馋心——君素【完结+番外】
时间:2023-07-16 14:39:54

  “白婴,错不,在你。”
  “不重要了。战争是死亡,亦是新生。现下我也想不出别的地方,十六国大军冒进,内部必然空虚。你且带着他去往我二人初识之地,先……将他锁着吧。他身上的伤,你有处理的经验,我倒是不担心。”白婴骑在马上,目无焦距地注视关外的苍茫黄沙,“只是,若他伤好,你须谨防他闯出。他这人,地狱都走过几趟,我也不晓得你能不能困住他。实在不行,每日你掐着分量,给他喂点迷药之类的吧……”
  向恒埋着头不说话。
  白婴停顿片刻,又道:“等……一切结束后,他冷静下来了,你再放他离开。剩下的那张人皮面具,你记得交给他还有……我埋在地底的财物,地图我藏在以前王帐的床榻隔板里,你也一并给他。另外,我给你存了份娶媳妇儿的聘礼,放在日昌钱庄,银票也收在隔板中,够你将来风风光光地娶个心仪女子了。”
  “你让我,守着他,是想,将我,二人,一起,困住。”
  白婴假装没听见:“其他的,就没什么好交代的了。我没求过你什么,今日……把我宝贝儿交给你,望你替我好好照料他。”
  “白婴……”向恒走近半步。
  白婴茫然地收回视线,睇着向恒身后的马车:“我说那些话、做那些事,他兴许会开始恨我了吧。若是那样,也很好。”她学着勒住马转了个方向,“述哥说过,人死后,三年为期。如果第一个三年还不能忘记,那就,多等一个三年吧。总有一日,能释怀的。”
  向恒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白婴夹紧马腹,策马离去。跟在她身后的,是埋伏在庵乐雪池外的五百精兵。
  以前,尚有人护着她,她可以不会骑马。可以后,不会再有了。
  向恒呆呆地在沙尘里站了许久,久到所有人影都消失在地平线上。最后的说辞,只在他自己耳畔回响。
  “白婴,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奉安三十五年的九月末,梁国西北,战事突发。定远大将军“楚尧”,副将赵述,先后身亡。因决策失误,使仅有两万守军的遂城沦陷。十六国王君叶云深领兵入主遂城,以图三州计。
  一时间,三州人心惶惶,遂城里,尸首遍地,无人收殓。楚家军失主心骨,由副将江安、王威率七万众,围住遂城东门,却久攻不下。梁国朝廷紧急派督军赶赴边关,绵江以南集结四万郡兵,欲驰援遂城。
  白婴见到李琼时,已是二十七日的夜里。
  彼时,她药人后遗症刚发作,在军帐里痛得犹如百蚁噬心。为了保持清醒,她不惜用匕首自伤。李琼怒发冲冠地掀开帘子冲进来时,白婴正用鲛纱裹缠着大腿的伤处。情势不同,他也顾不上礼数,径直走到案前,拔剑指准了白婴的喉咙。
  他_目裂眦道:“妖女,我杀了你!”
  王威和江安跟在后头,二人一人一边拉住李琼,急道:“老李,不可!”
  “为何不可!我早跟都护说过,这妖女不安好心。现在倒好,都护是如何对她的,她又是如何回报都护的!白婴,今日你若不说出都护的下落,我便将你的头砍下来,拿去喂那塞外的野狗!”
  “老李!”江安吼道,“你忘了都护交代过什么!”
  “我没忘!正是因为没忘,才更要杀了这等忘恩负义的小人!”李琼手里的剑一个劲儿地颤抖,双眼圆睁,泪意盈然,“白婴,我最后给你个机会,都护在哪儿?”
  白婴狠狠咬了咬下唇,试图遏止住骨头里的深切痛意。她静默良久,方徐徐站起身,第一句话便问道:“李副将此时能自遂城而出,想来,是有密道通行。‘楚尧’让你交出地下城的图纸,诱叶云深来攻。既然是局,以他缜密的心思,断然不会截了自己的棋路。遂城两门严防死守,难以攻克,要在短时间内拿住叶云深,光凭你在城中接应,尚且不够。”
  她想了想,点明二字:“突袭……我记得,最早的地下城通口共有四十九个,而东城外的风山涧,有两处。在同一个地方,设置两个出入口,岂不显得画蛇添足?恰好王副将与江副将又屯兵东门,由此可见,献出的图纸上,机关是做过更改的。而这更改,能使整座地下城,看起来更合情合理,是吗?李副将。”
  李琼愣了愣。
  其余二人也俱是诧异地望着白婴。
  早前白婴说过她会助“楚尧”平定西北,实则他们从未相信。毕竟白婴这些年声名狼藉,看起来也更像不学无术的废柴,他们压根儿没想过,自家都护带出来的姑娘,原也非池中物。
  趁三人都没回过神,白婴绕过桌案,走到王威边上。她目光郑重地扫视一圈,弯腰鞠躬道:“我这条命,不劳三位动手。如今时机已到,还请尽快收网捕鱼。晚一个时辰,城中百姓便会多一分危险。叶云深非善类,好屠戮杀伐,为生民之命,白婴厚颜,想求三位相助。来日三州云开月朗,自有朝廷督军带三王人头归京。如此,也好令汝等都护不至于落人口实,不至于受朝廷责难。”
  江安表情复杂地看着眼前女子:“你是……为都护考量?你知道,他不会再牺牲你。”
  白婴没答话,仍旧保持着鞠躬的姿势。
  王威叹了口气,扶她起身:“女……安阳姑娘……”
  “你们喊得不顺口,我听得也别扭。我这女君的身份,是摆脱不掉了,就勉强诸位,再多喊几日吧。”
  王威苦涩地点点头:“以前老赵总念叨,世事弄人,我当他是文人的口水话看多了,时下方知,这四个字当真戳人心骨。女君深明大义,令我等钦佩。这一战,我三人愿听女君指挥。”
  “多谢。”
  白婴又看向一直不说话的李琼。王、江两人的视线也落在他身上。
  半晌,李琼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重重丢在了案上。
  “明日酉时,叶云深设庆功宴,可攻。”
  说完这话,他转身就走。
  白婴提高声音道:“三位既愿意助我,那我多说一个要求。”
  李琼又要举剑:“你还敢有要求?”
  “是。”白婴闭了闭眼,“十六国降后,请诸位记得,莫要留我和另外两位王君的性命。”
  九月二十八。
  入秋的西北迎来了一场阵雨。还未入夜,穹顶上已是阴云密布。稀疏的雨点落在长街的青石板上,冲刷了一地惨烈的血迹。雨势渐大,那血便汇作细流,放眼整座遂城,处处猩红。
  曾经热闹的市集此时万籁俱寂,偶有三两只乌鸦停留在路边的尸首上,肆无忌惮地蚕食腐肉。雨幕笼罩,方有些许百姓打伞冲进雨里,无声无息地翻过一具又一具被水浸泡的尸体,寻找着被战火冲散的至亲。
  若是找不到,还剩一线的希望。
  若是找到了,那压抑的哭声仿佛能将人心扎出一个绝望的洞来。
  慢慢地,大街小巷,哭泣的人越来越多。酉时一至,从都护府里传出的欢庆乐声响彻内城,掩盖了长街上的悲戚与痛苦,好似一出格外鲜明的戏文,唱尽成王败寇,也唱尽了黎民如蚍蜉。
  到得夜中,在那都护府内作乐的王君叶云深和王君姜宸,连带着上百位十六国重要将领,都醉得五迷三道。就在此时,城外响起了号角连绵。前一刻还在痛哭的百姓仓皇逃回家中,整齐的行军步伐在众人耳畔边响起。
  十六国以重兵把守东门,原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料都护府内地下城的出入口突然涌出大批楚家军,前后夹攻,终成瓮中捉鳖之势。次日卯时,叶云深与姜宸被擒,这一场历时十一个昼夜的战事,以十六国归降而告终。
  九月二十九,雨停,万物新生。三州百姓喜极而泣,捷报接连送上了朝廷。白婴自请入狱,等候发落。
  九月三十,督军常清率江南郡兵至,分别严审三王。为安民心,常清领受圣意,定三王死刑,于次日斩首示众。因白婴主动坦诚药人之身,则改为绞刑。
  这充斥着血光之灾的月份过去,便入了庚子年,乙酉月。皇历上写着,这日不宜出行,忌刀兵。
  刚过巳时,菜市口便围满了乌泱泱的人群,万人空巷,都赶来看十六国的首恶伏诛。百姓们面色肃穆,守在行刑台下目不转睛,有的手里拎着菜篮子,里面俱是烂掉的腐菜和鸡蛋。等到日头攀到穹顶正空,常清携同楚家军三名副将,率兵押解三王而来。
  白婴的囚车在最末,她仍旧穿着最初被她哥抓回遂城时,那件浅紫色的裙衫。大抵在牢狱中没受什么折磨,她看起来干干净净、得体大方,只是那发髻没有好好梳整过,显得散乱了些。她一入刑场,当即有百姓认出了她。
  自打“楚尧”出事,白婴为撇清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曾叮嘱过赵述散布“楚尧”为她所害的谣言。那谣言传得沸沸扬扬,说白婴起初是装弱女子博得了“楚尧”的同情,后来暴露真面目,对“楚尧”痛下杀手。人们不会去探究这谣言的真假,他们只知,“楚尧”死了,白婴是害得遂城失守的最大元凶。
  所有人的愤怒在那一刻几乎都集中在白婴身上,三个人刚被押到行刑的位置,白婴就听到底下一人一句“祸国殃民”“婊子贱人”,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三王的距离隔得不远不近,那姜宸五花大绑地跪在台上,还抽空瞄了眼脖子被套上粗麻绳的白婴,恨恨骂道:“喂不熟的白眼狼。”
  白婴晒着太阳,心情倒是轻松,也反唇相讥:“瞧你这话说的,你久居西北,见过塞外的狼被收服过吗?啧,你的见识,还比不上三岁小儿呢。早点投胎,争取投个聪明胎。”
  “白婴,你尽管嘴利,马上你也得到地府去当长舌妇了。”
  “不亏,有老师和你这蠢货陪着,不枉此生。”
  叶云深不大适应地顶着太阳,阴森森地笑:“小白,那只蛊,在你身上吧?”
  “老师说什么,我听不懂。”
  “嗯。我只是想告诉你,那蛊,甚是凶残,比起我体内这只,更要凶残百倍。一旦找到宿主,或许,只需一次血,就能解了你的药人之症。只是,你猜猜,那宿主会不会变得比我更恶心?更丧失人性?”
  白婴抿了抿唇。
  叶云深颇有深意地注视她:“柳凡应该跟你说了,那蛊的物引,是你的心尖儿血,能作解药的心尖儿血。”适时的一顿,他转而望天,“他真的死了吗?我怎么觉得,还没到他该死的时候呢?小白,这一局,胜负没分啊。如果有机会,你定要好好活着,好好替我看着,你最想保下的那个人,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我这条路上的。”
  “你闭嘴!”
  白婴难得动了怒,后话还没说出,边上的姜宸看热闹不嫌事大,临终也要让白婴比他更难堪。
  “凭什么让她活着?一个水性杨花的贱人,早知今日,我说什么也要把她活埋了。你们!”姜宸提高声音,对围在刑台下的百姓道,“不是骂她婊子吗?敢骂不敢砸啊?你们也不想想,要不是她用美人计勾引你们的大将军,又将其反杀之,遂城哪有这么容易失守?路边尸骨未寒啊,我和叶云深杀的人,一半都得算到她的头上。”
  百姓们面面相觑,后方高台上的王威和江安猛地站起来,握住了腰间佩剑。督军常清端着一盏茶碗,还在悠闲地撇茶沫。
  王威见状,朝常清作一辑道:“督军,刑场之上,不该由得罪犯如此喧哗。”
  常清慢条斯理道:“狗咬狗,一嘴的毛。还没到行刑时,王副将你急什么。”
  “可是……”
  常清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百姓们见朝廷命官不加阻止,一旁的姜宸还在煽动,很快就有人壮着胆子向白婴扔去了一把烂菜。白婴微微偏了偏头,却是避无可避,被正正砸中了面门。挡在百姓前面的俱是常清带来的江南郡兵,回首得到常清示意,甚至侧了侧身,给百姓让出打砸的位置。
  失去亲人的仇恨铺天盖地,一时间全部招呼在白婴的身上。起初只是砸腐菜和鸡蛋,脏乱地挂在白婴的头发上、衣衫上。那些人脸红脖子粗地咒骂着,所有能想到的难听词汇,恶毒怨怼,通通用来形容白婴。在群情激愤里,夹杂着姜宸得逞而猖狂的笑,极尽讽刺和荒谬。
  再后来,有人开始吐唾沫,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头,用力掷向她。白婴的额头被砸得红肿,蛋清黏黏糊糊地盖住了她的眼睛。她想,约莫这样也好。这样,她就不用看见,这令人心生绝望的一幕。
  王威和江安数次请命常清主持大局,常清恍若未闻。到白婴一度痛到以为自己濒死时,一直没有任何动静的李琼做出了个惊人之举。
  他起身拔剑出鞘,猛地插在了常清身侧的高台之上。沸腾的人群骤然鸦雀无声,郡兵纷纷掉转矛头,指向李琼。王威和江安也同时一怔,由江安上前握住李琼的肩膀道:“不要胡来!”
  李琼一把搡开他。
  常清则是冷眼审视着这位牛高马大的副将,悠悠道:“怎么,李副将这是想反?”
  “士可杀,不可辱!”李琼高声道,“历来两国交战,败方国君未有受此奇耻大辱者,更何况,她还是个姑娘家!对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丢石头砸鸡蛋,以这种下作的方式发泄怨怒,不过是懦夫的行径!你们要是有那本事,当上战场厮杀,拿不起刀兵,就只能打骂一个无法还手的女人吗?”
  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不该出声反驳。
  常清心下有了计较,“砰”的一声放下茶盏,站起来道:“那本官问你,她是不是十六国的女君?”
  “是。”
  “本官再问你,十六国贼寇犯我边境,辱我国威,杀我大梁百姓,该不该千刀万剐?”
  李琼默了默。
  “那千刀万剐比起砸几粒鸡蛋,丢几颗石头,孰重孰轻啊?李副将?”
  李琼冷冷一笑:“常大人饱读诗书,我李琼只是个大老粗,听不懂,也不想听你玩这些文字游戏。大人有胆将白婴千刀万剐,我绝无异议。但你今日若再想折辱白婴,那就得问问,我李琼同不同意!”
  “老李!”王威和江安异口同声。
  常清登时喝道:“反了!楚家军这些年盘踞三州,如今是要仗着这一战之功,忤逆天威吗?!楚将军既已身死,尔等在此时更当谨言慎行。为了一个敌国女君,假如背上叛国通敌的名头,李副将想想,值不值当!”
  在场的百姓兴许听不出常清的话意,白婴三人,以及江安、王威,却很明白,常清这是在借机打压楚家军。战事刚平,他就急着替朝廷收拢军心。如果不肯归心,那就用他口中的叛国通敌,来做几回杀鸡儆猴。
  李琼握住剑柄,宁死不屈道:“我李琼参军,只服我该服之人,只做我当为之事。没有值不值当一说,只有想不想做!”
  “好哇!来人!给百姓开道,我大梁无数冤魂枉死战火中,本官今日就要看看,这份怨怼发泄在十六国女君身上,究竟有何不妥!”
  “你敢!”
  一言出,两方人马即刻泾渭分明。外围的楚家军,刑场边上的郡兵,眨眼之间剑拔弩张。百姓们不敢动弹,王威和江安站到了李琼这边。姜宸还在一个劲儿地笑,若不是绑着他,他几乎想拍手叫绝。白婴亦是看得清局势,知晓这位督军是仗着“楚尧”不在,想趁军心不稳来立个威名,若任由这势头发展,恐怕他们三个还没死,楚家军就要血溅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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