公的魂。
韩将军告诉我,那是因为我长得像相国公年少时喜欢的人,只可惜他喜欢的那人死得早,不然也不会有我的机会。
韩将军威胁我,叫我今后一切听他吩咐,否则就杀了我娘。
我点头,只是心里头想着,他要是杀了我爹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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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叫项寅,在这世上我最恨的人便是我爹。
我娘才过世没几年,他竟然就大大方方地纳了一位小他十六岁的新房太太。
娶的这位小妾还是教坊司的琴师,如此不入流的身份,他项守竟也敢娶进相国府来羞辱我娘。
可话虽如此,我也不敢在我爹面前造次。
事不宜迟,我决计私自去会会我这位二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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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到二姨娘了。
几乎是同一瞬间,我便意识到我爹为何罔顾流言蜚语也要娶这位二姨娘进门。
因为她长得有点像我娘年轻的时候,可也只有一点点。
可换作是我,根本不可能拿她当作我娘亲的替身。
我听闻她还未满十六岁,只比我大两岁,可是看起来她仿佛比我还要小。这样年轻的女人却嫁给了一个大她一倍的男人。
我立时有些可怜她,我爹一定不爱她,娶她只为了睹物思人。
是的,她更像是一件物什。
不知为何我有些窃喜。是因为知道了我娘在我爹心中的地位吗?还是因为觉得我爹并不爱我的这位二姨娘呢?
我安静地看她的一双素手在琴弦上来回拨弄、捻挑,甚是悦耳。
忽地,她朝我的方向看了过来,笑着叫我:“大少爷。”
我朝她微微点头,以微不可闻地声音叫了声“二姨娘”,尽了礼数后便逃也似的跑了。
她真好看,好像比我娘还要好看那么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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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新开了家白记糕点,其中茯苓糕堪称一绝。我差人去买了三盒。
我一盒,我爹一盒,二姨娘一盒。
我亲自给二姨娘送了过去。
二姨娘见到我有些惊讶,接过糕点又道了谢,过了片刻她问道:“大少爷还有什么事吗?”
我找她能有什么事呢?明知故问,我知道她这是在赶我走。
于是我便冷着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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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是个不争气的,自那以后我照旧隔三岔五地给她送东西。
有一回我去的时候,碰上了我爹。
我爹的眼睛看着我手里提着的桂花糕,开口却是在和二姨娘说话:“妙娘子,听闻寅儿素日总来你住处寻你,没有做什么令你为难之事吧?”
我听后心下一惊,没来由地心虚。
二姨娘却是神色自然,婉约地笑着说:“大少爷心肠好,也不嫌弃妾身的出身。若是老爷不嫌弃,妾身愿意担起大少爷生母的责任,教导大少爷。”
爹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那就幸苦妙娘子了,寅儿可怜,八岁后便没了娘陪伴教养。”
我十分不满,爹为何不问我愿不愿意?
我不愿意!二姨娘又不是我娘!
可我不敢说,我只敢安静地放下桂花糕。
自那以后我不再去找二姨娘了。
她竟然想担起我娘的责任,我不想再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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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姨娘很快便有喜了。
我从下人口中听得时,一阵恼怒,失手打翻了手中的茶杯。
她怎么能!爹怎么能!
我很快冷静下来。
有什么不能的?二姨娘和爹是夫妻。
“快叫人来打扫干净!”我的贴身小厮怕我生气,一面吩咐别人来清理地上的碎片,一面又连忙安慰我,道:“大少爷放宽心好了,如今大少爷学业有成,只要继续用功读书,就不怕被他人夺走老爷的宠爱。”
我又有些黯然。是这样吗?我生气只是因为怕被分走我爹的宠爱吗?
“好。”
像是在回应小厮,又像是无力地接受了二姨娘怀孕了的这个事实。
那晚我梦到了二姨娘。
醒来时亵裤濡湿,我羞赧地抬头看屋顶,脸上止不住地发烫。
我想,一定是最近的气候太过潮润了,以后睡前要放一个火盆来烘烤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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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自我怀孕以来,整日都是恹恹的,无聊极了。
相国公很少来看我,后头来得比较频繁也是因为太医诊断我怀的是个儿子。
我看得出来相国公并不怎么喜欢自己。
可是既然不喜欢我,干嘛要娶我呢?我不太理解。
那日相国公喜笑颜开地赶来,见我时言辞亲昵了许多:“妙娘子,你既然怀了孩子,就要好生歇息着。我明日多调几个丫鬟小厮过来伺候你。”
我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向他道谢。
待他走后我才如释重负,在他面前演戏太累了。
韩将军知道我怀了男孩,高兴地写信夸我做得好。
与信件一并送来的,还有一包让男子长期吃了能断子绝孙的药。
我有些不忍,绝后这招也太阴毒了。何况相国公如今年满三十二,才娶了两位女子,在我看来他今后兴许不会再娶他人了,更遑论又添子嗣。
我默然地读过信,随后放到烛火上烧了。
摇曳的烛火下,我又想起了几年前那位眉飞色舞的大人。
他说,我是将军养的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