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明有些心疼的拿掸子在她身上扫个不停,又往她手里塞了双木筷。
谢我存迫不及待的躲过她的掸子,一下扑向了案边。抬腕掀开了反扣着的碗盏。
“梅菜扣肉!老玄你也太懂我了吧!”
“去你的,我比你大不了几岁。”
玄清明嗔着,又往她碗里狠狠的添了碗饭。
“今日他又怎么为难你了?还叫你打扮成这样出门,这姓晏的,可真教人猜不透。”
“没有。对了,你没跟师爷他们提过我去晏府还债的事儿吧?”
“没有,你嘱咐过了,我肯定不说。”
谢我存塞了满嘴的肉,嘴上也油亮亮的,点起头来有些费劲。突然,她垂了眸子,连带着手中的筷子都止住了。
“怎么了?”
玄清明往她碗里夹菜的手倒是未停过。
“你得多吃点儿青菜,瞧瞧这小脸儿都累成什么样了。”
“他说,他有了。”
“…”
玄清明冷哼一声。
“上次说这话是教你帮他偷东西。这次他又想干嘛?”
“我本来也不信,只是他今日…确实有些反常了。”
谢我存皱着眉头,将临行前晏伐檀那一通没来由的脾气一并告知了玄清明。
“岂有此理,他晏伐檀在怎么有钱,到底也是江州的百姓。你是官他是民,我怎么能让他欺负到你头上来!”
“不不不。”
谢我存苦笑不得,只能推推玄清明支着颐的手,后者这才愤愤不平的站起身来,端起酒盏替她斟了一杯。
“喝!你受了气,我许你今日喝个够。”
“嘶,老玄啊,我话还没说完。当时我确实也气得很,又教他盯得心怕。但是我总觉得他眼里有些别的情绪,我说不清楚,总之我再瞧他,就也不气也不怕了,反而被他看的有些心虚。”
“什么情绪?”
玄清明不解,伸手举了杯盏自己灌了一杯。
“委屈。”
谢我存仍是皱着眉头,迟疑再三,还是说出了口。继而转为肯定的又说了一遍。
“是委屈。”
“怎么可能。”
玄清明几欲大笑的神态教谢我存望的凝在了脸上。虽还是将信将疑,玄清明却不得不摆正了神色,半偏了头看着正苦恼的那人。
“你若是担心,我倒是有法子帮你试试他。”
“你说。”
“你明日还去见晏伐檀么?”
“是去,去他的园子里见他那位贵客。”
玄清明挑唇轻笑,目光投向了摆在不远处的她的药箱。
“有没有身孕,我们一验便知。”
第17章
大运河河口临海不远处有一岛屿,与江州两两相望。此岛顽皮,虽是版图上归了江州府,却总爱在海上移动,若非有心人悉心去寻找其踪迹,轻易不露面。直至当朝才得了命令,在岛屿上修筑海塘,挡住了海水潮汐的进攻,这才稳定下来。
此岛无名,此前因其行踪鬼祟,江州居民便给了它个江祟岛的名号。此时却也行不通了,上头又派人来催,师爷这才大笔一挥,给它提了个独龙的名号,这座野蛮的小岛才算真正的安稳下来。
谢我存上任前曾将西度带给她的版图通读数遍,早已对这独龙岛的位置和轮廓熟识于心。
“西度,为什么给这拇指大的岛屿起这么一个神话一样的名字?”
“因为岛上住着一类族人,他们的语言类似于苗疆那边的方言。师爷便认定他们是南诏国那边迁徙来的独龙族人,所以连带着这岛也叫了这个名字。又不知道这典故的,也将其称为毒龙,下毒的毒。”
谢我存原先还有些不解,师爷为何只凭口音便断定了他人的身份。等她真的从渡往独龙岛的一叶小舟上跳下来时,方才醒悟过来师爷的判断并非飘渺之举。
“元吉姑娘。晏主子让我们来接你。”
港口并不算嘈杂。视野开阔,一眼能望尽四周。除去场地上被海水折射的阳光照的泛着金灿灿的光的大颗盐粒,便只能看到正忙碌着的数位岛上本地人。
岛上海盐丰富,较为闭塞。除了一些来开采的富商,一般不怎么来外人。因此听到谢我存的动静,数位劳作的妇人皆停了手上的活计,一脸茫然的投望过来。
既没有看到她背着活计,有没有看到她脸上有往常人那般厌恶嫌弃又不得不认命的目光;反倒是一叶干净珠色袍子垂地,眸中波光流转,带着点新鲜和好奇的模样。岛上的居民便更好奇她的来历了,因此又将目光定在她身上好久。
那眼神太过密集,谢我存也有些羞赧,便将目光投了过去,礼貌的笑着。
这一看不打紧,那边的视线顿时弱了下去,一个个又埋下头去专注着自己手下的活计。反倒是谢我存吓一跳。
“刘管家,他们这是…”
“姑娘别看,也别问。这是他们族里的规矩,满十二岁的女子皆要用西南桦纹面,男子的纹身在胳膊上。老奴还要提醒姑娘,若是以后到了岛上遇见这样的人,一定不要与他们有过多纠缠。省的招惹是非。”
谢我存忙收回了视线,又明白了为何师爷判定了他们是独龙族的人,却仍是心生不解。
“这是为何?”
“岛上闭塞,他们虽是归了朝廷,却还是照着自己族里那一套的规矩来。总之,与他们相处难免有诸多不便,姑娘应当小心才是。”
谢我存嗯一声。又接过刘管家手里提着的包裹。后者讶然,却对上谢我存一张眯眯笑脸。
“刘伯既是唤了我元吉,想来这岛上,也没几个人知道我身份吧?”
“是了。除了老奴和主子,都是一直在园子里侍奉的侍从,大都是未见过您的。主子吩咐了要保密您的身份,因此没遣轿子来接您,老奴便牵了这牛来,以下犯上了,姑娘别怪罪。”
“不会的。”
不知怎得,谢我存心里泛上些有趣来。到一个素未谋面的地方谋一份活计,这样的想法她再小的时候也是有过的。可每每她下定觉心出去开展宏图的时候,都会发现那些地方全教主君打点过了,因此这般体验,对她来说,算是难得。
晏伐檀专门将客人接到了岛上的私人园林里去住,这份心意也算是用到极致了。只是苦了谢我存,每日还要赶着时候乘船来去,上了岛做的还是些伺候人的活计,与那位客人比起来确实是天壤之别。好在谢我存心态甚好,所以瞧着一路上的风景,都是新鲜有趣。
“刘伯,你看那只鸟!好大!”
来往声惊起一只白鹭。若白流畅的身姿冲上九天,俊臂一展,遮住半个太阳。
“呵呵。春天了,毒龙岛多得是珍禽栖息。但这般成色的鹭,老奴都未曾见过。姑娘算是有缘,老奴是沾了您的光了。”
“刘伯说笑了。对了刘伯,你们,不,咱们主子的那位贵客你可见了?是什么来头?”
刘管家牵着水牛的手一顿,神色中闪过一丝慌乱。他扯出个笑容来,继续行进着。
“您说丽娘姑娘啊。说来倒是巧的很,她与您一样,也是谢姓人家的小姐。丽娘姑娘长在江州,与我家主子是旧识,还有份青梅竹马的缘分。也算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后来她们家出了变故,一户只剩丽娘一个了。晏老太太――便是现今我们主子的母亲,心疼她,念着过往的情分将她接到了家里。”
谢我存悱恻着,怪不得晏伐檀对她这样上心。
“后来呢?她为何又离开江州了?”
“是她们家里来了人,说是原来这丽娘的生父在京城谋了官,便要将她接回去。我家老太太在不舍,也还是放人了。”
“那她这次回来,是来走亲访友的?”
刘管家正叹着气,闻声又一怔,扭头望着她。
“姑娘这话的意思是…我家主子没告诉过姑娘么?”
瞧着那人一脸茫然。刘管家又呵呵笑着,了然般点点头,继续解释道:
“因着过几日是小少君的生日,丽娘是少君的生母,是来为小少君庆贺生辰的。”
“生母?!”
谢我存一踉跄,险些从牛背上摔下去。好在牛背还算宽厚,只听哞一声,那牛稳住了,这才给了她足够的空间又坐直了身子。
谢我存小声对牛道了谢。继续对刘管家道
“我还真不知道她是晏h的生母。”
“主子这也没告诉姑娘么?看来是我言多了。不过姑娘知道了也不打紧,姑娘记住这位主对我们主子来说十分重要便是了。”
刘管家继续打着哈哈。
“小少君还未满五岁,她便走了。一直都是我们主子在照料着,为了小少君,连着退了多家的婚事。老奴也担心他耽误了自己。可是主子的心思,哪是咱们能猜的啊,尽心照顾好主子就是了!就是可怜我们小少君,这些年来,一次母亲的面儿都未曾见过。”
“这么多年,她都没来看过他?”
谢我存一股子无名火气充盈了心间。又想起之前在她府里时,晏h那般刁蛮任性的举动,大都可以归为缺爱的敏感之举了。再想到他赖在府里多日不走,怕不是孤单许久又瞧见她府里的人物有趣热闹,才做出此举。过去种种,便都得到了开脱。
“各自都有各自的难处。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我们主子说了,丽娘姑娘顶多就住半个月,到时候丽娘姑娘回了京,姑娘便也是自由身了。”
谢我存收了心思,点点头。随后两人皆静默无语,唯有不急不慢的脚步声在海岛石子儿路上哒哒响起。
过了一会儿,温顺的水牛又哞一声。刘管家停了脚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谢我存看见了一座精致写意的建筑。那便是晏伐檀在独龙岛上的私人园林了。也是谢我存今后十五日,会日日相望的地方。
“谢大人。”
不知怎得,刘管家换回了对她的称呼。
谢我存忙扭头看去,暖风渐渐,吹起一递浮华,四周静默无人。她才又将目光定回了他的身上。
刘管家垂下眸子,又牵动着脑袋,缓缓俯身向她施了一礼。
“刘伯,你这是…”
“谢大人,老奴有一事相求。但因着此事并非我家主子的主意,老奴若是开口,便是僭越了。还望大人莫怪。”
“刘管家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但说无妨,若是我能帮得上忙,本官一定全力以赴。”
谢我存说的诚挚,听的管家心头一热,又缓缓站直了身来。
“大人,老奴开口,是为了我家主子。主子他身子不太好,前些日子又身上难受,昨日还晕了过去。老奴这心都揪着,还请谢大人这几日帮着咱们劝劝主子,让他以自己身体为重才是。”
“劝是能劝。只是他应该不会听我的。”
晏伐檀昨天晕过去了?谢我存咂舌,怎么都无法将这个念头同他昨日那番兴冲冲为丽娘购置物品的样子联想到一起。又想起他昨日胃痛时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暗暗揣测了一二。
“主子会听的。”
刘管家想了想,继续补充道
“谢大人是我们主子尊敬的好官,想来主子一定会听的。还有就是,望这几日谢大人,千万要为我们主子的身子考虑,莫要做出些冲撞我们主子的事。老奴,先行谢过大人了。”
这样的理由谢我存并不大相信。倒不是不信刘管家的人品,只是她实在不信自己能有这么大的威严。否则…她也不用来这独龙岛了不是?
“好,刘管家,我答应你。”
“多谢谢大人。大人可以下来了,前面就是燃园了。依照主子的吩咐,大人该一切从简才是。”
瞧着那刘管家一瞬就变了脸,谢我存只觉好笑,也只是在心里吭哧几声。随即利落的下了牛,舒袖站定,朝刘管家比了一个请的手势。一官一仆便由并行变成了一前一后,踩着青板石路,朝不远处的燃园去了。
几步之间,谢我存正式变成了元吉。
第18章
江州雨季长。长的总教谢我存想念家乡的春天。
谢我存生长在北方,印象里的雨都是带着翻新泥土的香味儿。春雷一响,密密麻麻的细线就下来,红墙绿瓦溅着泥点子,青芽嫩的能掐出水来。半大的孩子可以肆意奔跑。盈盈笑意的姑娘拿起红褐色翻着墨梅图的油纸伞这么一撑,既装点了雨幕,又被这细雨衬得更加明媚丰满。北方的新雨,清瘦的使人舒服。
这儿的雨不一样。虽是不至于教人厌烦,却因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没完没了的使人气闷。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浓绿的草木在外头吸足了雨水,夸张的旺盛。屋里的人透过这连绵雨幕却只能赏到一篇模糊的绿来。谢我存到了江州许久,对这江州美景的了解也还是只能在镌刻在画卷上的内容得到。因此遗憾许久。
可等她真的到了晏伐檀的园林门前,她才真正的体会到了江南独有的那样的慑人的美来。
春天油菜花开,伴随着四周的水道,呈现出这样一座人间宝地:燃园外观精致,一打眼望去,便见门楣、楹柱上皆挂着文人骚客提过的匾联书画,从主到次,层层递进。由里到外的门窗多雕花装饰,与窗外的景色相映成章。
院内多假山花木,假山多似狮子,雄伟的压在园林一隅。狮子山旁筑了一汪清泉,养了一池锦鲤。碧波荡漾中翻动着几尾灵动身影,颜色浅黄,到了晚上,一轮明月爬上假山,照进池里,幽冷的寂白色倒影总是带上这样的浅黄色,在氤氲夜色中踏在池上的三洞桥上附身向下一眺,大抵会以为是这月亮活过来了。
园中还有一叶秋千,两盆碗口大的梅花盆景,几只刻成动物状的石塑藏在池下草中。其余便都是树了。
不知怎得,晏伐檀并未在院中栽那些寻常的柳树、杨树、樟树。反倒是漫园的石榴树含苞待放,远远望去,漫园苍翠,美不胜收。
“别看了,若是教管家瞧见了,小心领罚。”
一旁的侍女悄声提醒她。谢我存反应过来,忙同她一样垂了头。
“这位姐姐,我叫元吉,你叫什么啊?”
谢我存凑上去,摆出一个笑。那人却一脸慌张,有意与她扯远了距离。
谢我存原是不解,待一妇人掐腰在她面前站定了,她便反应了过来。
“你们嘀嘀咕咕什么呢!真不像话。你,就是那个新来的?”
那妇人挤着眼睛在谢我存身上打量来打量去,末了鼻子里一喷气,拧着的眉毛抬了老高,满脸都写着未把她放在眼里。
谢我存是不恼的,反而也摆了张笑脸对她,回了她的话。
“是。这位姐姐,我叫…”
“打住,别扯那些有的没的。真是不知道瘦成一个小鸡一样的黄毛丫头有多大能耐,主子瞧我们愣是没瞧上眼,教你去伺候咱们丽娘姑娘。算了,新来的,你给我听好,这活你要是做不好,赶紧给我滚蛋,省的拖累咱们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