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如谷——李言朝【完结】
时间:2023-07-15 14:35:27

  然后苏其央就跑了。
  苏夜看看桃木,又看看苏其央的背影,一屁股瘫坐到地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
  一笼屉挨着一笼屉的馒头,有羊肉馅、鹌鹑馅、糖馅、枣栗馅、豆沙馅、炒米馅、酸菜馅和麸蕈馅的,白雾缭绕,冒着热气。
  蒸羊羔,上头浇了一层恰到好处的杏酪;拨心面,做成槐芽温淘,用红烧肉做浇头;蒸子鹅,就着蒸熟的香稻米;还有那薄皮包子、蟹黄包子、灌汤包子和乳饼。
  满满一大桌的佳肴,甚为丰盛,看着令人垂涎三尺。
  若是在从前,苏其央还没闻见香气呢,嘴里就开始吃了。可她今夜很生气,所以一口也未动。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项宇想缓解一下气氛,于是跃跃欲试,随便吃了个馒头,说:“古人云:‘天下风流笋饼,人间济楚蕈馒头’苏伯父做的这个麸蕈馒头真好吃!香菇味儿浓厚,面筋也十分劲道!”
  苏其央闻言狠狠地瞪他,小声地嘀咕着:“好你个项宇,不帮我说话就算了,你还夸他。”
  项宇尴尬地笑笑,不再说话了,垂首吃馒头。
  “阿央,爹爹和你道歉,下晌时是爹爹不对,不该乱发脾气。阿央历来宽宏大量,原谅爹爹这一次好不好?”苏夜眼见苏其央赌气地不吃饭,纠结了半天的措辞后,郑重地向她道歉。
  苏其央神情稍有松动,可是碍于心里头那一丝的小小傲娇,还是没理爹爹。
  “阿央若是原谅爹爹,爹爹就答应阿央一个要求,无论是什么都可以,好不好?”苏夜继续问她。
  “真的?什么要求都行?”苏其央终于愿意看向爹爹了,眼中是一片狐疑。
  苏夜点头,说:“自然是真的,爹爹什么时候骗过阿央。”
  苏其央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说:“那好吧,我原谅你了,这个要求我先攒起来!下山是不可能的,你一定不会答应。我一时也想不到要让爹爹做什么。不过爹爹你下午为何那般生气啊?吓死我了。”
  “因为阿央说想要为了赢而打仗。”苏夜答道,“可这仗不是为了赢才打的,而是为了不打仗才打的。”
  项宇听及此,疯狂点头,可见他十分赞同苏伯父的这一番话。
  苏其央觉得项宇这样有点滑稽,被逗笑了,而后认真思索了会儿爹爹所言,道:“阿央知道了,那爹爹从前打仗,也是为了不打仗才打的么?”
  苏夜微微颔首,说:“是。爹爹心中有一未竟之志,就是让中原百姓安居乐业数百年,再也不受战争之残害。原朝成立之前,中原一直都是华夏人打华夏人,爹爹不愿看到我华夏同胞自相残杀,而只有天下归一,才能阻止这样的局面。”
  “苏伯父真是身怀壮志!”项宇此刻对苏伯父的崇敬已经远胜过对国师的崇拜了。
  “战争真的有那么可怕么?”苏其央小声地问苏夜,她有些害怕又惹苏夜生气。
  苏夜眼瞧着向来调皮惯了的苏其央此时畏手畏脚的,免不得觉得好笑,说:“那是你们运气好,生来就未曾遭难罹患。我年少时,家人都因战乱死了,乱世之中想要求生存,是难上加难的。那时原太【防和谐】祖还未一统天下,我和项守前去蜀地投奔他,每每打仗,死伤者皆是不少,待到一统中原时,我手下死伤之人已过百万。”
  苏其央听得似懂非懂的,用小勺子挖着蒸羊羔上的杏酪吃。
  看到苏其央开始用餐,苏夜给每人都倒了一碗屠苏酒,笑着说:“请吧,晚辈们先喝。”
  项宇道了声谢,一饮而尽。苏其央也皱着眉头喝下去了——她最讨厌这屠苏酒了,一股子药味。
  二人饮毕,苏夜也喝了一碗,随后问:“阿央和宇儿今后想做怎样的人?”
  项宇思忖了许久后,说:“仁义礼智信,天地君亲师。”
  “仁义礼智信,说来极为轻巧,可真正做到之人,古往今来不过寥寥。”苏夜意有所指地和项宇说,“而天地君亲师,对于宇儿你来说,与其在乎这些,你不若只着眼于你自己。”
  苏夜又问他:“你再想想,今后想做什么?不要冠冕堂皇的话,说具体点。”
  “我想做个像我大哥那样的人。”项宇如此答道,神情落寞。
  “……”苏夜一针见血地问项宇,“你莫不是想做你大哥的替身?”
  项宇没说话,他默认了。
  苏夜不忍心看到项宇这般可怜的模样,下意识地安慰他:“你大哥之死,与宇儿你无关,你无须自责,更无须活成你大哥的样子。”
  项宇愕然地问:“苏伯父怎么知道?”
  苏夜被问得哑然,只好撒了个谎,说:“是你爹前些日子寄的来信上说的,他似乎是查出来了什么,但并未查清。他只道是相信你是无辜的,还说他很对不起你,叫我对你好一些。”
  像是含冤昭雪般,项宇异常激动地问苏夜:“我爹他查到什么了?”
  苏夜更为哑然了,笑着打了个太极,说:“伯父也不知,具体的你还得回家再问你爹去,反正离三年之期也没几个月了。再者,这些事情还是由他亲口对你说为妙。”
  项宇还想再问什么,可苏夜不给他机会了。
  苏夜急忙看向正美美吃着炒米馅馒头的苏其央,问她:“阿央呢?阿央日后想做什么样的人?”
  苏其央快速吞咽嘴里的炒米,乖乖地答道:“阿央还不是很清楚,不过现在我只想当一辈子爹爹的女儿!爹爹做的饭菜最好吃了!”
  苏夜心中一热,鼻子一酸,险些失态地哭出来,他慌乱地低头,随便吃了个鹌鹑馅的馒头,说:“好啊,阿央这是把爹爹当成厨子了。”
  只是与项守约定好的日子就快要到了,哪里还有一辈子可言呢?
  此举若成,自己或许仍是命悬一线,却定可保她性命。
  只是此后便不能常伴她左右,亦不能见她及笄成人;不能见她嫁为人妻,亦不能见她儿孙满堂、膝下承欢。
  作者有话要说:
  苏夜真是一个好奶爸!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话说,宋代的蒸饼是馒头,宋代的馒头是包子,宋代的包子是菜叶子包肉而不是面皮包肉。
第10章
  今日的下昼时节,苏夜接着教苏其央剑法。项宇于学剑一事上资质平平,只好先在一旁看着。
  只见苏夜手中所握之剑好似白蛇吐信,又仿若游龙穿梭。待苏夜一套剑招行云流水地使下来,项宇眼中的敬仰之情险些就要破体而出了。
  项宇只觉得苏伯父英姿飒爽极了,大概每个少年郎都想成为苏伯父这样的男子。
  不远处的苏其央学得也是有模有样。
  习武之人总是意气风发的样子,项宇在一旁痴痴地看着苏氏父女二人,甚是艳羡。
  这一看,不知不觉中就看了三年,如今项宇已是年方十七。
  苏其央使完剑后故意耍帅,挽了个剑花,向看呆了的项宇挑眉,摆明了在卖弄:“如何?”
  苏夜瞧着面色绯红的项宇笑了笑,也不点破,只教训自家女儿:“阿央,使剑应当戒骄戒躁,你冲宇儿炫耀什么?”
  苏其央得意洋洋道:“他功夫没我好,我还说不得么?我俩教了他这么久,他用剑和用枪都还是不得要领、马马虎虎的。”
  苏夜朝项宇说:“习武要求融会贯通,你为人淳悫,这是好事。可做事又过于固步自封,这是坏事。今后练武一定不要因循守旧,要学着如何求进取、谋创新。”
  项宇点头:“谨听教诲!”
  “人各有志,各有所长。你读书不及他,怎么不见得人家笑你读书不行。”苏夜又去和苏其央说话,他瞧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也乐了,“为人要不露圭角,你倒好,上赶着去人家面前显摆。”
  苏其央不以为意地回了声“阿央以后不会啦”,转身向项宇笑着说:“明日我再教你。”
  苏夜也就由着二人去了。
  在二人走远前,苏夜又叫住苏其央:“阿央,明日起为父就不再教你了。这十三年来,爹的枪法剑法已经悉数被你学去了,日后定要勤加练习。若是有不懂的再来找我。”
  “自然!阿央日日都在刻苦练习。”苏其央笑着回答。
  苏夜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弯腰将手中木剑放至树下,独自离开了。
  “苏伯父以后真的不教你了么?”项宇问她:“听闻苏大将军最擅用刀,刀法更是冠绝中原,他为何迟迟不教你刀法?”
  “你问我,我去问谁?” 苏其央耸肩,“不过我本来也不喜用刀,只会一招丹青一梦。”况且爹爹还叮嘱过让她不得在外人面前使这一招。
  项宇点头,不再过问。这两年来苏伯父和苏其央教会他不少,他如今也算是能武了,虽然比不上从小习武的苏其央,但比之三年前的自己已是强了不少。本想着还能偷学点刀法,如今看来怕是偷不来了。
  “爹爹肯定又是去看娘了。”苏其央一屁股坐到地上,背靠着树,神情有些微的恍惚,“我总觉着近来他天天都去看娘,以前他不这样的。”
  以前也去,却从来没有如今这么频繁。
  项宇知道阿央指的是她娘亲的坟墓,也不说话,只静静坐到她身旁陪她。
  “你觉不觉得,我爹他方才说的话有种交代后事的感觉?”苏其央冷不丁地问他一句。
  项宇一惊,回忆起苏伯父刚刚那句“阿央,明日起为父就不再教你了。这十三年来,爹的枪法剑法已经悉数被你学去了,日后定要勤加练习”,细细揣摩后道:“没有罢,你怎会这样想?”
  语毕他突然想起他的母亲死前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宇儿,不要总摆出一副妄自菲薄的模样。你今后要加倍用功读书,多学些本事。”
  苏其央撇了撇嘴,道:“但愿如此,那就是我想多了吧,总觉得爹爹近日来对我特别好,好得我摸不着头脑。”
  “你是他女儿,他不对你好,能对谁好?”项宇只道她是伤春悲秋,并未多想,“我们走吧,该去读书了,今日该接着读《周易》了。”
  “爹爹对你不也很好么?你敢说这三年来,他与你不是情同父子?”苏其央十分听话地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跟了上去,“《周易》倒是四书五经中最有意思的一本,只可惜我读再多遍也读不懂。”
  “《周易》此作大有学问,没人敢说完全读懂的,哪怕是精通八卦之术的国师,也不敢说能完全读懂的。”项宇好心安慰她。
  苏其央点了点头,片刻后,她又对项宇说:“其实爹爹从前也有对我不好的时候。我娘是因为我才死的,他应该是恨过我的。”
  项宇不知如何安慰是好,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像是苏伯父这般明是非的大长辈,怎会迁怒于你?一定是阿央想多了。”
  苏其央知道项宇好意,不再说了,只是冲他笑笑。
  .
  是夜,明月已上中天。苏其央睡不着,思来想去爹爹近来的所作所为,心中没来由地不安。于是她又去找项宇了。
  苏其央轻车熟路地进了项宇屋内,摇醒项宇时余光瞄到他枕头旁的泥人。
  那是苏其央在项宇束发那日送他的。
  自小她就开始捏泥巴,技术早已炉火纯青。那泥人不说栩栩如生,却也有六成像项宇当年的模样。
  看来项宇很喜欢泥人这个礼物,毕竟她从前送他的泥巴麻雀就没能像这泥人一样被日日放在枕边。念及此,苏其央有些得意,竟笑了起来。
  “怎么了?”被摇醒的项宇已经见怪不怪了。
  苏其央不再看泥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向项宇央求道:“项宇哥哥,你能陪我去看看我娘么?”
  “现在么?”项宇一怔。
  苏其央连忙不停地点头。
  项宇拿她没办法,苦笑着下床,跟她走了。
  .
  此刻二人并排坐在一座坟前。
  墓碑上写着“杨舒莲,苏夜之妻”。
  苏其央的娘名讳杨舒莲。苏夜一定很珍重她,才会在她的墓碑上写了她的全名,而不是简简单单的“杨氏”二字。
  时值初春,春寒不免料峭,晚风吹过,树枝和树桠上的残雪便“簌簌”地往下掉。
  项宇怕苏其央冷,脱下外套来,披到她身上。
  项宇呆呆地看着苏其央,也不知苏其央在想些什么,她一反往常地一言不发。透过如今眼前的苏其央,项宇又不禁回想起三年前她的模样。
  阿央好像长大了,他心想。如果说三年前初见的她是娇憨,那么三年后,如今的她更多的是英气。
  “阿央好像越来越好看了。”话音刚落,他才赧然地意识到他竟把心中所想说了出口。
  “那是自然。正所谓相由心生。像我这般心地良善之人,理所应当地越来越好看。”苏其央偏过头去,得意地看项宇,却发现项宇如玉般的双颊又烧红了。
  苏其央觉得项宇还和三年前一样。他的脸皮真的是太薄了,比薄皮包子的皮还薄。
  “……”项宇又觉得苏其央其实还是三年前那副没个正经的模样,根本没长大。
  彼时明月清辉洒下,照着嬉笑的二人,苏其央蓦地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不要结束。
  她是多么的希望,往后余生都同爹爹和项宇一起度过。
  项宇陪她读书陪她玩闹,偶尔她会心血来潮教他几个招式。闲来无事之时,她照旧玩她的泥巴,他照旧看着远方发他的呆。
  爹爹给她做饭给她烧菜,偶尔会下山采购些新奇东西和新衣裳。闲来无事之时,她照旧吃她碗的饭菜,爹爹照旧来娘亲的坟墓看望她。
  又是一阵晚风吹了过来,项宇不禁打了个喷嚏。
  今夜太冷了,他怕自己和苏其央着凉,染上风寒。
  “阿央,我们回去吧?”项宇看向苏其央,他在征求她的意见。
  不知为何,苏其央竟有些舍不得离开,仿若她日后再也没有机会和项宇半夜里偷偷溜出来了。
  她看着面前冷到发抖的项宇,把身上披着的外套还给他,点头道:“好,我们这就回去。”
  还未走几步,苏其央突然开口:“项宇哥哥,从前我一直吵着闹着想要下山去看看,可我现在忽然又觉得,就这样一直待在山上也没什么好的。”
  项宇回过头看她,他看得出苏其央心情不好,甚至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
  于是项宇伸出手去抱住她,他如今已高出苏其央一个头来,很自然地将苏其央埋入自己的胸膛。
  项宇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你若是不愿意下山,那就不要下山,这世上没有人能逼你做不想做的事。阿央现在是不是想哭?想哭就哭吧,我现下看不到你,你只管放心哭就是,不丢人的。”
  怀中之人闻言逐渐呜咽起来,项宇感到胸前突生了几分湿意,他没料到苏其央竟哭得这般伤心,当下有些慌乱地问她:“阿央,你究竟怎么了?”
  苏其央抬头,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看得项宇我见犹怜。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