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不后悔。
我甘之如饴。
近来我朝北境有战事,陛下问可有人愿意自荐。
其实从苏夜大将军急流勇退以来,朝中打仗还算厉害的就只剩下韩将军了,可陛下既然没直接喊韩将军去,就说明他并不想让韩将军去。
自打我弱冠以来,我爹就日日催我娶妻生子,听得我双耳生茧,我偷瞄了一眼韩将军,竟有些蠢蠢欲动。如果我去打仗,就不用天天在家被我爹逼着去娶妻了。
我突然又想到二姨娘,如果我去打仗,她可会担心我一二。纵使是分毫,我应当也会欣喜万分。
鬼使神差般,我向陛下自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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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等二姨娘前来。可惜直至临行前最后一日,她都不曾来。
我只好去找她。
好在她真的十分关心我,我很快便不再感到失落。
她喋喋不休地告诉我:大少爷,保命要紧。
我听了觉得好笑。不是所有的领兵者都像那位已隐居山田的苏夜大将军,冲锋陷阵,每每出征,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冲在军队的最前面。
我此去不会上战场,只需好好地待在军营的帐篷里出谋划策,能有什么危险呢?
她一口一个大少爷,可我一点儿也不想当他丈夫的大儿子。
我想听她唤我寅儿。
就像她在我无数个梦里那般,唤我寅儿。
可她听后却被吓到了,还差点摔倒。
我心里好痛,每一寸都痛极了。
我明白我与她之间,所有不可言说之事都只能发生在我的梦里。
于是我不再逾矩,骗她说,我只是想我娘了。若我娘还在世,此刻也会叫我寅儿。
她说:“寅儿,祝旗开得胜。”
我失魂落魄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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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了五年的仗。
回来后看到二姨娘的第一眼,是她看着我发呆。
我抿嘴淡淡地向她笑了笑,不再看她。
五年不短不长,却叫我生了放下她的念头。
毕竟毫无可能之事,就不应继续肖想、觊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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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年。
同僚们约我去喝酒,我应了。席间他们笑我如今二十九岁了,却还是尚未娶妻。我也和他们继续笑,一面喝酒不语。
可不知为何,第二日醒来时我竟身处赌坊。坊主说我昨日喝醉了酒,来赌坊输了五千两银子。
我十分懊恼,我此前从未醉酒到记不起前一日所发生之事。我有些不相信,可坊主又言之凿凿,不疑有假。
回到家中,我那个不成材的蠢弟弟竟然约我,说是《谷梁传》里有些地方看不懂,要向我请教。
他此前从未请教过我,我百思不得其解,却也按时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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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约我的人竟是二姨娘。
我心中狂喜,压抑了多年的情愫几乎就要喷薄而出,面上却皱眉。虽不知她为何要见我,可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要见我。
可还未欣喜多久,她却告诉我,她是来威胁我的。
她怎么知道我昨日输了钱?原来这一切竟然是她安排好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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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竟然要我死。
我不信。
她怎能如此绝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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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要我死。
相国公的大儿子不会水是整个相国府都知道的事,可她方才却推我入水。
一时之间我竟被惊得忘了动作,任凭她推我下去。抑或,是我不愿相信她真的会推我下去。
我听见她说:“抱歉,黄泉路上,又或者下辈子,我会向你赎罪。”
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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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涣散之际,我看见二姨娘也跳了下来。
脑海中想起数分钟前她说过的那句:“抱歉,黄泉路上,又或者下辈子,我会向你赎罪。”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她要和我一起死。
不知怎的,我竟然心甘情愿。
我不再垂死挣扎。
我想,我们今世一起死,来世应该能常相伴、常相守吧?
希望来世,她不再是自己的二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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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儿。”
我听到二姨娘在叫我,那声音在水中显得黏糊又暧昧。
我想告诉她,我在。
我还想让她不要再开口说话,否则是会进水的;水进得多了,必死无疑。我虽然也想和她一起死,可若非万不得已,我情愿她能活下来。
可我已没有力气开口劝说她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在不停地说对不起,我看到许多微小的气泡从她的口鼻中不断冒出。
二姨娘真傻,我又没有怪她。
“我们这辈子在一起死,下辈子在一起活吧。”
我看着她朱唇启启合合,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二姨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算什么?是她在诉衷肠吗?
她神情似是有些忐忑,我又听见她问:“好吗?”
我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却出不了声,笑着做出口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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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我是王妙,我要死了,我终于可以结束这可悲又荒谬的一生了。
这世道,女人活得大都可悲又荒谬。
而我是个坏女人。
我真是个坏女人。
我出自私心杀了我的意中人,如今却好开心,好开心。
此生最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害怕读者们已经不记得王妙和项寅是谁了,所以特意提醒一下大家:这两个人最初登场是在第二章的末尾部分。王妙是项宇的母亲,项寅是项宇的大哥。】
【求生欲:二人今生今世什么都没有发生哦!】
第7章
天还是蒙蒙亮,鸡舍里的公鸡应该是吃饱了撑的,卯足了劲儿,不停地打鸣。
今日苏其央难得起了个早床,她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眼角沁出几分湿意来。
之所以早起,是因为她知道爹爹每次下山,一准会买些山下的吃食带回来。虽然爹爹做的东西也很好吃,不过苏其央觉得,还是镇子里各色各样的新奇吃食更胜一筹。
走到灶屋里的时候,苏其央正巧碰到了爹爹。
苏其央看着苏夜口中正吞食着的春饼,五步并作两步,急忙往蒸笼里去看——除了春饼外还有诸色夹子!苏其央随便挑了一个,整个儿塞入嘴中,一口咬了下去,是笋肉夹。
“爹,怎么只有春饼和诸色夹子?你怎么不顺便带点儿诸色角子和诸色包子回来?还有韭饼、菜饼和毕罗!”苏其央的嘴里塞得鼓鼓的。
苏夜从怀中取出用油纸包好的枣泥茯苓膏,放到桌上,笑着问:“你这是在报菜名呢?买这么多,你吃得过来吗?”
看到枣泥茯苓膏的苏其央两眼放精光,胡乱吞下嘴里的笋肉夹后便伸手去抓枣泥茯苓膏了。
“谁叫爹爹每年只下山一两次呢。下次再想吃到山下的东西,恐怕就要等到明年今日了。既然如此,我当然想每一次都能多吃些。” 苏其央的嘴里还是塞得鼓鼓的。
苏夜听毕,看向她的目光中不免多了几分愧疚。
都是因为他,女儿才不能像寻常女子一样生活。若她的父亲不是苏夜,而只是一个寻常人家,她想去何处便能去何处,莫说是山下了,就是远在东瀛的蓬莱岛,苏夜也愿意携她前去。
只可惜他的父亲是苏夜,是遭到当朝国师追杀的前任大将军。
他怕国师会杀了自己,更怕国师会因为斩草除根杀了自己的掌上明珠。所以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还有个女儿。
“从今往后,爹爹每个月下山一次,如何?”苏夜强颜欢笑地看着苏其央,“这样一来,阿央每年就可以吃到十二次镇上的美食了。”
“真的吗?好耶!”苏其央满脑子都是好吃的,并没有去想爹爹为什么今后每个月都要下山一次,也没有察觉到爹爹的强作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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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书房只有苏其央一个人在读书,她读着读着就犯困。
她一直觉得这人呐,一个人的时候,无论做什么都很无聊。于是她放下手中的《神机制敌太白阴经》,走出门外去了。
晃晃悠悠了半天,苏其央最后是在山顶上找到的项宇。
只见项宇独自站在一棵槐树下,傻傻地看着远方发呆。苏其央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是不是想家了。”苏其央觉得项宇一个人在那里站得怪可怜的,“你偷懒,今日居然没有去书房教我。”
项宇听到身后传来她的声音,背影一顿,连忙用袖子在脸上胡乱地擦了两下后,才敢回头去看她。他一回头就看到苏其央手里拿着一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
苏其央看到项宇的眼眶红红的,就知道他适才肯定是偷偷哭过了。
“你真不仗义,出来玩不叫上我一起,把我孤零零的留在书房。”苏其央走至项宇身畔,把手里的半张春饼、两块枣泥茯苓膏和四块诸色夹子递给项宇,“爹说你今早没怎么吃东西,喏,我给你带了点儿。这是他昨日下山买的诸色夹子和枣泥茯苓膏,可好吃了。”
苏其央见项宇不动,垂首在手中的油纸上挑了一块儿诸色夹子,笑着说:“项宇哥哥乖,张嘴。”
许是因为项宇对苏其央向来是言听计从,此时竟然下意识地张开了嘴。
“唰——”的一下,很快啊,只见项宇才刚刚张嘴,苏其央就塞了一个诸色夹子进去。
项宇还未反应过来,也就只好认命地细细咀嚼嘴中的食物。
苏其央的一双杏眼亮晶晶的,十分期待地看着他,问:“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
项宇有些为难地点点头。
苏其央见状,无语凝噎。
她轻轻地给了项宇一拳,恨恨地说:“好吃就是好吃,不好吃就是不好吃,说实话很难吗!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觉得不好吃,干嘛还要点头骗我?”
项宇不禁赧然。
“那这个呢?”苏其央又不死心地往项宇嘴里送了半张春饼。
这回项宇没有骗她,诚实地摇摇头:“也不是不好吃,就是没有那么好吃。”
苏其央不信邪,又往他嘴里送了块儿自己最爱吃的枣泥茯苓膏,气得上牙直打下牙:“这个呢?”
项宇还是边吃边摇头。
“为什么会觉得不好吃啊?”苏其央泄气极了,也吃了一块枣泥茯苓膏,明明就很好吃,她想了会儿似乎明白了,“你是从京城来的,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入得了你们京城人的法眼,能瞧得上才是奇也怪哉了。”
苏其央学着项宇,也偏头去望远方。她向往山下,也向往京城:“我真羡慕你。”
项宇低头看她手里的诸色夹子,主动拿了一个来吃,喃喃道:“我没有什么好让你羡慕的。”
苏其央听到了,出言安慰他:“怎么会呢?你读书那么厉害,长得也好看,为人又谦逊,出身好,家里有钱,还很自由。”
项宇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被人夸了这么久的话,颇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你真好,其实你不用特意安慰我的。”
苏其央又无语凝噎了。
她看了看项宇,又看了看手里剩着的两个诸色夹子,一气之下,竟毫不迟疑地一股脑全塞进了项宇的嘴里,然后把油纸揣回兜里。
项宇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发出“唔唔唔”的含混不清的声音,苏其央一点儿也不想听:“你真是个书呆子,先不要说话了,吃你的!”
这书呆子真的很擅长把别人气个半死。
于是项宇不再“唔唔唔”了,他静下来想自己是做错了什么,才让苏其央生气了。
“我不是在安慰你,我是真的觉得你很好,爹爹也觉得你很好。你为何不信别人觉得你很不错呢?”苏其央真挚地对着项宇说。
项宇狼吞虎咽地把嘴里的东西吃了下去,小心翼翼地问答她:“因为我真的没有什么好的。”
苏其央捏紧了拳头,她已经在思考能不能动用武力了。
她终于懂了什么叫做恨铁不成钢:“项宇,我觉得你好着呢,所以今后你要是再敢说自己不好,被我听见了,我就要打你,狠狠地打你!”
项宇狂点头,他可不想被她揍,又疼又丢脸。
过了一会儿,项宇语气忐忑地问苏其央:“阿央,你说苏伯父是不是有点讨厌我啊?”
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苏其央无语地问他:“这是什么无稽之谈?我爹要是讨厌你,就不会特意下山去给你买新衣裳了。更何况你来的第二天,我爹还特意给你做了红烧肉,往年只有我过生辰的时候,爹才会做的!你莫非是觉得这天底下的人都不喜欢你?”
项宇自顾自地说:“可是我好像真的很不招人喜欢,从小就没有人喜欢我,我爹不喜欢我,我娘也不喜欢我。”
“为何一定要别人喜欢你呢?”苏其央问道。
项宇被问住了,他答不出来。
“别人的喜欢于你而言,就这么重要吗?”苏其央不明白项宇为何这么看不上他自己,“就算是天底下的人都不喜欢你,有你喜欢自己就够了。”
“我爹很喜欢你的,他昨日不是还说要你视他为家人和朋友么?明明是你自己非要拒绝。”
“待人客气是极好的,可也得有个度,你客气得太过,就显得假了,不真诚。我爹昨天的意思就是希望你以后少讲一点礼数,你大可以把我爹当成你爹,父子之间哪儿有那么多规矩。”
苏其央一张小嘴在这边吧嗒吧嗒个不停,那边的项宇却没个反应,她杏眼圆睁,问他:“你适才是不是没听我说话?”
“在听的。”项宇先是一愣,随后正色道,“阿央,谢谢你,你今日所说,我会记一辈子。”
苏其央知道他是真的都听进去了,笑着说:“那就好,下次你若是心情又不好了,就来找我,不要再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偷偷哭了。”
项宇闻言一怔,下意识地去擦眼睛。
苏其央见状,忍不住地捉弄他,说:“你怎么还擦,一会儿眼睛更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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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寝房内。
桌上还放着那封项宇带来的信。
上面写着项守和苏夜商量好的计划,这一个月来他已翻来覆去地看了数遍。项守说此计可谓是滴水不漏,可苏夜还是担心到时会有意外出现。
苏夜望着那封信出神。
三年后,项守会派人前来接走项宇和苏其央。三年后,他就再也见不着自己的女儿了。
苏夜对苏其央的感情是极为复杂的。
他曾恨过她。
毕竟苏其央的出生,带走了他的莲儿。那个与他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多年的发妻死在了十年前,苏其央出生的那一日。如果莲儿没有生下苏其央,她就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