馋心——君素【完结+番外】
时间:2023-07-16 14:39:54

  念及此,白婴出声道:“多谢李副将出言维护。今日承情,来生必报。只是我一个将死之人,也无需再争什么体面。”
  李琼转头看了看满面污秽的白婴。不知怎的,他想起初见时没个正形的她,也想起蹲在厨房外一脸狡黠使诈诓人的她,还想起那一日,郑重鞠躬,说要这三州重归云开月朗的她。
  不应该啊……
  她分明也没做什么恶事,还为这些人争来太平,可他们怎就……一味地要磨灭她眼中的光呢?
  李琼不忍再看,挪开视线,掌中的剑未放下,闷着声气道:“时辰已至,常大人抓紧时间行刑吧。耽误了圣上交托怕常大人将来上奏本会连累了自己。”
  常清看确然到了午时,也没心思再和李琼争下去。一令扔出,叶云深和姜宸当先殒命。白婴的绞刑慢了片刻,而就在这片刻之间,长街尽头,忽有马蹄急驰。白婴身后行刑的壮汉冷不丁轰然倒地。众人惊骇之际,齐齐朝后望去,待看清来者是谁,抽气声霎时此起彼伏。
  “那……那是楚大将军?”百姓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琼、王威、江安三人先后惊呼:“都护!”
  底下的楚家军们亢奋起来,有人喜出望外,有人泪洒当场:“是都护,真的是都护!都护回来了!都护没有死!”
  刚才还肆无忌惮的常清双腿一软,半跪在地。白婴少了那根粗麻绳的支撑,也伏在刑台上。她埋着头,不敢去看苏逸。
  素来敬仰“楚将军”的人们看见他重新出现,没有想象之中的欢欣雀跃。如今战争结束了,他们不需要英雄了。他们更想找到一个缺口,来宣泄失去亲人的悲痛。他没进入人们的视野前,白婴是这个缺口。而现在“楚尧”活着,却没有保护好满城百姓的这个念头,驱使他成了众人眼中的这个缺口。
  至于他从前是如何护全西北三州的,已经变得没有那么重要。
  苏逸勒马停在刑台前方,除却他的兵,旁的人抑或畏惧,抑或怨愤。他不在乎这些人怎么看他,只是神情寡淡地扫了一眼滚落的两颗头颅,继而,他下马走上刑台,屈膝蹲在白婴跟前。他将她扶起来靠在身上,看着她满身脏污,心疼到不知所措。他小心翼翼避开白婴的伤处,撕下一段衣袂,轻手轻脚地替她捻去头发上的鸡蛋清,再擦拭着她的脸颊。
  白婴喉咙堵得发紧,直勾勾地盯着地面问:“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向恒关着你吗?”
  “他差了些。下一次,你得多派些人手。要选高手,人数还要多,记住了吗?”
  白婴知他在逗自己,却死活笑不出来。她咬了咬下唇,敛眸道:“你就……不恨我吗?”
  苏逸手上的动作未停,认真说道:“试过。恨不起来。若阿愿将我杀了,九泉之下,或许还会恨那么半刻,可你囚着我,你的心思,以为我看不穿吗?”
  白婴再是说不出话来。
  苏逸轻轻吹她额角被石头砸出来的口子,声音低沉了两分:“抱歉,是我来得晚了。”
  白婴咬紧后槽牙捏他的袖口。
  “别怕,这些人……再也伤不了你。”
  她的双肩不受控制地战栗。
  苏逸又问:“疼吗?”
  这一句后,艰难筑起的屏障全数崩塌。她很怕,怕再也见不到他。她也很疼,疼得锥心蚀骨,疼得一腔赤忱尽显荒唐可笑。她脱力地窝进苏逸的怀里,拼了命地抱住他,沉闷的呜咽从齿缝里蹦出来,听得人胸腔揪作一团。苏逸拍着她的后背以作安抚,极富耐心地一下接一下。
  有愤懑者见此场景,高声吼道:“楚尧,你身为遂城守将,战事发生时,你人在何处?眼下叶云深与姜宸已伏诛,你护着十六国女君,是要坐实被美色所惑的谣传吗?”
  “楚大将军为证自清,诛杀十六国女君刻不容缓!”
  “楚将军,你不要令我们失望啊!”
  白婴想脱离苏逸的怀抱,苏逸轻轻搂住她,嘲讽道:“阿愿,你看,这就是人心。”
  白婴哑口无言。
  常清一溜小跑跪到二人丈余开外,哆哆嗦嗦地磕了一记响头,道:“将、将军还活着,下、下官喜不自胜。”抹了把汗,他继续道,“这十六国女君白婴,委实……委实声名狼藉,作恶多端,百姓对其深恶痛绝。今圣上有令,三王人头,缺一不可。还、还请将军即刻顺应天意、民意,将此女绞杀。”
  “天意?民意?呵……”苏逸笑了笑,云淡风轻地睨着常清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常清呆了呆,接着抹汗:“定远大将军、西北都护楚尧。”
  苏逸不置可否,又问:“那你可知,她是谁?”
  常清蒙了,脑子飞快地转了片刻,谨慎回答:“十、十六国女君白婴?”
  苏逸没吱声,给李琼递了记眼神,李琼便将佩剑扔给了他。跪着的常清汗如雨下,苏逸护着白婴站起来,先是叮嘱三名副将:“守住东西城门,无我允许,不准任何人进出。”
  “是!”
  末了,他再垂头睥睨常清:“答错了。她是吾妹,亦是……吾妻。”
  此言落定,剑上寒芒闪过,地上的督军,顿时一命呜呼。尖叫声震耳欲聋,人群如潮水般退散开来。苏逸打横抱起白婴,在一片兵荒马乱里,他的说辞如同七月闷雷,炸开了梁国内战的序幕。
  “天要你的命,那索性,就换了这天吧。”
  这之后的事,已经全然脱离了白婴的掌控。她回到都护府后,药人后遗症当天就急剧恶化,一觉睡下去,几乎没能醒过来。遂城在这期间全面封锁,常清带来的四万郡兵,或降或杀,大部分归在了楚家军里。不满苏逸和白婴关系的百姓们,开始在城中各处闹事,要求诛杀白婴。苏逸没有表态,都护府上下便只能由着事件发酵。
  军医们不停在主院里进进出出,想尽法子都没能唤醒白婴。众人更是断言,白婴的命数已不过十日左右。苏逸面上泰然处之,很快就把向恒召了回来,让他守着白婴。他自个儿偶尔会去厨房里,捣鼓白婴以前常做的香菇鸡蛋肉末面。
  第一日,他还是把灶台给炸了一半,李琼、王威、江安齐齐站在外边,都不敢去劝他。等他端着一碗黑糊糊的玩意儿出来时,三人才对他说已处理好十六国的战俘,也搜寻了这段时日白婴待过的地方,都没找到他要的东西。苏逸恍若未闻,盯着手里的碗许久,然后递给了李琼,说:“你尝尝。”
  李琼哽了哽,硬着脖子尝了一口,没忍住,呸出嘴,诚恳道:“好难吃……”
  苏逸点点头,没说什么,径直离开了公厨。剩下其余三人对着那碗煮煳的面条,一筹莫展。
  第二日,苏逸继续煮面,把另一半灶台也炸了。
  他孜孜不倦地在公厨里泡了六天,一碗面从糊得压根儿分不出是些什么,慢慢地,也有了点卖相。只是他煮好面从来不吃,就搁在房间里静静地看着睡着的白婴,等一碗面凉透,他就让向恒吃掉。向恒对此也是有苦不敢说。
  到了第七天的傍晚,苏逸已经能熟练地生火,熟练地炒佐料拉面条。一间公厨里香味四溢,满满都是这人世的烟火气。此回李琼冲了进来,着急地对拿着锅铲的西北都护说,常清的死讯已传回朝廷,皇帝震怒,连下了二十九道令让“楚尧”回京,并带上三王人头。苏逸没搭理他。李琼又说城中群情激愤,已到难以遏止的地步。苏逸还是不作声,端上面条就撇下了李琼。
  第八日,军报传来,朝廷征调了江南两州四郡的兵力,共计十一万,任命靖州都督为大司马,欲朝边境开拔。三个副将都晓得苏逸这会儿一心扑在白婴身上,没再去请示他,指挥都护府全体进入了战备状态。实则,在苏逸看来,朝廷的兵马,不过是一盘散沙,他素来不放在眼内。他只是数着日子,心慌地想让十日之期来得慢一些。他问过向恒无数次,那只蛊王在何处,向恒都是惨然摇头。
  好在这一天入夜之际,躺了整整八日的白婴总算短暂地清醒了过来。她的身子极为虚弱,整个人都是恍恍惚惚的,软绵绵地瘫在苏逸的怀中。苏逸喂她吃了几口面条,她便再难咽下,拧着眉摇了摇头,轻声问他:“谁做的?”
  苏逸指着自己。
  白婴忍俊不禁:“所以,公厨又重新修缮过了?”
  “嗯。”
  “李琼他们也不拦着你。”
  “拦不住,会挨打的。”
  白婴无奈笑笑,继而看了看站在窗边的向恒,似嗔似怪道:“我就知道,你们男人之间,但凡教点武艺,聊点心得隔不了多久就要称兄道弟。早知道你会因此向着你姐夫,说什么都不带你去庵乐雪池。”
  向恒走近道:“我没,放走他,是他,打我。”
  白婴沉默片刻,开口道:“放不放的,都不重要了。”
  她说完这句话,倚在苏逸的肩头又像要睡过去。苏逸轻轻晃了晃她,温声道:“今晚星月正好,我带你出去走走?”
  白婴不忍拒绝,颔首应了下来。她迷迷糊糊地被苏逸裹进狐裘里,抱着她上了马。她也不问要去哪儿,就那样心安理得地把自己的前路交给了他。出了都护府,白婴隐隐约约听到大街小巷有声音在骂她,说她是红颜祸水,诅咒她不得好死。她这辈子被骂得习惯了,也经历了最狼狈难堪的一幕,倒是不放在心上。
  只是听到后来,又有不少人在骂“楚尧”,说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是被女色所惑的窃国贼。白婴原以为是在做梦,可那骂声越来越激烈,越来越高亢,她好似突然想起,在她的噩梦里,出现过多次的场景――
  苏逸众叛亲离,不得善终。
  白婴吓了一跳,猛地睁大眼睛。
  彼时,天幕沉沉,星月铺展其上。不同于往昔平和的盛景,街边只有几盏寥落的灯笼孤零零地挂着,秋风一吹,晃荡的烛火拉长一地的影。城内家家关门闭户,街头巷尾死寂得甚是诡异,独独就近处,有上百人聚在一起,激烈地声讨反对。
  苏逸和白婴坐在城楼顶上,白婴还靠在他的肩头,待看清处境,她前一刻的睡意登时消散七七八八,心情复杂地听着底下人吼:“十六国女君白婴,乱我大梁,其心必异,其罪当诛!你们都护府包庇奸佞不择手段,蛇鼠一窝,枉对我们多年来的信任!”
  “杀了白婴!给我们的至亲报仇!三王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楚尧,枉你楚家满门忠烈,竟出了你这么一个不肖子孙!将来九泉之下,你有何颜面面对先祖!后世万代,也必骂你荒淫无度!”
  白婴坐直身子,肃穆地望望城楼底下,又转头看她哥云淡风轻的表情,无比头痛道:“为何带我来这儿?嫌我气死得不够快吗?”
  苏逸打趣:“此地最高,手可摘星辰。”
  “那你摘一个给我看看。”
  苏逸被她揶揄得低笑。
  白婴却是闷闷不乐:“我要回去了。”
  “阿愿。”苏逸唤她一句,旋即捉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你可还记得,那一年的望仙楼?”
  “记得。怎么不记得。”
  白婴琢磨着她好不容易醒过来,这回头一睡,下次不知还能不能再醒了。她哥多半要趁这机会,搞出点事情来。她稍是默了默,重新坐端正。底下的人在骂他俩的祖宗十八代,楼上二人就在回忆前尘。
  “活了二十二年,我到现在才总结出一个道理。”
  “什么?”
  “凡事都是有迹可循的,你心中从来没有君臣纲常,在那一年便已有所显现。那望仙楼,本是皇帝用来讨妃子欢心的,放眼满朝权贵,就你一人敢带我往那处去,明目张胆地在龙头上拔毛。这天下,是谁的天下,于你而言,没那么重要。”
  苏逸不置一词,反而是道:“那你可还记得,你当年,对我说过些什么?”
  ――我想和兄长在一起一辈子!
  ――阿愿清楚,在一起一辈子的含义吗?
  ――清楚呀,我要嫁给兄长!
  ――那我上了战场你怎么办?万一兄长回不来了呢?
  ――我随你去!兄长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无论生死?
  ――嗯,无论生死。
  字字句句,言犹在耳。事关于他,她怎会忘却。白婴不敢正视苏逸,低着脑袋端详自己的指尖。苏逸幽幽叹了口气道:“是你说的,要在一起一辈子。”
  “宝贝儿……”白婴自知理亏,心虚地喊他。
  他望着如蝼蚁般的人群,鄙夷他们丑恶的嘴脸,话却是朝白婴说:“不到白发苍苍,寿终正寝,那都不算一辈子。阿愿,对你的承诺,我做到了。对我的承诺,可否践言?”
  “我……”
  白婴正犹豫该如何回答,那夜色笼罩下的街巷里,猝不及防地钻出许多衣衫褴褛的黑影。白婴辨得出,那是十六国的战俘。他们如蛰伏已久的猛兽,盛怒地扑向聚在城墙底下的百姓。个个手持短兵匕首,招式起落间,仇恨释出,鲜血铺道。
  仿佛又回到了城破的当下,凄厉的惨号声四起,逃命的脚步凌乱纷杂,附和着划破夜空的呼救。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月色清辉下的遂城,就像是阴风猎猎的黄泉道,展开着一场与恶鬼的生死角逐。
  白婴头皮一麻,这才明白为何今夜如此的死寂。城楼没有守卫,连街上也无巡逻的士兵,闭门不出的人吹灭了灯火生怕引来魑魅魍魉,只有远处的都护府,光亮炽盛,是这座城里唯一的生机。
  她虽见过人心之恶,可到底没法做到对人命的漠视,她抓住苏逸的手,如同抓住稻草,嗓音嘶哑道:“你这是做什么?”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宝贝儿,停下来……当我求你,别再造杀了。”
  苏逸看着她,只手覆上她的手背,轻轻拍抚:“阿愿可怜这些人。”
  “那是命啊!”
  “你尤然……想救他们。”苏逸像在自言自语,顿了一顿,笑出声来,“你许我以后儿孙满堂,你让我将来解甲归田,你告诉我……下次,不会再识不清我的心。可是阿愿,你没跟我说,以后,是跟谁的以后。将来,又是多久。下次,是哪一次?”
  白婴一愣,眨了眨眼,泪水就簌簌落下。
  他伸手抱住她,胸腔微微震颤起伏,笑声落进她的耳畔,沉闷得要把心掏出一个大洞来。可他明明在笑,白婴的颈窝里,却又沾了温热的水泽。
  “你让我活着,却从头至尾把我摒弃在你的计划外。我等得再久,可以等到我所期许的以后吗?”
  “阿愿,你怜悯世人,想救苍生,为什么不肯……救救我?”
  ……
  白婴不知道,她最后是怎么回到都护府的。杀伐平息,只在苏逸的一念之间,而他那一言,诸般绝望,成了长久滋长在白婴心上的藤蔓,带着尖锐的倒刺,狠狠扎进她的血肉里,再难拔除。
  她想,她做这一切,初衷是要让他平顺一世啊。可到了头,是她伤他至深。
  白婴在房里关了一宿,熬过了药人的后遗症,坚挺着没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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