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青走近那长案,发现瓶边上铺展着一幅年轻女子的画像。
那女子一件绣有繁复暗纹的青蓝色巫袍裹身,一手执巫杖,另一手执巫者银面,半遮于脸前,只露出蕴着灵动的眉眼,淡含笑意。作画之人笔触细腻传神,用情颇深,女子艳若桃花的一颦一笑,似都能由这幅静态的画像中窥得一二。
画像边题有一行小字,却没有落款,但能被这般安放于木德宫殿内长案上的,多半是出自青帝本人之手。
这莫非就是大巫女周氏?沈长青望着那眉眼,若有所感地伸手想要触碰,可指尖距那画卷还离着半寸之时,他便感到一股神力自画中骤然涌出,铺天盖地地向自己灭顶而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沈长青有刹那陷入了五感具失的寂然中,直至一道鼓声轰然炸响,进而从四面八方震荡而来,他才猛地一惊睁眼。
一滴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晕开在画卷之上。
他仿佛还在木德宫的那座宫室之内,可光景却全然不同了。窗外天色黯淡无光,雷鸣闪烁不止。但整个殿内却因神力笼罩,春暖盎然,回望向院内,亦不见了方才的寒霜,一派草木葱茏,花繁叶茂之景,还有两三仙娥正驭使清气滋润着这些仙花仙木。
唯一没变的,就是案上瓷瓶中的一支桃花,和他正执笔描摹的这幅画像。
“阿仰,你竟――”
一名玉冠白衣的上神不知何时现身在殿内,目睹了这一滴泪,一脸错愕与难解。
阿仰?沈长青抬眼看向那白衣上神,这才怔然地意识到,自己此刻或许并不是自己。
他应该是机缘巧合之下,触发了青帝留于画像中的神力,被拉入其以残存神思构建的虚境之中,以身代之,竟得以亲历之法得见曾经景象。
沈长青并不能控制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听到自己轻笑一声,没有回应那白衣上神,复又落笔,在像边提上了一行小字:
“不怜苍生不为神,不问天道不消魂。”
而后他搁笔,深深地望了眼瓶中的那一支桃花,起身,向外走去。
这期间,那鼓声从未有片刻停歇,一道催得比一道急,响彻了整个天外重天,似欲与天劫雷鸣一争高下。
“你要去做什么?!站住!”白衣上神有点心慌地喊住他。
青帝驻足,却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阿拒,你听到了吗?”
“你说这鼓声?”被换作“阿拒”的白衣上神,正是司秋的白帝白招拒,“巫灵族还有人活着,是留在昆仑山守着万巫鼓,供奉你的那一支吗?”
青帝却摇了摇头:“不止鼓声。”
“你到底想说什么?”白帝注视着殿门外那道青色的背影,缓缓皱眉。
悲悯自青帝淡漠的眼底划过:“阿拒,这鼓声是在问。”
一声――
问大道无情,苍生何辜!
两声――
问天命反侧,何惩何佑!
三声――
问世事颠覆,天神何处!
“巫灵族人寿数虽长久,也不过凡躯,尚敢为苍生与天道抗争,击鼓登闻,问天意问神明,问生路何在。可你我先天诸神之辈,却只安于这天外重天,独善其身。神因何为神,又何以为神?”青帝的话音不高不厉,却字字如金石相击,掷地有声,“这世间,究竟谁为神,谁为人?”
白帝心中一凛,几步挡到他身前:“阿仰,你怎么会这么想?吾知你怜生哀死,平时如何都无所谓。可你我生于大道,自然应遵循大道!”
“大道?”青帝轻笑着,反问他,眼中竟没有一丝敬畏,“大道为何只能是任由劫雷降世令凡界生灵涂炭,而不是滋养万物令秋菊与春桃同绽?大道是谁定下的?是天,还是我们这些神?”
闻言,白帝神色复杂,默然半晌,才叹问道:“你可知天神动情,会有什么结果?”
“吾正想一试――”
倨傲的话音未落,金冠青衣的上神已然纵身跃下天外重天!
只见他身形于惊雷翻滚的苍穹之下凌空独立,风雨如晦中,衣袍猎猎作响,自天际劈入大地的白光映亮了其清俊决然的面容。
“大巫女大人!你快看――”
天劫降雷火于世,仙神妖鬼魔尚有一力自保,人界却早已是哀鸿遍野,寸草难生,冤魂飘荡,犹如炼狱现世。
青帝俯瞰此情此景,眸光愈发深沉。
若天道无情,他却动了情,那便只能弃了天道!
“咚!”
始终未绝于耳畔的鼓声乍止,引得他翻掌结印的动作微滞,不由望向那座耸立至云端的昆仑山山巅。
“是青帝大人……”
万巫鼓前,女子的身形在宽大的风袍下更显单薄,却在看清空中那袭青影后,执拗地挥开其他族人搀扶的手,从地上再度撑起身,爬上鼓台,以手中巫杖代替已经断为两截的鼓槌,重重往鼓面上击去!
“咚咚咚!咚咚咚!”
这一次击响的仿佛已成战鼓,她终于等到了她与这众生的神明!
唇边浮起浅笑,青帝收回目光,结印已毕,咒法已成――磅礴神力自他体内迸发而出,如巨瀑飞泻,江海横流,将大地上久燃不灭的熊熊雷火尽数扑掩殆尽!
随即那强横的神光又忽然敛势,化作了潺潺细流,流经山川沟壑,所过之处,如枯木逢春,花枝草叶再萌,奄奄一息之人得活,无辜枉死之魂往生――
浩劫未过,生机已复!
“咚――”
大巫女周氏自昆仑山巅俯望这片大地,潸然泪下,终是力竭地松开了巫杖,再支撑不住整个人向后仰去,如一只青蓝色的残蝶坠下高台。
青影闪至,她跌入了一个盈着草木清香的怀抱。
“阿周。”
“青帝大人,果然一点儿都没变……我是不是,老了很多?”周氏面容苍白,用没有一丝血色的唇勉力勾起弧度。
自浩劫降世,她便已经接连击鼓两个日夜,饶是一族大巫,也已耗尽了精神之力,甚至伤及魂魄,回天乏术了。
“皮囊而已,何必介怀。”青帝哀怜地凝视着她,感到她的身体有些发颤,“很冷吗?”
“刚才很冷……青帝大人来了,就没那么冷了……”
先天之神,情念淡薄,修为精深,肉身没什么温度可言。但大约是她现在太冷了,冷得仿佛连精魂都要冻住,所以才会觉得青帝的怀抱是如此温暖。
“轰隆――”
从方才起,便似偃旗息鼓的天劫之雷忽而再次聚集炸响,涌动不止,那暗云中频频闪过的惨白电光,触目惊心,像是在积蓄足以弑神的力量!
“青帝大人……”望着这一幕,泪珠从周氏的眼角滚落,“对不起,是我害你违逆了天道……”
青帝眼神淡漠地一瞥在天边汇聚的雷霆之怒,似并未将其放在眼里,复又垂眸看向周氏,伸手为她拭去泪水:“无妨。还要多谢你的鼓声助吾彻悟。只是来晚一步,没能救下你。”
他的语调似乎依旧平稳不惊,一如“绝地通天”前,周氏折下一支桃花,对他倾诉爱慕时一般。
那时他只道人神殊途,心虽怜她,却只同作怜悯众生之心,便只劝她早日淡忘,莫要作茧自缚。
谁知其余巫灵族人都已因击鼓登闻,主神再无回应而陆续搬离了距天最近的昆仑山。只有她还带着周氏一脉祝祷不止,在万巫鼓旁一守又是百年。他以为只要多几个百年过去她就会忘掉执念,忘掉他这并没有多么值得祭奉的主神,故而也从不肯回应分毫,更莫提现身相见。
到如今,青帝仍不知对她可否称为情爱,只是忽地有些不舍木德宫中那支被施法珍藏起的桃花和那幅迟了百年才被勾勒出的笑颜。
雷云压得越来越低,隐隐可见一触即发之势――
留给青帝和周氏的时间都不多了!
但见青帝腾出一手,掌心向上托出一朵桃花的虚影,随即面色微沉,竟自眉间逼出了一道青光,缓缓注入那花中,那虚影便渐渐转实,最终化成了一朵饱含钟灵毓秀之气的灵花。
他又一次逆行天道,将先天灵气自元神中强行抽出,凝作灵花,想为这已是无法全身而退之局,留下一个可能……
“好美的桃花,好像我送青帝大人您的那一……”周氏注视着那灵花在其掌中盛开,虚弱地弯起眉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想去抚一抚那娇艳的花瓣,可指尖却在将及为及之时,彻底失去了支撑,骤然垂落。
“大巫女大人――”幸存下来的周氏族人见状,纷纷哭喊着跪倒在两人身边。
“这灵花留给你周氏族人,务必世代传承,终有一日或可救一周氏女性命。”
青帝却好似无喜无悲,将灵花交予其中一人后,就缓缓放下了怀中女子,起身仰头望向昆仑山顶的上空,面沉如水地盯视着蛰伏在云层中的那一道足可撼天动地的劫雷。
天地这一劫未完,总要有人来应。
神力再度从青帝周身迸出,他暗念口诀,以身为媒,结印而起,化作一团青光直冲而上,刺破天幕!
劫雷似有所感应,也终于在此刻爆发出了蓄积已久的能量,如利剑般径直劈下!
一青一白,两道光束于空中毫无缓冲地悍然相撞――
“轰――”
昏沉天地刹那间亮如白昼,巨响引得山峦震颤,怒海惊涛。
而后,六界沉寂……
“呃!”
随着一声闷哼,沈长青终于从过于真实的虚境中猛地醒转过来,只觉胸口处滞郁难纾,原地盘膝调息半晌,才稍微缓过神来。
难道青帝当真已在千年前牺牲自己,引劫陨落?这室内尚存的神力与神思仅是残存,也已日渐消解,故已不足以庇护院中花木?
沈长青撑着长案起身,不知自己被困于神思中多久,便也不再耽搁,最后深深望了一眼案中的画像与瓶中的桃花,快步离开了木德宫,往姻缘殿去了。
姻缘殿是月老住处,前殿便立着一面巨大的姻缘镜,除去穷极无聊时,月老会拿它看一看俗世红尘里正上演着的爱恨情仇,其余时候,这姻缘镜都只是个毫无仙器尊严的存在只能给月老照照衣冠,臭美臭美,别无它用。
为仙为神,断情绝爱,而这姻缘镜却只能照出有情人的心中所爱。
因此沈长青在前五百年的仙生中,偶尔途径或是拜访姻缘殿时,便常觉着这镜子放在天界委实是明珠蒙尘,不如放到人间的月老庙中供奉着,还能有些作用。
如今沈长青欲进内殿找月老询问当日所提机缘一事,再次路过姻缘镜前时,却倏地顿住了脚步。
那镜中并未映出他的一袭青衣,沈长青落于其上的视线,仿佛成了投入一池春水的一颗石子,在镜里激起了层层涟漪,自中央向四面徐徐荡开。
当镜面重归平静,他看到了祠堂中,抱膝坐在蒲团上与牌位促膝长谈的周粥。
“母皇,我又来了,今天不问你那些朝政琐事该怎么办了,反正你在天上听了也只能干着急,还是说点儿开心的吧……”
凝视着镜中女子的笑颜,沈长青的眼中似有潮汐起落,却没有多少意外之色,反倒略带释然地勾了勾唇角。
自从得知自己吃下甜食后的所作所为,沈长青就已隐约明白,自己对周粥动了情。
道是甜与酸相克,会引出些难以描述的反应,做出匪夷所思之事,可实则他行事也并非无迹可寻。太上老君那把他早看不顺眼的胡子,便是最好的证明。
甜之于沈长青,便诸如酒之于人一般,能使他暂时忘却清醒时因为种种缘由而恪守着的条条框框,也忘记自己是本该无欲无求的仙。所有的爱憎欢悲,都无法再被压抑,只想要遵从本心,见她便得欢喜,想她便起相思……
“您看这个。肉眼看过去就只是一个普通的琉璃坠子,但其实这里头现在还住着个人――他叫沈长青,是个……嗯,应该是来找我报恩的醋精吧!”
听到镜中的周粥谈及自己时,还是坚持最初的认定,沈长青不由无奈失笑,却还是饶有兴味地继续往下听。
“他说他是来帮我解决后宫吃醋问题的,我确实在祭天大典上许过这愿望,但应该只是他当时就跟在暗处,施法偷听到我在心里想什么吧?要真是天庭派来的神仙,怎么着也得派管姻缘的月老,或者月老手下来不是?不过也挺好的,正好用这个理由把他忽悠进后宫当了侍君――”
原来她一直是这样推论的。沈长青可算是闹明白了,倒也有理,怪只怪天庭选派人员的思路太清奇。
他正替天庭反思,又听到镜中传来周粥的话音:“从前我总不敢想后嗣之事,怕我命短,留下孤女寡父的,不如直接把皇位传给小姨。但沈长青不同啊,他是精怪,活个千年万年没问题,又身负法力――虽然和神仙没法比,但也足够了。话本里都说半人半妖的孩子都天赋异禀,自带法力,应该也不是空穴来风。咱们巫灵族人曾经不也是人族中特殊的一族吗半人半醋精,应该也不差吧?”
听到这儿,沈长青从方才起沉在眼底的笑意忽地转作了山雨欲来,薄唇微抿起来。
“所以纳君那晚我就想临幸他,就算我不在了,沈长青也能做孩子的靠山。虽然这样有点对不住他,但他能活那么久,分给我和孩子的时间至多不过一百年罢了,应该也无伤大雅。不过这事儿到现在也都还只是想想,我撩了这么久,好像也撩不动……”
“哎,不过也不是没有过机会,前段时间……”
许是受了沈长青因情绪波动而带来的法力激荡的影响,姻缘镜中似起了裂纹,画面逐渐变得支离破碎,从中传出的话音也时断时续。
“哎呦,沈仙君不在下界为大周皇帝排忧解难,怎么有空跑到老夫这儿来照镜子啊?”正在内殿小憩的月老也感知到了外间的不对劲,忙倒腾着小步子跑出来。
但向来彬彬有礼的沈长青此刻面色铁青,死死盯着姻缘镜,也不应他,月老便诧异地扭头一瞧,登时大惊:“这、这怎么会照出那个大周天子来了?!”
“总之他变得很主动,差一点儿就成事了……”
镜中画面彻底消失,话音却还苟延残喘着。怒涛在沈长青眼底翻涌,也顾不得月老在旁,本是有事详询,沉着脸拂袖而去:“月老见谅,下仙先失陪了!”
“哎!别急啊,好歹听人家说……完。”
最后一个字音出口时,那道疾行而出的青影早就消失在了姻缘阁外。
月老转身,摇摇头,嘟囔着“年轻人毛毛躁躁沉不住气”,同时食指在空中一绕,便多出了一段红线,飘飘悠悠地离了指间,竟趁着画面完全破碎之前,飞向了姻缘镜中的周粥直至完全没入,而后消失无踪……
与此同时,镜中最后传出的模糊话音也飘散在了天庭缭绕的白雾中。
“当时我的心就一直砰砰跳,完全没想起之前的筹谋来,就想弄清楚他是不是糊涂了,是不是真的喜欢我……母皇,我是不是也对他……所以现在我也已经不去想什么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