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婴忍了忍,没忍住,哭得越发嘹亮。
她一边“嗷嗷”哭,还一边恶人先告状:“你是不是傻呀?为什么不直接劈晕我?你以为你是铜筋铁骨,能空手接白刃吗?”
苏逸笑笑:“阿愿的话本子看多了,可知把人劈晕,需用几分力道?我若下那手,怕你半个月都抬不起头来。”
白婴了,小声说:“那也好过我伤了你。”
“将心比心,你不舍伤我,那我又怎愿伤你半分。”话至此处,他才睁开一双澈亮的眸子,撞进了白婴眼底,“阿愿,于你来说,最好不过的结局,于我来说,兴许是生不如死,你明白吗?”
白婴后背一凉。
“人活世上,总得有一个想争的人,想争的事。若那人事不在,众人皆醒我独醉,有何不可。”
白婴默然半晌,眼睑睁开又闭上,叹:“放眼世间,没有几人能恣意而活的。老人说,人有双肩,是用来担责任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卸不下的担子。宝贝儿,你别忘了,除了我,你身后,还有楚家军千千万万众。”
苏逸默然不语。
白婴拉过他的手“吧唧”亲了下:“在阳光底下立身过的人,怎甘居于黑暗呢。我的宝贝儿,他就是我的光啊。”
她变着法子地劝,苏逸不是听不出来。他轻轻擦掉挂在白婴脸颊上的泪,摇头低笑:“你这满腹的大道理,倒是像极了他。”
“他?”白婴不满,“我说的光,是你。”
“我知。”苏逸漫不经心地把玩她的发尾,“四年前,他在地下城里求我保住楚家军和一城的百姓,你知我问过他什么吗?”
“我猜……是值不值得。”
苏逸弯起了眉眼:“看来知我者,的确莫过阿愿。”
“这又不难猜。”白婴耸肩,“你二人皆是受过所护之人反咬一口,你对他的选择,自是有所质疑。”
“那在阿愿的眼中,我是不是远不如他?”
“瞎说什么。你与他成长环境截然不同,他早年有其父处处庇护,而你却……”白婴说不下去,鼻尖儿一酸,眼眶又微微泛红。
苏逸拍拍她的后背,慢声道:“那时,他与我说了一句话。”
“是什么?”白婴好奇道。
“他说,他们错了,可他不愿因此成为泥潭一角。人不止要活个生死,还得活个对错。”
白婴正想表示附和赞同,苏逸理着她的发,云淡风轻道:“可生死,对错,无疑庸人自扰之。影族的覆灭,阿愿必是清楚。”
“嗯。”白婴闷闷应道,“你做的。”
“是。我从不后悔,昔年救一族之人。也至今不认为,灭族之事有何不妥。”
“宝贝儿,你……”
“他们待我好,我回敬三分。他们做错了,就该付出代价。我要的,是我看重之人平安无虞。逆我之人,身死魂消若爱憎无法分明,还分什么对错。”
白婴哑然。这句话,她一时半会儿还不知从哪里反驳。她哥狂就狂在,他的的确确是有能力做到这一步的。反观当年楚尧,用最亲近的人来置换他人的安危,若这抉择摆在苏逸面前……
他恐怕死战到绝境,也不会让白婴去涉险。
这其中,怎说得清谁对谁错?
哪个人的命不是命呢?
白婴心知肚明,苏逸这是在跟她摆明立场。事已至此,他不管白婴想做什么,他都只要一个结果――
白婴好好活着。
即使,他会因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白婴咬了咬下唇,左右是劝不动他,索性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你昨夜怎么赶回来了?不是说好今日接我吗?”
“不放心你。那兔……”苏逸顿了顿,险些就随白婴的口吻叫向恒兔崽子,末了又自觉情分未到,改口说,“向恒的武艺,师承何人?”
“我路边抓回来的一个江湖人,怎么了?”
苏逸默默起床,一面去收拾白婴的衣物,一面好笑道:“难怪他技艺不精。那时在鹿鸣苑,三招便败,昨夜更是连你都制不住。若我晚到一步……”他瞄了眼白婴的脖子,露出一副随时想把向恒打死的表情。
白婴赶紧捂住伤口,蹦Q下床去帮他:“你手伤了,还是我来。”
“你坐好。”
“……哦。”
白婴乖乖坐回床上,看着她哥越发贤良淑德地张罗一切,再次感到她果然是个被宠出来的废柴。她无事可做,只好晃着脚道:“你也别把那孩子说得这么不堪,我瞧着他如今的武学还不差呀,至少能打两三个山鹰吧。”
“两三个……不差……”苏逸嘴角真实地抽了抽。
白婴嚷嚷:“你不能拿他跟你比!你那一打两百的战绩有多浮夸自个儿心里没点数吗?又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你这一步,他还是个孩子嘛!”
突然被夸,苏逸的眼尾都浮开浅浅的笑意来。又怕这笑显得太过N瑟,他干咳一嗓子,故作正经道:“既然如此,这些时日,留他在楚家军,让王威和赵述好好带带他。”
白婴想了想,迟疑道:“可我想让他与我们一道去关外,也好多个照应。”
苏逸瞬间垮下半边脸,凭什么捎上第三者。
白婴摸下巴:“与其麻烦述哥和王副将,还不如你教他嘛。你是他姐夫,又是名扬天下的‘战神’,他跟着你,肯定事半功倍!”
苏逸的另一半脸登时也垮了。
不仅要捎第三者,还要给他当老师。
白婴冷不防觉得房间里飘出来一丝儿凉气,随后就见她哥扭头冲她道:“也罢。习武没有捷径,得靠……”
“多练!这题我会!”白婴兴奋抢答。
苏逸微笑道:“不是。得靠多挨打。”
昨晚就险些被男女双打至今还躺在隔壁平复心情的向恒默默寻思,奇怪,怎么突然感觉有阵阴风从主屋吹到了偏室?
收拾洗漱完,苏逸便赶去书房与几个副将交代了一通都护府的内务,白婴则和向恒一道用过了早膳。眼看时辰差不多,三人不再耽搁,牵了两匹马,离开了都护府。
彼时的城中已是人潮熙攘。白婴久未出来放风,一上街精神头都跟着好转不少。沿街的百姓见过她好几次,原本就猜她大抵就是未来的将军夫人,如今又见苏逸亲自给她牵马,更加坐实了白婴的身份。
对于苏逸和白婴,百姓们自是分外的热情。得知二人要出城踏青,都赶凑着送来不少解馋的小零嘴,还有竹编的扇子,以及给白婴遮阳的帷帽。听得边上的俊俏少年是白婴的弟弟,不少家有适龄女子的大娘婶婶们,挤破脑袋要给向恒说亲。毕竟,能和定远大将军沾亲带故,这是众人心中无上的荣耀。
向恒全程脸黑得犹如锅底灰,白婴倒是乐不可支,挨个搭腔,大有真给他找个媳妇儿的架势。他心里憋了气,一言不发地拽紧缰绳,率先扬长出了城。白婴笑眯眯地向众人解释孩子不懂事,让姐夫多打两顿就好了。与热情的群众唠完嗑,她才和苏逸慢条斯理地往城门走。
这般高调行事,白婴心里打的是另一番盘算,她要给城里的山鹰放个信号,她准备对定远大将军动手了。
九月初入秋,暑气尚未消散。烈日挂在高空上,不一会儿就晒得人汗流浃背。白婴懒洋洋地坐在马背上,戴了那顶百姓送的帷帽,手里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二人出城不远,就见闷闷不乐的向恒勒马等在小道上。走得近了,白婴打趣道:“方才那王大娘的侄女儿,我听着条件就不错,要不过些日子回了遂城,摆桌席你去见上一见?”
“我不要!”
“孩子长大了,总得成家立业呀。你也老大不小了,莫不是想和你赵叔叔一样,进光棍儿府去添砖加瓦?”
“白婴!”
白婴笑笑:“行行,我不催。等你哪阵儿想通了,让你姐夫去给你牵个线。你瞧百姓们多敬爱你姐夫,但凡你姐夫开个口,我琢磨着十里八乡都得来等你抛绣球挑媳妇儿。”
“你说够,没有!”向恒咬紧后槽牙瞪她。
苏逸立刻跳出来护短:“阿愿说话,你没有反驳的资格。无论听不听得进去,你都只能好好听着,要对她说不字,你首先得打得过我。”
向恒无语。
白婴:“扑哧!”
惨遭二人一致针对的向恒气得目眦欲裂。打又打不过,他恨恨地把脑袋别向一边,决定不和他们交流。白婴逗他逗得够了本,不再火上浇油。她遮住阳光远眺一遭,问:“此去若羌,要得了多久?”
苏逸把缰绳递给她,温声道:“若我一人,两个时辰足矣。只是你身子不好,我们行慢一些,日落前,也能赶到。”
“你昨天带出的精兵,都留在那附近了?”
“嗯。那位柳先生……”苏逸话间意味不明地顿了顿,“地势倒是选得很妙,庵乐雪池离遂城的距离不远不近,隔着三十里处便有烽火台,能防止十六国突然偷袭,加之周遭的地形乃是天险,居高而临下,独一条山道进出,只需少数人,便能形成易守难攻之势。阿愿,你找的人,想来是懂些兵法的。”
白婴感受到来自她哥的揶揄,抽了抽嘴角讪讪道:“柳、柳先生常年行走江湖嘛,不得什么都懂一点儿?再者边关战乱,若不择个安全的地方,我俩被叶云深一锅端了,岂不是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苏逸轻笑一声,没说什么。他正要上马,身后蓦地传来一记女音。
“安阳!”
白婴下意识回头望去,只见几丈开外,一名身穿柳绿色裙衫的姑娘颀身玉立,款款站在逆光处。她精致的五官笼在阴影里,一双俏丽眸中却不合衬地流转出怨毒和讥诮。白婴“啧”一声,腹诽怎么把这位大小姐给忘了。她先前在都护府的大门口对林纾出言不逊,这几月也没听到林纾什么消息,就将她抛诸脑后。可这厮是林家的掌上明珠,从小骄纵到大,字典里没有“得过且过”这四字。今儿个掐着时机出现,想必是来找麻烦的。
白婴拍拍苏逸的肩头以示安抚,那边,林纾命丫鬟等在原地,单独走上前来。她先是深情地看着苏逸,咬了咬下唇轻声喊道:“尧哥哥。”
苏逸不搭理她。她又靠近半步,犹豫地拉了拉苏逸的袖口:“尧哥哥,你要去哪儿?我听城里的百姓说,你要和这贱……”
苏逸递去一个凉悠悠的眼光,林纾当即改口:“你要和她去踏青吗?”
“此事,和林小姐无关。”苏逸漠然拂开她的手。
林纾骤然拔高声音:“怎么无关?所有人都知道,你和我有婚约在身,那是圣上的旨意。你怎能……怎能撇下我,和别的女子外出游玩?这若传开了,别人会怎么看我林纾,怎么议论我林家?”
苏逸面色浅淡:“这事,与我无关。”
“楚尧,你!”林纾愤恼地攥着裙衫捏了捏拳。她素来拿“楚尧”的态度没辙,也拎得清柿子得挑软的捏,索性转向马上安坐的白婴,冷冷笑道,“安阳,好久不见。”
白婴捂住嘴故作诧异:“安阳?林小姐你是不是认错了?”
“你还要装到何时?四个月前都护府见你,我就觉得你是安阳。怎么,你敢回来勾引我未来的夫婿,却不敢认自己的身份?还是说,这些年,你做了什么肮脏下贱见不得人的事?”
“林纾。”苏逸幽幽道出二字。
白婴当机立断拽住她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哎呀,女人家争风吃醋,这点小场面哪轮得到你亲自手撕小婊子,你退后,放着我来。”
苏逸一愣,瞅了瞅白婴,当真就退到和向恒并肩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当一个吃瓜群众。
白婴满意地清了清嗓子,稍稍倾身,在林纾尖叫“你骂谁是婊子”的话里,礼貌又不失欠揍地笑道:“谁骂我我就骂谁呗,你也不是第一天被我骂,如此激动作甚?还是说,我久了没打你,你发际线长齐了就忘了小时候被我薅头发的事儿?要说抢男人,林纾,怎么算你都是插足者吧?要不是仗着皇上是你姨父,你哪来的自信能比得过我这个胸大臀翘一笑我哥就腿软的京都第一小仙女儿?”
确实她笑笑就会腿软的苏逸温柔地看着白婴。
向恒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白婴的嘴……这女人算是撞她炮火上了。
白婴:“退一万步讲,就算你后台硬背景强,能靠家世弥补你长相的不足,也能靠银子加持你智力的缺陷……”
向恒:“噗!”
林纾额头上青筋暴起:“安阳,你!”
“你什么你,你口舌还没三岁小儿利索呢,就会‘你你你’。林纾,你得记着,哪怕我不跟你争,哪怕我消失八年我宝贝儿他也不是你的。当年皇上是想用你林家绑住他,我不在意这背后有什么肮脏的心术权谋,如若他看上得你,我半个字都不会说,只祝你二人百年好合。”
“阿愿。”苏逸不满道,“我不瞎。”
听到苏逸突然的应答,站在旁边的林纾和向恒都呆住了。
这两个人加在一块儿委实可怕,多半是个人就能被他俩气半死,导致向恒莫名还有点同情林纾。
白婴也被她哥逗得走了下神,好不容易憋住笑,方继续道:“可他不喜欢你。明明白白就是不喜欢,你和他没这缘分。宝贝儿他已然把态度摆到明面,即使你追着他来了边关,你连都护府的大门都进不去。林纾,何必要执迷不悟?你是林家的大小姐,理当体面些,死缠烂打不是你这身份该做之事。”
白婴的话说得尖锐,听在林纾耳里,只当那是胜利者的炫耀。独独苏逸清楚,她在救林纾的命。
少顷,林纾道:“死缠烂打……呵,安阳,你算什么?你凭什么置喙我该做什么?我十二岁遇见他,十五岁瞒着家人跑来边关找他,你可知,我为他吃过多少苦?”
苦?
白婴忽而有些想笑。
这一字的释义,原来在每个人的眼里,都不大相同。
“那两年,是我日夜陪着他!是我天天为他熬药,为他担惊受怕,望眼欲穿地等着他从战场归来。我以为,我总能打动他的。等这战事结束,他会与我归京,完成婚约。就算他四年前突然对我态度转变,不许我入都护府,我也从未有过半句怨言。我一直在等他,无论多久,我始终相信,有朝一日他能忘记过去的事。可为什么……你要回来?为什么,你还没死?他亲手射杀你,你怎么还有脸纠缠他?”
“林纾!”白婴试图阻止她越来越偏激的话。
苏逸闻言,眸色渐暗,负手上前半步。林纾仿佛抓住最后的稻草般,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握住苏逸的手臂,红着眼眶道:“我今日来,就问你一句,你能不能,不跟她走?”
“不能。”苏逸回答得云淡风轻。
林纾脚下晃了晃:“楚尧,你当真要如此对我?让我林家从此沦为世人眼里的笑柄?你可知,我出城之际,那些人都是怎样在背后议论我的?我与你十年情分,你要眼睁睁看我成为他们所说的弃妇吗?”
“情分……”
苏逸慢慢咀嚼这二字。他眼尾好似带着笑,只是那笑意显得格外凉薄,让人无端自心底生出寒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