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她推开门时,苏逸还负手站在廊下,一夜未眠。白婴调整出个一如既往的笑,无声无息地走到苏逸身后,用额头撞了撞他坚实的背。
她其实知道,他要什么。
等到苏逸回过身来,白婴龇着牙问:“那天在刑场上,你说我是谁?”
他面容困倦,两眼底下是深深的淤黑,闻言不曾细想,启齿便道:“吾妻。”
“那你下聘了吗?”
“我要的十六人大轿抬我过府,流水席摆他个三天三夜,你做到了吗?”
苏逸焦虑起来:“你好像……没提过这个要求。”
“哦,我不提你就不用明媒正娶啦?啧啧,原来我的宝贝儿是这样的人!”白婴倾身瘪了瘪嘴,吆喝道,“你是不是想着,反正咱俩已是名副其实,你用不着再给我名分啦?”
“我没……”
“那你就是占我便宜,要了人家的身子,强迫人家委身于你!”
苏逸:“好像也是……你先要我身子的。”
白婴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这出戏也顺利终结在她哥的耿直里。
“怎么说话的呢。这要传出去了,你在外面作天作地的,到了我跟前就身娇体软易推倒,也不怕别人笑话。”
苏逸淡定道:“没人敢笑。”
“也是。你这一条路走到黑的,慢慢地,敢笑你的人,敢对你说真话的人,都会越来越少。”
苏逸沉默,这话他没法接。白婴意不在此,故作惋惜:“罢了,我知道你穷,没钱下聘。那不若这样……”
“怎样?”
白婴藏在身后的手捧出琉璃盏,晨曦的微光映在上面,色彩绚丽至极。她眼底噙着笑,说:“你不是想要这个吗?那我就以此物为聘礼,求你青眼,随我入了家门如何?”
苏逸登时怔住。
白婴看他久久不语,笑得越发灿烂。好不容易忍下了,她皱着眉头道:“不愿意呀?哎呀,这可就麻烦了,你没钱下聘,又不肯进我家门,那你我之间的缘分……”
苏逸蓦地握住她的手,声调里,拖出了浓浓鼻音:“那你可会……对我好?”
“必须的呀!”白婴拍胸保证,“喝过合衾酒,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我与你,生死同路。”
他等这一刻,等了好久。
他等这一句,也等了好久。
白婴曾为他能好好活着拼尽全力,且断定这是一个无法共生,也不能同死的局。但他就算忤逆天下,也要将她牢牢绑在身边。既是如此,顶峰或地狱,有何差别。
要么,一起活过余生。
要么,携手粉身碎骨。
这是白婴最终给他的答案。
苏逸将她拥入怀中,哑着嗓子道:“这回,不可以再骗我了。”
“好。”
“我跟你过了门,你也不可以负我。”
“啧,说得好像我负过你似的。话说回来,你好歹是闻名天下的狠角色了,让你嫁给姑娘家,你半点不挣扎,这样好吗?你多少象征性地反对一下呀!”
苏逸:“孩子要两个,好不好?”
白婴:“……你是不是想得有点远?”
“男孩随你姓,女孩随我姓。姓苏,好吗?”
白婴默然不语。
“至于日子,待解了你的药人之身,就定下来。府上人多,抓紧一些,月底之前,必能礼成。”
“等会儿,现在的重点难道不是你要跟我入门,你手底下的士兵会怎么看你吗?”
“不重要。”苏逸抚了抚她的后脑,一语中的,“毕竟,我穷。他们都知道。你肯娶我,是我的福分。”
白婴皮笑肉不笑:“我能确定、肯定,以及笃定,我这脸皮,就是随了你!”
第二十六章
此去经年,岁岁与朝朝
其后两三日,苏逸都关在房中。蛊虫入体,有短暂的融合期,痛苦非比寻常,过程也十分艰险。苏逸生怕出纰漏,不让白婴在侧。白婴就日夜守在院子里,出人意料的是,她竟没再睡过去。
向恒第一个觉察出不妥,到第三日夜里,他问白婴是不是把蛊王交给了苏逸。白婴那会儿坐在主屋前的石阶上,抱着膝盖,痴痴打量角落里那两株枇杷树。直到向恒追问了好几遍,她才回过神来,点点头,说:“嗯,给他了。”
向恒神色复杂:“你……他疯,你也,陪着他,一起,疯吗?”
“没别的选择了。”白婴把视线定格在向恒的面上,故作轻松地耸肩,“你也知道,那天晚上,城里出了什么事吧?”
“我知道。他在,逼你。正是,知道,才不能,看着你,泥足,深陷。”
“泥足深陷……”白婴若有所思地回味着这四字。
须臾,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再走下石梯,拍拍向恒的肩头:“那老鳖孙儿临死前说了,兴许只要一碗血,就能解我的药人之身,我琢磨着,先试试吧。”
向恒皱紧眉头,咬住下唇。他很清楚,那只蛊王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思索良久,他下定决心道:“好。等解决,你得,跟我走。”
“走?走哪儿去?”
“归隐,山林。隐居,避世。你想,去哪儿,都行!”
“傻小子。”白婴忍俊不禁,长舒一口气,说,“我把自己,许给你姐夫了。我也没什么长辈,自个儿的事,自个儿就做了主。”
向恒一呆。
“如我这药人之躯真能解,合该把喜事办一办了。”白婴看一眼黑压压的天色,“这季节眼看着要入冬。我其实当真不喜欢西北的冬季,太冷,风太大。等你喝完了这杯喜酒,你就……离开吧。去江南走走,那边四季宜人,山清水秀,兴许更适合你。”
“白婴!你疯了是不是?!”向恒一急,再也顾不上断句。他本想去抓白婴的手,可瞅着那主屋内的光亮,想到在山上被打的十顿八顿,又戚戚然地把手收了回来,咬紧后槽牙道,“李琼那几个副将说,朝廷十一万大军已行到两百里外的广阳州,用不了多久,就会兵临城下。先前他纵容战俘砍杀百姓,死了两百余人,此举让他彻底失去了民心。外有朝廷大军,内有无数人盼着他败。白婴,你跟我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有赢的可能吗?”
白婴默然不语。
“好,即使他胜了,他已偏激至此,若再加那只蛊王,你要眼睁睁看着他,成为第二个叶云深吗?你在此时选择与他成亲,无非是想把自己和他绑一块儿,名声、性命,你都不要了吗?”
白婴依旧不说话,又坐回了方才的位置。
向恒急急上前,面带薄怒道:“这些年,我看着你是怎么熬过来的。白婴,我曾经想过阻止,可最终都是顺着你的意。我很明白,你一心要还这边关太平,你无法坐视那许多和我们相同的无辜者,受战火之苦。你已经做到了,不管他人如何看你,走至今日,你问心无愧。可如今,他要行的是黄泉道,要重新让这西北生灵涂炭,你何必执意相陪?这一步踏出,是前功尽弃,身前死后,不知有多少人骂你憎你,史书上,你又会留怎样的污名?我想要你活着,我更想要你清清白白地活着!”
“清白……”白婴抬起头,看着瘦高瘦高的青年,过了好一会儿,她谓叹道,“回想你我初识,你还没我高呢,成日里只会缩在我身后,‘嘤嘤呜呜’地哭。”
“……白婴!”
“可经历这么多,你总归是成长了。以前你很少自己拿主意,现在很好,你有自己的想法,也能看得清局势,如此一来,我也用不着那么担心你了。”
“我不想听你夸我!”
“这会儿我还有得夸,你将就着听几句。”白婴顿了顿,眸光逐渐暗淡,“说起清白,奉安二十七年后,我哪有什么清白呢。你看,那些丧命的百姓,曾经没受过都护府的庇护吗?可战争结束,他们迫不及待地要找一个罪人,来发泄怨尤。”
“那是因为……”
“我知道,你姐夫有错。赵述死了,他把这唯一还记着他过去的人,也抹杀了。此后,无人关心他有过怎样的经历为何变成了这样。就如同我是十六国的女君,梁国朝廷,梁国百姓,他们不在意我做过什么,不在意我曾经救过别人,更不在意,我也是梁国人。”
“白婴……”向恒喉咙发堵,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不后悔,自己的每一步。甚至不悔,在雪池边上,为了不让你姐夫疯下去,捅他那一刀。人性本就有善有恶,不能因为片面的黑暗,就去否决光明。”
她停滞良久,目光失去焦距,有转瞬的茫然。
“可你晓得,当你姐夫用乞求的语气跟我说,别留他一个人,我想救世人,怎么不肯救救他时,我这心里,是怎样的感受吗?就像放在火上烤,烤烫了,生生泡进冰水里。我花了一生筑起的信念,在那一刻,全毁了。”
“白婴,不是这样的,你和他……不同。”
白婴不置可否,捂住眼涩然笑笑:“彼时,我就想,他以后的路,哪怕是刀山火海,十八层地狱,我都得陪着他走下去,不能再放开他的手了。管他什么对与错呢,我的初心,是他啊。”
“不是……不是。”向恒终是抓住了她的手,像要把她拉出深渊,“你在骗自己,你根本做不到,目睹他平添杀孽那只会让你痛苦。”
“无所谓了。”白婴破罐子破摔地闭了闭眼,坚定地把手从向恒温热的掌心抽回来。
他还有热血,可她自己的血,却已凉了。
“我护过世人,世人负了我。这一次,我选择好好护着他。他日后倘使心性有变,我也无惧血河铺道。且看这天下谁人有那能耐,将我与他,一并杀了吧。”
“你……”
“傻小子,听我的话,喝完喜酒,离开西北。”
向恒注视着白婴,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知自己再劝不了白婴回头。苏逸赠的剑尚在他的手里,可那指间无比沉重竟觉要拿不稳这剑身。二人静默半刻,他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小院。
白婴没去探究向恒的想法,毕竟在她看来,向恒已经选了自己的道路。在这过后,向恒莫名消失,白婴好些日子都没见着他。
十月初十早。
天边泛开鱼肚白时,苏逸打开了房门。白婴坐在石阶上四肢发麻。从饲蛊的第一天,已经过去了整整四日,其间李琼、王威、江安轮番来汇报过军情,都被白婴打发了回去。她听见房门“吱呀”作响,忙不迭回头去看。
只见苏逸站在第一缕阳光下,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她眼眶一热,当即撑着膝盖起身,结果身子太虚,脚下一晃,恰恰跌进了苏逸的怀里。苏逸揽住她,二人便相视而笑。
“没睡觉?”
白婴摇头:“不敢睡。怕一睡就醒不过来了,到时候,你不得跟到地下扒我的皮?”
“哪舍得。”苏逸理着她的发,轻声说,“饿吗?我去煮碗面给你吃?”
白婴立刻点头。上次没有好好品尝她哥的手艺,这一遭,她甚是迫不及待。她搓着手在屋内等了一刻钟,苏逸就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香菇鸡蛋肉末面回转。两个人这几天都备受煎熬,白婴自是吃得狼吞虎咽,一边吃,还一边给她哥说了最近的军务,独独省去了向恒失踪这一茬。
苏逸照旧食不语,慢条斯理地吃完面,才点评了几句江南的兵都是杂鱼,没什么可忌惮的。白婴翻个大大的白眼出来,打着呵欠刚想上床歇一歇,不料她哥出门一趟,端了碗血进来。她一瞧那红艳艳的颜色,顷刻犯了难。
“唔,事情是这样的。”她暗暗打了个干呕,“说出来可能有点让你蒙羞,但我确实略为晕血。想当年,叶云深那鳖孙儿逼我喝血,我是喝了就吐,喝了就吐。向恒呢,为我想了很多办法,实在没辙,才把血掺进了酒里。”
苏逸一听,跟着犯了难:“都护府禁止饮酒。”
“我明白……”
“现下城里,也无人敢做生意。”
“我也明白。”
两个人说完,双双忧郁地沉默了一阵儿。就在白婴要捏住鼻子试图豪饮前,苏逸道:“除了酒,兴许,还有一个法子尚可试试。”
“什么?”白婴眼睛一亮。
苏逸端起碗,先饮一口,然后,就在白婴想跑却没跑得掉的情况下,他掌住她的后脑勺,双唇蛮横地压了上去。
诚然。
这一开始是个福至心灵的法子,也委实令白婴不得不喝完了那碗血。可不知怎的,苏逸喂着喂着,竟是喂出了情欲脚下几个腾挪,就把白婴摁在了床榻上。等白婴回过神,衣裳已被解得凌乱不堪。她喘着粗气推苏逸,不可置信道:“你这也忒急色了些,依咱俩目前的状况,不该好好休息吗?你身子骨恢复了吗就如此造作!”
苏逸气息不匀,冰凉的吻细密地覆在白婴的脖颈上:“想忍的,忍不住了。那流萤草,不止让你的心尖儿血没了解毒作用,也几乎要了我的命……阿愿,我想……与你亲近。”
白婴抿了抿唇,打心眼儿里没法拒绝她哥,寻思着他也虚弱,估计就任性那么一回,干脆就从了他。
然而……
及至第二天日上三竿,她醒过来,见她哥坐在床边自责得不行,一句想勒令他以后禁欲的话,就这么活活卡在了喉咙里。
那时的白婴还没预料到,这将是她今后人生难以迈过的坎儿。
再之后,苏逸叫了三五个军医来给白婴复诊,确信白婴的药人之躯当真解了,他便拉着人大大方方地前往议事堂,宣布了要成亲的消息。
堂里堂外聚集着三名副将及军中重要的将领,冷不防听闻苏逸所说,大伙儿俱是面面相觑,鸦雀无声。白婴想着这会儿时局动荡,大肆操办喜事于理不合,便想悄悄和苏逸商量,两个人拜一拜天地就行了。
她这厢话还没出口,王威道:“都护,此事,恐有难处。”
苏逸平静地觑着众人。
白婴生怕她哥被那蛊影响心性,来个当众手撕贴心下属,赶紧附和道:“要不,咱俩的事儿,咱们俩私下解决。朝廷兵马将至,别在这关头影响军心。”
她哥没吭声,倒是李琼率先跳出来道:“什么叫你们私下解决?”
李琼嗓门大,腔调也高:“都护的事,再小也是咱们楚家军的大事,更何况,是都护成亲,此乃大事中的大事!”
白婴蒙了一下,有点看不懂这事态的发展了。她瞥见她哥微不可察地偷笑,一时间觉得,这些战场上共同出生入死的爷们儿,他们之间的情谊,兴许非她能理解,男人的脑回路,也多半和她有所不同。于是,白婴不耻下问:“那李副将你们刚刚是在为难个什么劲儿?”
“我说了,都护成亲,是大事!”
“我听到了啊?”白婴摊手。
李琼仿佛站上了智慧高点,深深地鄙视白婴道:“既然是大事,怎可随便操办?”
白婴又蒙了。
李琼哼了一声,看向他家都护的目光甚至带了点规劝,仿佛在说这丫头配咱们都护,都护简直亏大了。被苏逸警示一眼后,他才继续说道:“现在局势不好……我也不是说即将开战什么的,有都护在,咱们打仗没怕过谁。府里上下也都晓得,先前一战,得归功于白婴。可外头的人……他们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