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琼。”苏逸凉凉道出一句。
李琼忙说:“世人眼瞎心盲,咱管不着。可问题在于,成亲得办筵席,得有酒水,不说繁复礼节,凤冠霞帔、新郎服饰、喜纱红字、喜烛摆设,总得有吧。咱们府上一水的光棍儿,压根儿找不到这些东西。城中又风声鹤唳,没有铺子开门营生,要说去抢,咱也干不出那等事来……”
“谁让你们去抢。”苏逸寒声道。
堂下登时热闹起来:“看吧,都护也不同意,那这亲事,怎么办得成嘛。”
白婴上前一步和稀泥:“不急不急,要不然等……”
苏逸把她拽回身边:“不等,这个月,必须成亲。”
一干将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白婴掐了一把她哥的腰腹,说:“你这不是使性子吗?几岁了?我人都是你的了,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苏逸还没来得及捂她的嘴,一群受到了激烈伤害的光棍儿迅速跳出来,道:“有困难,咱们想办法!”
白婴话音一止。
苏逸扶了扶额头。
其中一名参将道:“先凑银子挨个布庄敲敲门,看有没有哪家愿意做嫁裳。着实没有,都护和女君委屈委屈,咱们兄弟拼一拼能用的红衣裳红布料,尽、尽力做一套像样的喜服吧。之前大伙儿以为快有小将军了,也学过点针线活的。至于多的……要不等不打仗了,咱们一起给女君和都护补上?”
白婴的鼻尖儿发酸。
众人已经就此议论开来:
“成,我娘年前给我做了套红衣裳,我还没来得及穿,我比都护矮那么一点,加些布料,改一改,就是新郎服!”
“我那儿也有一件红裤衩,就是……就是穿过的,女君莫要嫌弃……”
白婴摇摇头,诚恳地冲那人一笑。
“针线活儿还是得找一个人做,小沈心灵手巧,让他来缝。”
“那我负责剪喜字。”
“我率一队斥候,出城探军情的时候,顺带摘点果子,当喜果。”
大伙儿七嘴八舌,说得热火朝天,苏逸也跟着起身道:“盖头我来缝,不牢诸位动手。”
“都护肯定是不放心咱们的手上活儿!女君嫁给都护,可算是这天底下顶幸福的女子了!”
哄笑声一发不可收拾。
良久,众人才安静下来,瞧着白婴道:“女君,先前三王受审,咱们都知道来龙去脉,一直没机会与女君说一句,这世道,辛苦你了。你和都护的婚事,倘使办得不好,也请女君多多见谅。咱们是大老粗,虽不大懂成亲的礼仪,但愿女君和都护长久的心,都是真的。”
白婴两手拉扯着自己的裙衫,泪眼朦胧地深鞠一躬,千言万语,尽化作两个字:“多谢。”
众人亦肃穆地回她一礼。敬她曾经弭平战乱,敬她往昔高义薄云,也敬她在这乱世,巾帼不让须眉。
二人的亲事有条不紊地筹备,都护府上下都是喜忧参半,一边替白婴、苏逸高兴,一边关注着即将到来的战事。
十月十五。
朝廷大军兵临城下,大司马季明喊了一日一夜的劝降词。次日苏逸亲上城楼,挽开三百斤大弓,一箭射中中军帅旗吓得季明转头就鸣号收兵。一干将领在城楼上瞅着城外的黄沙滚滚,大军撤得屁滚尿流,心态那是相当复杂。
梁国素来崇文弱武,若非出了苏逸一个将才,搞不好再多几年,十六国真能打到关内去。一想到这儿,众人就统一觉得梁国皇帝没前途。苏逸面不改色地把弓扔给李琼,差点砸得李琼跪在地上,继而,他扔下了他那句猖狂的名言――
“一堆杂鱼。”
将领们都沉默了。
此战……不,此箭过后,长达十来天,朝廷的兵马都没了动静。府上大伙儿都觉得大司马季明是被苏逸吓破了胆,一度军心亢奋时,白婴却总是隐隐不安,夜里她被她哥折腾得死去活来,还会存点心思提醒苏逸,谨防朝廷使阴招。
说到底,梁帝忌惮他多年,不会丁点准备都不做。
果不其然,十月二十八,便出了桩大事。
两军阵前,季明押出了一百八十七名老弱妇孺,皆是从江南带来的楚家军的亲眷。他以这些人命勒令苏逸开城门归降,并称楚家军若不降,将会有源源不断的亲属被押解来遂城。这一日,军中无人开城门,这一百八十七人,血溅黄沙。
此举犯了兵家大忌,但也确实让楚家军陷入两难境地。
当天夜里,都护府校场上,议事堂内,站满了将领和士兵。白婴也坐在其中,焦虑地望着沉默不语的苏逸。
亲事的喜悦被彻底冲散,每个人的脸上,抑或愤怒不堪,抑或伤心欲绝。
自楚家军建立之初,大部分家眷都在关中,换言之,是在朝廷的掌握下。一旦战事演变成对弱者的屠戮,朝廷虽胜之不武,可楚家军的军心分崩离析,也是迟早之事。
正如白婴所言,战争是死亡。
到了下半夜,有人提议冲出城全歼朝廷大军,也有人让苏逸趁冬季绵江结冰,过河入主关中。苏逸仍是没说话。
临到快天亮时,他走出议事堂,高声对众人道:“朝廷多鼠辈,此一战,原无半分胜算,现如今皆作卑鄙手段,扼我众将士之咽喉。然,身体发肤,授之于父母,罔顾人伦,摒弃至亲,非我楚家军当为之事。即日起,亲眷居于关中者,可弃械出城,归顺朝廷。他日若战场相见,不必手下留情。”
整个都护府,顷刻肃然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苏逸又道:“欲离城者,在副将李琼处,交回楚家军军牌,日暮酉时,开启城门!”
三个副将慌张道:“都护,不可!”
苏逸扬手阻止,稍放低声音:“季明没那胆子攻城,不必紧张,去做便是。”
三人六目相对,不再反驳。
校场上也是OO@@嘈杂了片刻,有将领当先跪了下来。
“既入楚家军,末将誓死追随都护!上位者昏聩无能,多年来克扣边关军饷,若非都护一力支撑,凭他们干的那鸟事,三州早已失守!假设十六国打进关中,江南又何止一家受灾!朝廷百官,又岂能在京都安享太平!”
第二人跪下抱拳:“朝廷的鸟尽弓藏之心早已尽显,今使这下作手段,更能证明上位者非是明君!我等与都护数年出生入死,岂能置都护于危境!”说话者抹了把脸上的泪,“此桩血海深仇,来日必叫季明那狗贼,与那朝廷上献计的狗官,一一偿还!”
后面便是第三人、第四人,无数者跪于校场上。
“梁国国土,是楚家守下来的,都护待我等情同手足,临阵反水,这等不忠不义之事,我们做不出。此战了结,身下黄泉,再向父母请罪!”
“我们的命,是都护在四年前救回来的,没有都护,我们活不到今天,也没有现在的楚家军!还请都护率领我等,进军江南!”
“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一日是楚家军之人,终生不改此志!”
“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
整齐的呐喊声,响彻了云霄。
苏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的兵,有那么一刹,晨曦拓落在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白婴好似穿越斑驳的光阴,看到了她旧年的兄长。
直到这日酉时,无一人去李琼处交还军牌,城门依旧不曾开启。
后来,朝廷大军莫名消停了数日。因这沉重之事,白婴和苏逸的婚事推迟。
刚入十一月,朝廷派来了使节。苏逸出乎意料地让那人进了城,而后单独谈了一上午,其中内容,便是白婴也没能知悉。
结果……
使节自然是没走得出城门。朝廷不干人事,苏逸也不会在乎底线,直接拧断了那人的脑袋,挽弓射出了城去。大伙儿以为又会换来一波家眷的死亡,可这一次,莫说是家眷,连朝廷大军的影子都没出现。
夜里,苏逸和三名副将在书房中关了一宿。白婴第二天早上给他们送餐点时,恰巧碰到三人从书房里出来,个个红着眼睛,仿佛被苏逸虐待了一顿。白婴深感奇怪,正欲细问,苏逸便说困,径直拉着她回房,抱着她睡了一整日,睡醒后又折腾了她好几回。
战事没个进展,在几个副将的主张下,大伙儿便又开始忙碌两个人的成亲事宜。到了月中,一套喜服送来了主院,白婴瞧着那颜色不一的布料,别扭的针脚,以及诡异的样式,一度哭笑不得。
但此物重在心意,她实则非常喜欢。
那会儿苏逸白日没事,也坐在水榭里绣盖头,白婴见此一幕,都觉分外好笑。别说话本子里都是姑娘家给情郎绣些小东小西,他堂堂一个西北都护,号令十万边军,动辄手撕活人,眼下却拿一根绣花针,眯着双目刺来刺去,任谁看了,都会感到滑稽中透着惊悚。
白婴偶尔趴在他的肩头打趣,说道:“我是没见过哪个大将军下了战场还能贤淑到你这一步的,既能洗衣,又能缝补,而今还能下厨,啧啧,你这样衬托得我好废柴呀。”
苏逸只是笑:“不瞒你说,早年我便想好了,我宠着你、惯着你,这辈子,下辈子,无论何时,你遇到想将你拐走的男子,都只会认为他们没我好。如此一来,你想走也走不了。”
白婴道:“你认真的吗?”
“嗯。”
“天啊,原来你的心机一直这么重!怪我识人不清,着了你的道!”白婴龇牙咧嘴地在他脸上“吧唧”一口,“不过,我喜欢。”
苏逸好看的眉眼越发上扬。
“那下辈子,你要记得来找我。”
白婴听着这话怪怪的,却没作他想,掰过他的脸,在他的唇上浅浅一啄:“好啊。轮到我不放过你了。”
“求之不得。”
两人的婚期,定在了十一月二十二,苏逸说,这是个好日子,成双又成对。
他绣好盖头,已是十九。那火红的布料上,独有一只比翼鸟。白婴原本嘟哝着抗议,说一只鸟,寓意不好。可她哥声称恰好能和白婴当初绣的绢帕凑一对,她无法反驳,只好认了。这晚,苏逸又赠了白婴一个上锁的红木匣子,说是迟来的聘礼。白婴想打开观视里面装了什么,苏逸却怎么都不肯说钥匙在哪儿,非得等到成亲之后再给她。白婴没辙,索性将箱子放在了床底下。
那一两日,府上的氛围开始有些低落。白婴还以为出了新的战况,苏逸不想她操心,是以没告知她。白婴默契地没去追问,但凡有点空闲,她都在琢磨,向恒去了哪儿,会不会来喝她的喜酒。
可到了成亲的这一天,向恒依旧没有踪迹。
白婴一晚没睡好,早间被苏逸摁在怀里,休息了半日。到了下午,她才手忙脚乱地梳洗打扮。等吉时一至,她匆匆戴上盖头,推开了房门。
外间是星河浩瀚,银月满辉。
寂静的院子里,站着她挚爱之人。白婴细细聆听了一番周围的动静,除却夜鸟啼鸣,再无旁的声响。她经历过风浪轻易辨得出这暗夜底下潜藏的肃杀。
这场面,委实不合理。
依着众人对苏逸的崇敬,依着前些日子那般的深情厚谊,他们断不可能不来参加二人的亲事。除非……
白婴深吸一口气,做了最坏的打算。
苏逸负手走上石阶,身姿挺拔,端的是绝代风华。他墨发束髻,剑眉星目,噙着笑意打量白婴片刻,伸手道:“前路磕绊,我牵娘子同行可好。”
白婴娇滴滴地说了句好,继而握住了他的手。
喜堂设在议事堂中,离主院尚有些脚程。府上不见巡逻的兵将,也没看到李琼三人。一路走来,无人道喜,无人庆贺。白婴倒是心下放松了些,因着盖头挡住视线,她半边身子都靠在苏逸的臂上,与他十指紧扣,更像是平素在散步。
走到半道,苏逸笑说:“别的新娘子一到成亲,都甚是紧张,你怎么反而快要蹦Q起来了?”
“哦?是吗?”白婴侧过头反问,“你还跟别的新娘子成过亲?”
苏逸:“你瞎说什么。”
白婴掐他腰:“那你怎知别的新娘子会紧张?”
“你逼我看的话本里,不都这样写吗?”
“啧,你表面上说不喜欢看,心里却是记得很清楚嘛。”
苏逸啼笑皆非:“那是因为我想着,若你哪日睡不着,我还得给你讲故事哄睡。”
白婴喃喃:“真把我当小孩子宠。”
“不好吗?”
“好呀。那你就得负责宠我一辈子,我没闭眼前,你都不许闭眼,知道吗?”
苏逸隔着盖头用食指戳她的脑门:“大喜之日,别说不祥话。”
“哦,那我祝你长命百岁吧。”白婴说完,自己都没忍住笑出声。末了,她又好奇问道:“对了,你那聘礼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你猜猜。”
“三州地契?”
苏逸抚了抚额头:“你要真想要,也无不可。”
“啧,你都穷成这样了,怎么好说这种话?”
苏逸无奈地看着她。
白婴憋着笑假装叹息:“你们男人呀,成亲前成亲后,根本就是两副模样嘛。婚前老老实实,婚后口蜜腹剑!”
“阿愿……”
“不许恼羞成怒啊!大喜之日,不宜动手!”她把苏逸挽得更紧些,“我刚与你重逢时,你知我脑子里整日都出现一句什么话吗?”
“馋我身子?”
白婴捶了下苏逸的心口,说:“你那时总拿冷脸对我,我呢,就忍不住逗你,一逗你,你更生气。我就老想起那句话,我哥再打我一次。”
苏逸:“我什么时候打过你?”
“鹿鸣苑,你割我手臂不算打呀?”
苏逸登时理亏,机智地保持了沉默。
二人说话间,缓缓走上了校场石梯。入喜堂前,白婴道:“你事事都让着我,那这一桩呢,也得让着我。我捅你那一刀,不算。你割我这一剑,必须补偿。哪日我若提出补偿的条件,你不准不答应。”
“……真不愧是智慧也随了我的西北第一美人儿。”
“那是。”
两个人定定互看一眼,然后双双笑出声。
喜堂的布置,相对简陋。一切都与平日的陈设差不多,唯独正前方的灰墙上,贴了个大大的“帧弊帧5紫掳谧耪懦ぐ福放有两盘还没成熟的青果子,以及高低不一的两根喜烛。酒具不知是从哪里顺来的,铜壶搭两只杯盏,算得上齐全。
两个人站定在案前,白婴感叹道:“幸好蜡烛不是白色的。”
苏逸没随她插科打诨。既无司仪,两个人只好自发拜天地。白婴一向大大咧咧,自个儿就喊了拜堂的话,三拜过后她掀开盖头,端起酒壶闻了闻,果不其然是白水。
她冲着苏逸俏皮地眨眨眼,斟满两杯水后,递一杯到苏逸手中,小声道:“我虽然想过在这关头咱们成亲,必然是从简,可也没料想,简得这么厉害。我不管,我话先撂在这儿,等……”她斟酌须臾,照旧笑意盈盈,“等一切平息,你得补我个有酒有肉的喜宴。就我们两个人吃的那种,你下厨,我从旁指点,可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