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点到为止,苏逸也没继续戳破。
他所有的勉强,皆源于他如今的面容,那不是他本来的模样。即便白婴说过多次,能分得清两个人,可这到底是他的心结。
他抚了抚白婴的长发,轻声说:“如果能换你不生气,怎样都值得。”
“你真是……”白婴欲言又止,在他怀里蹭了蹭,困倦的眯着眼道,“你明明晓得,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那儿,我就没办法舍得。罢了,林纾这事,既已发生,也只能顺势而动。即使林家想发难,也必须等到西北平定后。宝贝儿,将来……”
话说了一半,后面却再没了声息。
苏逸垂眼看看,见白婴呼吸绵长,已然睡了过去。她服食了流萤草,那东西能让人陷入虚幻的梦境,如此一来,也好过白婴受药人后遗症的折磨。
苏逸凝视她半晌,在她的额头轻轻落了一吻,自言自语。
“你素来爱看些话本,可知,为何天上的神仙犯了错,都被罚来凡尘历劫吗?”
――你说,在神仙的眼里,这红尘,到底有多苦?
这日过后,三个人算是暂时在雪池旁定居下来。
山中岁月与外隔绝,舒适且安逸。白婴日常被两个人宠着惯着,几乎什么事都不用做,只管瘫在她哥专程给她打造的躺椅上,听听鸟叫,赏赏风景。苏逸通常会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她叫嚷无聊时,他就把平生所见所闻翻出来,说与她当消遣。
可苏逸这人,素来桀骜,能入他眼的人和事并不多,有趣的,翻来覆去更是只有那么几件,白婴听了两回,就能倒背如流。实在闲得发慌,白婴索性找来针线,想给苏逸缝制点什么,以便今后留个念想。
她之前是想给苏逸做件狐裘的,可眼下算来,唯恐时间不够。白婴思来想去,决定绣一张绢帕,好收藏的同时,也很是实用。
这两个人的日子过得如同在隐居,至于第三者,则像在流放充军当苦力。在其姐夫的威胁下,向恒几乎以一己之力包揽了所有脏活累活,包括且不限于做饭、刷碗、打扫、下冰湖捞鱼,以及上树打鸟……
白婴看在眼里,深感奇怪。须知在此之前,向恒对待苏逸和白婴之间的感情,一言以蔽之,那是能劝分绝不劝和,力图把他姐夫踹上光棍儿制高点。白婴不解,于是有一回趁苏逸去湖边洗衣裳,她抓着人单刀直入地问:“说吧,你怎么回事?该不会被你姐夫徒手撕人的狂霸之气吓出后遗症了,从此他说一你不二,这样我还怎么指望咱俩合伙给你姐夫挖坑?”
向恒闷了半天,在白婴的掐腿攻势下,他才掷地有声道:“我要,变强。”
白婴呆了呆:“所以……你要从做饭刷碗扫地板这等小事做起?哎呀,这情节我好像看过,话本子里的大侠确实是常常扫地莫名其妙就能扫出一套绝世剑法。你这方向是没错,可你二十出头才开始扫,会不会晚了点?”
向恒努力忍住骂人的冲动,板着脸道:“我从前,知道,他强,但没,想过,差距会,如此大。我想,让他,教我。”
白婴差点咬住了舌头:“你这孩子莫不是被山精妖怪附体了?突然转变这么大,搞得人家怕怕的……不过话说回来出发之前,我确实和宝贝儿商量过,让他指点你武学。我怕你不答应,便一直没说,毕竟,你和你姐夫水火不容也不是一两天了。你有这思想觉悟,我甚感欣慰。挨你姐夫几顿打……”
“不是,受你姐夫点拨点拨,对你以后行走江湖,必有益处。”
向恒咬住下唇,目光有一瞬的暗淡。片刻,他说:“我只是,发现,我保护,不了你。”
白婴沉默。
“如果,我能,再强,一些,你赴,永岁山,也许我……”
“向恒,你有你的人生,不该走上我这条路。边关的风沙下,掩埋够多的白骨了,这不是你的归处。”
向恒低着头没吱声。
白婴睡在躺椅上,少顷,她闭眼道:“以后,你该为自己打算了。”
远处,一株古树下,苏逸无声无息地站着。
到得入山的第四天,在白婴的极力撮合和向恒的努力表现下,姐夫总算同意教向恒武学。白婴对此甚是好奇,自觉地搬了个小板凳在旁观看。
世人皆有崇拜强者的心理,白婴亦是如此。旧年还在将军府,她年岁不大,就要“楚尧”教她打架。那时他把她捧在手心上,哪忍心她受伤筋动骨的苦,便没应承。最重要的是,少年轻狂,他自认有能力护她周全一辈子。白婴彼时不明白他的心思,只当他和世间男子一样,不赞成女儿家舞刀弄枪,直到今时今日,她才晓得,那是她哥宠着她……
苏逸说的,练武靠挨打,那就不是一句单纯的戏言。
白婴眼睁睁地看着向恒从第一天鼻青脸肿,到次日被打得嘴吐血沫,再到第三日卧床难起,她简直不忍心继续看下去。
后来,那两个人在林子里上蹿下跳,白婴就用棉花塞着耳朵跑湖边绣绢帕,生怕多听一声向恒的惨叫都会觉得她哥不人道。
及至有一晚,向恒全身上下包裹着纱布,艰难地拿起竹筷企图用膳,好不容易把白婴煮的面条喂进嘴里,他含糊不清地问道:“听说,你幼时,也想过,习武。”
白婴一听,眼皮子登时突突地跳。
这话含意过于明显,向恒已经被打到怀疑人生,就想看看白婴上阵,他姐夫是不是也能用这种铁血的教育手段。
白婴焦虑地瞪了眼向恒,生怕真被逮去强身健体,当机立断道:“瞎说什么呢,我一个姑娘家家,习什么武,美人儿就该擅长琴棋书画,针线女工。”
向恒冷哼:“你以前,不是,这么说。你说,你废,都怪,你哥。但凡,他教你,习武,你能把,叶云深,脑袋,拧下来。”
白婴:“女孩子不能整天想着打打杀杀,我已经长大了,是个成熟的淑女了。”
“白婴,你脸呢?”
白婴翻了个白眼,一直没吭声的苏逸出面打断,嘱咐向恒食不语。向恒不敢忤逆,闷着脑袋用膳。
翌日早,已经很听话的向恒却被摔打得更惨,连带着埋伏在两三里开外的楚家军都听到了响彻林地的哀号,并不时掺杂着某人凉悠悠的声音。
“那是你该和姐姐说话的语气吗?谁给你的胆子去哼她?”
向恒无语。
“尊长二字,你要是记不到心里,我就让你刻在骨头上。”
向恒突然想起从前哼过白婴的千千万万声,顿时感到了生无可恋。
俗话说得好,一个强到变态的“战神”不可怕。
一个强到变态还护短宠妻的“战神”……真的好可怕!
趴在地上起不来的小舅子如是想。躲在草丛里的楚家军们也如是想。
入了中旬。
柳凡的话开始成真,流萤草虽压制了白婴的药人后遗症,可让她深陷梦境的状况也延长了许多。起初还只有三四个时辰,十天过去,则变成了六七个时辰。白婴的精神头也一日不如一日,常常前一刻还在细致地绣绢帕,下一刻就睡着在躺椅上。
向恒和苏逸好似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又默契地没有提及。只是向恒相对沉不住气,白婴的情况越糟,他练武就越勤,从早到晚,一刻不歇。仿佛这样他能快速弥补自己的缺陷,能护白婴在这乱局里全身而退。
姐弟俩一个动如疯癫,一个静如瘫痪。唯独苏逸看起来照旧的平和,除却指点向恒武艺,便是在照料白婴。她睡着了,他会悉心给她盖好被子。若白婴醒着的时间太短,他偶尔也会守在她身边自说自话,不求她有任何的回应。待得向恒的武道上了正途,苏逸便将自己的佩剑赠予了他。向恒识得那剑是把削铁如泥的利器,左右没舍得推辞,是以暗戳戳地收了。
他有那么一刻很是憧憬,若白婴能亲眼所见有一日他如苏逸那般强,那她会不会重新做一次选择。
有了这个念想,向恒拼了命地精进剑术。可当他停下来擦汗时,觑见他姐夫坐在睡着的白婴边上,拽出白婴手里的绢帕看了看。不得不说,那绣工极丑,白婴称她绣得是比翼鸟,但向恒怎么看,都更像是脱了毛的山鸡,且她动手小半月,至今只有雏形。苏逸大抵也寻思依白婴的手速,这方绢帕不知什么时候能绣好,闲得无事之际,他索性接替了白婴的活。
那场面,一言以蔽之――
刺激,相当刺激。
一个面容冷峻不苟言笑的七尺男儿,就那么板正地坐在凳子上,长满老茧的手穿着针绣着花,还时不时幽幽地说一句:“心念要集中,剑路与步法相合,寻机而不辍,制敌而无招。你若再看我一眼,阿愿醒来,就要去林中寻你的眼珠子了。”
向恒赶紧收回视线。他忽而明白,苏逸之所以胜他,也不只是武学……
他会针线活儿,还会给白婴梳头发,连白婴自己都手残的高难度女子百合髻,他都能梳得有板有眼!要超越姐夫,着实路漫漫其修远兮……
想到这儿,向恒历经快九年的光阴,终于打消了要取代苏逸的想法。
比不过,他是真比不过……
他这边有了正确的认知,白婴那边却越发糊涂,每次一觉起来,她都能沾沾自喜,炫耀自己是个天才,连梦里都能无差别绣花,还绣得比醒时好上三分。
对此,向恒想翻白眼而不敢翻,怕被他姐夫打。
苏逸则是无奈笑笑,然后特别认真地问:“只好了三分吗?”
白婴朝他甜甜地笑了笑。
到这月的十六,白婴晒着太阳打了个盹儿。大抵因她的梦境都是好的,她在睡着时,会显得格外平和,嘴角动辄就浮出笑意来。这一天,她便是被笑醒的。
彼时,两个大男人刚做好午饭,正琢磨着能不能喊醒她,就双双瞧见白婴“扑哧扑哧”地连笑了好几声,然后意犹未尽地睁开了眼。苏逸见状,蹲下身来,先握住她的手试冷热,触及掌心里的暖意,方放下心来,温声问道:“梦见什么了?如此开心?”
白婴坐直身子,揉了揉被阳光刺得发白的双目,忍俊不禁道:“梦见星天鉴那山羊老道,你可还记得?”
苏逸约莫猜到她在笑什么,摇了摇头,兀自也弯起了眉眼。向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满地瞅这两个人打哑谜。白婴好不容易抿唇止住笑,耐着性子给向恒解释道:“星天鉴,是梁国历代皇帝招揽佛道两家人才,为皇室祈福敬神的机构。说起来,也就是迷信那一套。奉安二十五年那会儿,我干了桩混账事,致使你姐夫替我背了口黑锅,在御花园里跪了三天三夜,不进米水。是吧,跪的那人是你,他不满你这么宠着我,你回府后还和你大吵了一架。”
苏逸颔首:“嗯。”
白婴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我当时年纪小,不明白你为何那么气星天鉴那山羊老道,如今想来,圣心是要致你于死地。倘使换成他,多半真没命了。”
苏逸没吭声。
向恒听得懵懵懂懂:“什么,意思?”
白婴耸肩道:“那星天鉴里主事的山羊老道,昔年观星象,说将星主七杀,与凶星交汇,直逼紫微宫,将成国难之兆……”说到此处,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瞥苏逸,末了,方继续道,“因这星象,老道撺掇皇帝搞死你姐夫。皇帝本就不愿让楚家军的名号延续第三代,但又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好死不死,你姐夫顶了那口锅,顺利让皇帝出了个阴招。十七岁的少年人,三天粒米不进,滴水不喝,换作寻常人,是不是早死了?也就亏得你姐夫骨头硬。”
向恒想了想:“所以,结果,如何了?”
“结果,隔了三个月,你姐夫趁那老道出宫,半路上把人给掳了。”
“杀了?”
“没有。那人无实权,身份却极重,杀了不好交差。你姐夫直接把他扔进了一个尼姑庵的澡堂里。”
向恒无语。
白婴憋了半天,没憋住,又笑倒在躺椅上:“那时没有尼姑洗澡,你别误会。只是你姐夫提前布了局,无数百姓都看见那老道被一群尼姑用扫帚打出了尼姑庵。此后,那老道身败名裂,没多久就郁郁而终。”
向恒拿自己和他姐夫比了比。
十七岁啊……
心机怎么能重成这样的?他难道就没有半点少年人该有的天真烂漫吗?
向恒默默地往后退,争取离他姐夫远些。
白婴笑说一句“亏你想得出”,而后,她望向远处山顶,目色变得辽远而恍惚:“我梦见你带着我,述哥,还有五哥,趴在那尼姑庵的墙头上,啃着才摘下来的新鲜果子,前仰后合地围观。述哥说,你这人啊,恩怨分明得紧,谁要是害过你,无论过多久,你都会把欠的债收回来。可谁要是对你好半分,你就掏心掏肺,即使是自己的命也不计较。宝贝儿,你那么看重我,是不是就因我入府的第一年,记住了你的生辰,给你煮了碗寿面啊?”
苏逸捏了捏白婴的手,没有回答。
白婴又问:“那如果我待你不好了呢?你会恨我吗?”
苏逸依旧没应她的话,只将人揽起,刮了刮她的鼻尖儿,道:“饭菜该凉了,用膳吧。”
“好。”
九月十八。
白婴又做了一个梦,这一回,她却是哭醒的。
那阵儿苏逸在湖边洗衣裳,因着雪池寒气重,他便将白婴留在了木屋前。向恒在就近处练着剑,忽见白婴抹眼泪,忙不迭地过来询问。白婴呆滞了半晌,先问了苏逸的去向,继而茫然道:“我做梦了。”
向恒担忧道:“噩梦?”
“不是。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梦。”
“那你哭什么?”
白婴捂住眼睛,笑了笑。只是那笑格外勉强,倒比哭还难看几分:“我就是梦见,我在梦里,爱了他一辈子。”
“白头到老的一辈子。”
她说完,看见苏逸端着木盆站在远处的灿烂阳光下,赶紧拍了拍脸,冲着他展颜。她眉眼勾得像新月,两道视线相撞,便有阴云自苏逸的眸底徐徐散去。
九月二十。
白婴自醒来就一直望着屋前的小树林。除却飞鸟振翅,那葱郁之间,再无别的动静。已至最后约定的期限,赵述那方始终没有消息传来。白婴心下不安,借着让向恒下山替她买话本的缘由,暗中让向恒回遂城一趟。苏逸对此不置可否,当日,向恒便离开了庵乐雪池。
这一走,向恒整整四日不见回转。
白婴不敢再服食流萤草,生怕睡着的时间越长,会错过任何风吹草动。她一断流萤草,整夜整夜地痛不欲生,又怕自己疯起来会做出难料之事,便每晚都让苏逸将她绑在床上。苏逸没辙,只得依着她。
到秋分结束,白婴决定离开山上,苏逸一反常态地提出替她去找向恒,白婴正好也想独自前去永岁山,索性答应了下来。
二人如常告别,苏逸在辰时离开,白婴则多逗留了半日。她把那方绢帕的绣活收了尾,原本是想绣两只比翼鸟,可惜只来得及绣一只,且她知晓,大部分还是她哥完成的。她将绢帕留在床上,收了她哥前两日浣洗的衣裳,整整齐齐地叠好,还把躺椅拖进了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