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听话的狗难逃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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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国公的大儿子今日又来给我送了糕点,他每次送来的糕点都很好吃。
我初来乍到之时,他也常来给我送吃食,态度友善。
可后来又不来了,我并未当回事,毕竟我也没真把自己当人家娘亲,谁想要一个只比自己小两岁的便宜儿子呢?
今日他隔了许久又来了,我有些新奇,遂挺着大肚子去见他。
他面色古怪地看了一眼我的肚子,说白记糕点上了新品,叫我尝尝。
我接了过来,向往常一样道谢,随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岂料他没向往常一样说“我走了。”
“你好生歇息着,孕子不易,这段时间能不动就不要动了。”他定定地看着我。
我只觉得好笑,却不敢在他面前笑出来:“大少爷放心吧,到时候肯定给你生个健健康康的弟弟。”
他闻言面色一沉,走了。
待他走远后,我才敢笑出声。不知为何,捉弄他成了我在相国府中为数不多的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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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果然给大少爷生了个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弟弟。
相国公给他取名为宇。
宇儿很可爱,饶是我不爱他爹,也爱极了宇儿。
可我又不敢表现出来我爱他。
我怕韩将军日后拿他要挟我。
真可怜,我心想。做母亲的不敢让别人知道她爱自己的孩子。
宇儿年满一岁,该抓阄了。那日大少爷却和我说下下个月是他束发的日子,叫我给他备礼。
这个大少爷约莫是脑子缺根筋,今日是我儿子的抓阄日,我还未向他讨抓阄礼,他倒好,来和我要束发礼。
但我还是给他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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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宇儿都六岁了。
他的性子也不知道像谁,见谁都是唯唯诺诺的,看了叫人郁闷。我不敢和他亲近,怕被韩将军的眼线看到,只好叫他多看多读他爹给他拿来的书。
都说读书修身养性,真希望宇儿早日长大成人。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了大少爷。大少爷虽然有时看着有点楞傻,大多数时候却是气宇轩昂,即使是面对相国公,也是不卑不亢的。不像宇儿,宇儿他到了今日,都还不敢直视相国公。
要是宇儿能像大少爷那样有出息就好了。
听韩将军说,大少爷如今已在朝为官,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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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相国公来看宇儿,抽问了宇儿几个问题,宇儿很争气,都答上来了。
我很开心,我就知道我的宇儿是顶聪明的。
可是相国公并未夸赞宇儿半句,也是,宇儿那副俯首帖耳的样子,我看了也不愿夸他。
那日半夜里宇儿来找我,我正欲斥责他,却看到他哭得可怜。
宇儿泫然着问我:“娘,我是不是很讨人嫌?”
他从前未曾半夜来找过我,是故今日也无人料到。我心里十分清楚此时没有韩将军的眼线,这是我一生中难得可以流露真情的大好机会。
“宇儿很好,大家都喜欢宇儿的。”我柔声道,摸着他的小脑袋。
许是因我从未对他这般好过,他立时因为诧异止住了眼泪。
宇儿呆呆地看着我,奶声奶气地问:“娘讨厌我吗?”
“讨厌?”我有些难过,宇儿会这样误会都是因为我,“怎么可能讨厌呢?娘最喜欢宇儿了。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宇儿是我最喜欢的那一个人。”
“我知道了,宇儿不哭了,娘你也不要哭。”宇儿抱住我。
我这才发觉自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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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下月廿三是我弱冠之日,要举成丁礼。
我爹告诉我,娶亲一事再也拖不得了。
我只道是自己一心为官,暂时尚无成家之意。
爹生气极了:“成家立业,是说先成家后立业。我十七岁便娶了你娘,如今你都要满二十了还没娶个人家!人言可畏,你可知如今都有人造谣说,说那相国公的大儿子有断袖之癖!”
“原来爹也会在意这些闲言碎语啊,我还以为不会呢。”我意有所指地嘲讽,“毕竟爹当年不顾世人嘘声,力排众议地娶教坊司里的那位琴师时可是满不在乎的。”
“你!”爹火冒三丈,随后冷静下来,“寅儿,我此生只爱过一个人,就是你娘。你二姨娘在爹心中永远也不会取代你娘的位子,明白吗?六年了,你在还因此事和爹置气?”
“呵,原来你不爱二姨娘,不爱又为何要娶她?你对不起二姨娘,更对不起我娘!”言罢,我愤愤地拂袖而去。
我爹真不是个东西。
他也知道他不爱二姨娘,那他为何要娶她?断送了她的一生,害得她一辈子都被锁在了这相国府中。
我气不过,不知不觉中竟走到了万荷桥。此桥在相府的最东之处,除了夏季赏荷时,不会有人来此处。
我转身打算离去,没成想竟碰巧撞见了二姨娘。
我心下欢喜万分,却不敢露出一二。
我许久未见她了,她的背影看起来不如初见之日那般明朗。
“二姨娘。”
她被吓了一跳:“啊!是大少爷啊,好巧。”
“二姨娘想什么呢?”我挑眉问道:“这么认真?”
“我在想怎样才能让宇儿有出息,他成日里见谁都低眉顺眼的。” 她问我:“怎样才能叫宇儿像大少爷这般有本事呢?”
她在夸我,我很高兴。
我回问她:“我不知道。我还比二姨娘小两岁呢,二姨娘不知道的事,我怎会知道?”
她微微蹙眉,我知道此举是我冒犯了。按礼而言,我不该这般指出女子年龄。可我就是忍不住地想说。
我不仅想说给她听,还想说给爹听,甚至想说给天下的所有人听:我的二姨娘只比我大两岁!
我本以为她会生气地离开,可她只是说:“大少爷无礼了,如今只你我二人,我不追究。日后不要再这样了。”
不知为何,听她这样说,我有种如临深渊的欣喜,我不自觉地向她靠近,几欲伸手揽她入怀,可我到底是没有。
“下月廿三我就弱冠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知道我现在大概是有点魔怔。
她淡淡地说:“那妾身就恭喜大少爷成年。”
我偏生看不惯她这副淡淡的神情,于是诈痴佯呆地问她:“方才你说如今只你我二人,既是如此,我叫你姐姐如何?妙姐姐?”
她猛地抬头,一脸的不敢置信。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双颊染上绯红,这是我头一次见她脸红。
她真的生气了:“不可理喻!无礼至极!”
我看着她恼羞成怒着不辞而别,心中既有窃喜又有深深的不齿。
我不齿的不是别人,正是罔顾伦理纲常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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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冠之日,二姨娘没有来。
下人们说她昨日夜里偶感风寒,今日咳嗽得厉害,怕给旁人也染上便知趣地不来了。
只有我知道,她这是在和我置气,她只是不想见我。
知道她装病,我却不知廉耻地有些开心。
二姨娘生我的气,这说明二姨娘心里是有我的。
隐约之中又感觉到了。
我又感觉到了那种如履薄冰的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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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近来的日子真是不好受,自那日在万荷桥偶遇大少爷以来已有半年,我就没好受过。
他那夜怎么敢叫我姐姐?我可是他的二姨娘!还叫什么“妙姐姐”,从来没有人这样叫我,真是羞死人了。
不对,是他这也太不尊重我了!
我有意躲他,不见他。其实扪心自问,我好像并不生气,只是想等他一句道歉。
可惜半年过去,都没等到。
现如今人家一派光明磊落的行头,自己这般倒显得是小人长戚戚了。
我决心下次若是偶然遇到,再也不要躲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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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我再也没有机会能偶遇到大少爷了。
北狄扰我大原边境,大少爷竟于朝廷上自告奋勇,愿领兵前往边境抗敌。
相国公十分生气。我全都看着眼里,怒发冲冠、火冒三丈都不能用来形容近来生气的相国公了。
相国公虽然没有说,但我知道他生气只是因为他太过担心大少爷的安全。
大少爷从小就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即便读过几本兵书,那也是纸上谈兵。
相国公日日担忧成如此境地,连带的我也分外紧张起来。
不日后韩将军也来信了。
原来韩将军也很生气,本来此番该是他去边境带兵打仗的。他好不容易挤走一个苏夜,如今只差几个战功便能上位大将军了。不料又半路跑出来一个项寅。
韩将军叫我留意大少爷有何把柄。
只可惜我们家的大少爷为人霁月清风,正直得不行,我认识他已有六年,还从未听得他有什么丑闻呢。
我如实写下我所知道的,从容回信给韩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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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爷临行前一日,我准备动身前去看看他。
虽然此举会被人落了口实,可一想到此去经年,下一次相见不知是何时,我也就顾不得旁人会怎样议论了。
就算被韩将军的眼线看到,我也不怕。
可没想到他早我一步,先来了。
其实他若不来,我也会去找他的。
当然我不会告诉他。
他说他是来为那日的冒犯道歉的。
我笑着原谅了他,因为我早就不在乎此事了。
我只嘱咐他去和北狄打仗的时候要事事以保命为头等大事。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少爷你又不曾习武,切记切记要活下来。”我不厌其烦,再三叮嘱他。
他自道歉后便一直在听我说话,此时突然打断:“我若答应你活下来,你可否也应我一件事。”
我不假思索道:“好,我答应。”
他有些促狭地勾了勾唇角,说:“二姨娘也不问清楚是什么就答应了?”
听及此,我不由得一怔。
他见我呆滞住,也不笑了。
他说:“我不想听你叫我大少爷。你可愿意唤我一声寅儿吗?”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我惶恐极了,竟险些被自己绊倒。
他见此连忙上前扶我,解释道:“我是说,像我娘那样叫我一声寅儿。”
我迅速静下心来,旋即站好。
原来他和他爹一样,将我视为他娘的替身,我还以为……
“寅儿,祝旗开得胜。”我叫他。
他微微颔首,我却总觉得他神情中有我说不出的落寞。
他说:“寅儿这就走了。”
我说:“好。”
他很快便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呆呆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心中是难以言喻的滋味,我此生从未心跳得这般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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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寅儿……不,是大少爷。大少爷他回来了。
大少爷此番振旅而归,相国公大喜,大摆特摆了宴席以庆祝。
宴席上,我终于看到了大少爷。
身旁十一岁的宇儿定定地看着大少爷,我知道宇儿很羡慕大少爷。
五年未见,他愈发像个男子汉了,举手投足间多了一股为将者的杀伐决断。
蓦地,大少爷向我这边看来。
仿佛是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又仿佛是时间变慢了一般。
他朝我抿嘴一笑,很快又移开视线,和旁人说话去了。
我自知失态,心里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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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我又不愿见他了。
不知怎的,一想到大少爷,我心中就躁动难安。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我总是不自觉地处处留意大少爷;亦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我已慢慢地生出了些荒谬的情愫来。
可这不应该。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又过去了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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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将军又来信了。
他叫我杀了项宇。
他说我是宇儿亲娘,我杀了宇儿,别人定不会怀疑到我的头上。还说我若不轼子,我和我娘的性命就不保。
我气得全身发抖。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如何能忍心杀了我的宇儿?我狠不下心来!
就算我是他韩将军养的一条狗!他也不能、我也不许他杀了我的宇儿。
待我看完全信,我忽地觉得好冷,浑身都冷透了。
韩将军说,自从大少爷凯旋而归,在朝中的威望逐渐举足轻重。等到了今日,一时之间竟是风头无两。
韩将军忌惮大少爷在朝廷中羽翼渐丰,怕项宇日后为官也得了圣恩,到时候一个相国公,两个相国公之子,他再也无法奈何项家半分了。
时值盛夏,我却恍若身处寒冬。
那日我彻夜未眠,我在想宇儿,我在想自己,我在想大少爷。
我动了我不该动的妄念与邪念。
如果生时不能在一起,那便死在一起罢。
我是个坏女人,我想和他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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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我给韩将军写了封回信。
我告诉他,我知道他之所以让我杀宇儿,归根结底是因为项寅。他想让相国公无后,我直接去杀了项寅就是。
韩将军很快便回信来,他痛骂我不听话。他说项寅若是死了,人家第一个便会怀疑到我王妙的头上。
我又写了回信过去。我说,同归于尽即可。事成之后,我绝不苟活。事到如今,我也不愿再奢求苟活了。惟愿韩将军保证我死以后,确保我娘能安享晚年,顺便杀了我爹。
我恨死我爹了。
若不是他,我不会被卖给韩将军,我不会嫁给相国公,我不会遇见项寅,我不会生下宇儿。
我不会像今日这般痛苦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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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我破天荒地能够对宇儿关怀备至,因为我再也不怕韩将军拿宇儿威胁我了。
他韩将军就是再运筹帷幄,也威胁不到一个死人。
我笑着告诉宇儿,要好好读书,要对自己有信心,面对别人时,能不低头就不要低头,谦虚也要有个度。
我对宇儿说:“宇儿,不要总摆出一副妄自菲薄的模样。你今后要加倍用功读书,多学些本事。”
我的宇儿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孩子,他以后一定大有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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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弱冠前一月,我叫了我二姨娘一声“妙姐姐”。
自那以后,她再也不愿见我了,日日躲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