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故作轻松地打趣,苏逸稍是弯腰,握住她的手。那一刻,白婴蓦地愣住,她发现,这个从小到大为她撑起了一片天的男人,在止不住地颤抖。
于她而言,她能活着,与他白首,固然是最圆满的结局。可若二择其一,那她的选择由始至终,都是让苏逸活下去她欣见他白发苍苍,寿终正寝。她也深知自己无法承受苏逸先她一步离开这人世。
可正是因此,她好似自私地忽略了,她第二次的死亡,会让苏逸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甚至不敢进一步去想,那时候的他……会变成什么样。
白婴恍惚走神,不知过了多久,牵着她的手慢慢由冰冷回温,苏逸敛了敛眼皮,沉声问:“那阿愿所说,能助她解决药人之苦,阁下是有何方法?”
“这……”柳凡斟酌须臾,小心翼翼道,“女君的身体与常人不同,普通用药,无法调理她的气血,也控制不了她身上的蛊毒。时下女君已深受梦魇所苦,加之夜里痛楚发作,更是百般难忍,为免她丧失理智,恐怕,只剩最后一个法子了。”
“说。”
“常年饲蛊的地方,方圆百里之内,必定会出现流萤草。这流萤草本身有剧毒,但也有致幻的功效,对女君来说,会是一个很好的安神助眠之物。她若不受梦魇所困,理当性命无忧。”
“流萤草……在何处?”
苏逸问出这话,柳凡好似彻底松了一口气,早已打好的腹稿脱口而出:“我入遂城前已四处寻找过,最近的流萤草就长在关外往西七十里处。那是旧时若羌的边城,有处庵乐雪池,周遭就有不少的流萤草。采摘流萤草,最好是由女君亲自去,她百毒不侵,不会有任何危险。且流萤草摘下半刻后便会失效,每日入夜前,都需服食一株。”
“这样啊……”白婴在床上翻了个身,一脸为难道,“我宝贝儿得坐镇都护府,不可长时间远行。不如我和向恒……”
苏逸当即道:“不必。十六国没那胆子贸然进犯,七十里也不远,来回并不费事。”
“但……”
“关外多有不便,现下时辰尚早,我先率兵走一趟,打探情况。最早明晨安顿好一切,再回来接你,你乖乖留在府上等我。”
“可……”
“城内有李琼四人守着,出不了纰漏。”
“万一……”
“三州境内,若无我允准,无人敢把消息上报给朝廷,我出关之事,你不必担忧。”
白婴弯了眉眼:“我话还没出口呢,你就什么都知道,也盘算好了,我还怎么反驳你呀。此去出城,你务必小心。”
苏逸默了默,无声无息地挪至床边,摸摸白婴的脑袋:“你说过的,没说过的,心里想的,我都知道。”
白婴一个激灵,总觉得她哥意有所指。她心虚地“嘿嘿”两声,果断转移话题道:“述哥跟你去吗?我想同他说说话,这一走,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好。我叫他来。”
苏逸再三叮嘱了白婴不准乱跑,又破天荒地让向恒看好她。向恒一脸叛逆地对他姐夫连翻了五六七个白眼,方耷拉着脸应了下来。白婴借口还想问问流萤草的细节,把柳凡也暂留在屋内。等到苏逸前脚一走,白婴挂在嘴边的笑容转瞬消弭,她冷幽幽地瞥了眼两个人,盘腿坐在床上道:“现在,让我们来反思反思,都是千年的戏精,你俩的演技咋就这么拖后腿!”
第二十三章
梦里有他的地老天荒
赵述来到主屋时,刚刚迈过门槛,就听到了白婴高亢的骂人大会。
“你说你,没事儿扎我针作甚?好歹你也是个老江湖人了,把你早年那卖假药忽悠人的劲儿拿出来啊!怎么一对上我宝贝儿,你得就差原地躺棺材了。瞅你那点出息,这会儿都回不过神,你快把你汗擦擦,别人瞧了还以为你在我房里干啥呢热成这样!”
柳凡无语。
“还有你,几天不打你是要上房揭瓦了?我现成给你抬个染缸来,你是不是还得开染坊啊?你就算对我睡了你姐夫不瞒,就不能咱姐弟私下唠嗑?你也不是不晓得你姐夫随时随地都想手撕活人的念头,在他心里我变成这样,梁国十六国谁都跑不了责任。你不替我周旋,反倒还火上浇油,你是想坑死他,还是坑死我,还是坑死别人啊?我从小到大教你男子汉大丈夫要能忍,你忍字头上那把刀敢情是扎我心窝子里了,我立马吐一口血给你看你信不信?”
向恒沉默。
“旁的我就不骂了。你俩仔细回忆回忆这出戏,我拿个盆都接不住你俩筛出来的洞。那五官表情就不能稍微控制一下!一个脸上写着我是被诓来唱戏的,另一个直接写着我是来看戏的。你说咱们仨蹩脚货加一块儿,别说我哥不信了,就是我都不信天上还能掉下半个馅饼好吗?”
赵述冷静了一遭,决定退出房间候着白婴骂完。他这动作还没实施,白婴就眼尖地瞧见了他,大方招手道:“述哥快进来挨骂。”
赵述动作一僵。
白婴改口:“不是,进来商量商量。”
赵述长舒一口气,继而慢吞吞地进了房间,把两扇门虚掩上,方才走去床前。
白婴一人坐榻上,三个男人杵跟前,也丝毫没觉不好意思。她一手撑着下巴,问赵述道:“宝贝儿走了吗?”
赵述颔首:“来找我说过话,都护就领五百精兵出府了,我看他走远了才折返过来的。”
“那就好。”
“安阳。”赵述皱了皱眉,“那流萤草……可是真的有效?”
白婴有些疲乏地揉了揉太阳穴,指着柳凡道:“向恒这兔崽子就不用我介绍了。这位是柳凡,真真师承南苗药王谷只是早些年为叶云深所擒,因缘际会下我救过他一命。这其中纠葛我暂不赘述,他如今还在叶云深的控制下,此次只是出来帮我做一出戏,稍后还得赶回十六国。”
柳凡冲着赵述作了辑,赵述同样抱拳回应。
“关于流萤草,他与你细说。”白婴闭上眼靠在床头,面露困倦,脸色也愈见苍白。
柳凡心知她状态不佳,急急挑着重点给赵述讲了通流萤草。赵述听罢,神情凝肃道:“既然流萤草有剧毒,安阳服下,是否也有其他隐患?”
柳凡沉吟一记,见白婴没阻止,索性坦诚道:“不瞒赵副将,流萤草确有隐患。女君这药人之症,除叶云深的血外,暂时无解。流萤草服食后,女君的心尖儿血便不再有解毒作用,且服食越久,她陷在臆想里的时间也会越长。我初步算过,若要女君保持清醒,顶多只能服食二十日的流萤草。”
赵述听得云里雾里,还不知白婴的心尖儿血能用来解毒是怎么回事,正待细问,白婴却哑声接话道:“二十日,够了。待我把宝贝儿诓出城,述哥,你便照计划行事。向恒会将那张人皮面具交给你。都护府一旦生乱,潜伏在城内的山鹰很快会将消息传播开来,你利用这次机会注意那些煽动乱局的源头,争取一举清剿。”
“另外,叶云深要领兵入关,只有两条路可走。届时都护府军心不稳,战力会大大降低。四个副将里属你资历最老理当暂代主帅,你派重兵驻守天掣峡,另一方的浮屠关和永岁山,只布一道障眼法。其余的,无须操心。只是……诸事平定后,恐怕就得劳你再陪他一程,替我看着他些,别让他……再因我造杀孽,不值当。”白婴平静地说起后续的安排,好似一切都已注定,不再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和机会,而她,已然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安阳,定要……如此吗?”
白婴沉默良久,最终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柳凡迟疑地出声:“女君,有一桩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你就别讲。”
赵述道:“柳先生请说。”
柳凡怯生生地瞄了眼白婴,仍是直言道:“女君定是听出我的话意了,我方才说的,是暂时无解。”
白婴眼色一厉:“柳凡!”
赵述忙问:“柳先生此话是何意?还请明示。若能救安阳一命,都护府上下必结草衔环,铭记此恩!”
柳凡静默片刻,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女君原本对我有恩,如能救她,我以命相报也无不可。只是,此事的症结不在我,而是叶云深。”
“叶云深?”赵述反问。
边上一直充当背景的向恒也竖起了耳朵。
“近来,叶云深在喂饲另一只蛊王,而且,好似即将功成了。女君之所以受他牵制,乃是因他体内有一只蛊王,女君须得饮他之血,方能安生。但我药王谷的典籍上有过记载,蛊王食万蛊,集千毒,以浊浊秽气而成,世无双。”
“柳先生的意思,是蛊王只能有一只?”
“没错。”柳凡点点头,“若叶云深新培植的蛊王能成,必然会压制他体内那只。如果我们能拿到那第二只蛊王,找一个宿主……”
“柳凡!”白婴蓦地坐直身体,词严厉色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就叶云深体内那只,你看看让叶云深成了什么鬼样子。若再来一只更厉害的,将其毁去还来不及,你竟想着找个宿主,是嫌不够乱吗?还要再捣腾一个祸害出来?到时事态失控谁去收拾烂摊子?”
柳凡埋下头,道:“女君,这是您活下去的唯一机会,您不能只想着救别人啊……”
“唯一机会……我呸。我活着,你让苏……楚尧怎么向朝廷交代?三王的人头少一个,朝廷不得用楚尧里通外国为借口,卸他兵权,拿他开刀吗?”
“我们可以找画皮师……”
“老柳,你是觉着你能想到的,我想不到?你是觉着我铁了心寻死?我也才二十来岁大好年华,倘使能活着,谁想先去黄泉给你们探路?那人皮面具,远看还能唬人。三王的人头呈上朝廷,那是要过仵作之手的,你倒是跟我说说,怎么瞒天过海?”
柳凡张了张嘴,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白婴字字在理,这一局,其实根本无解。从她奉安二十七年被送出遂城城门,她就注定回不来了。叶云深最毒的计不是将她炼成药人,不是曾借她的“死”攻破遂城城门,也不是把山鹰埋入了城中,而是亲手推着白婴坐上了十六国女君的位置。
“楚尧”保她,除死之外,只能拥兵自重。
不管哪条路,白婴都不会让他走。所以,他们之间,无法同生,也不能共死。
眼看一屋子三个大男人的心情都沉重得仿佛要去上坟,白婴收起愠色,摊回床头摆手道:“别跟出殡似的,我这还活蹦乱跳呢。老柳你也耽搁了,向小恒你先送他出城。至于第二只蛊,你想都别去想,更不许让我宝贝儿知道这个消息,否则我捶死你。回头我在永岁山自爆了,你就收拾收拾,回你的药王谷去。对了,以后江湖行走,你多替我照拂点向恒。他年轻冲动,口舌又不利索,我怕他……”
向恒上前一步,怒气冲冲:“我何时,说要走?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要去,永岁山,也别想,丢下我!”
“看吧,刚说完年轻人冲动,他就冲劲儿上头。”白婴按了按眼眶,“罢了,你赵叔叔到时候看一个是看,看两个也没差。”
她转头冲赵述耸肩:“这娃当你半个侄儿,你可得帮我守好了。”
“白婴,你!”
赵述心里一阵悲涌,面上亦是无可奈何:“安阳……”
白婴打断他:“不说这些了,再讲下去我怕你们三个当着我的面哭丧。另外还有两个事,我心里一直有种不安的直觉。述哥你留守遂城,须得谨防有变。”
“你是指……”
“我宝贝儿……他了解我,再怎么说,我也算是他带大的。可如今我对他……却总像雾里看花,不清不楚的。我不知道,他猜到了多少。最奇怪的是,若非此次老柳出现,从我身份暴露至今,他没有一次问起过我这药人之躯。这本身极不合理,况且以他之智,不该没察觉长梦的玄机。”
三人面面相觑。
白婴心累道:“还有,关于地下城。他那人有多狂,述哥你是明白的,他素来不把叶云深放在眼里,十六国里里外外,在他看来也都是杂鱼。可为什么,他愿意启用地下城?撇开他对那人留下的东西有没有心结不说,他费时费力地重新打通机关,总不会是为了让我安心。假设不是用来对付十六国,那他……”
白婴攥着拳抵了抵额头:“我现在怕就怕……他会不会从一开始,就知晓我和叶云深的关联,在我筹谋的同时,他也在暗中计划什么。真是这样,那便糟了。”
三人静默了一刻,向恒道:“你杞人,忧天。他又,不是,神棍,能掐,会算。”
“希望你说得对。”
白婴窝进被子里,声称要休息一会儿。三人都不想扰她安宁,先后离开了房间。向恒送柳凡出城,赵述也得去处理军中事务。临别前,赵述语重心长地对白婴说:“安阳,战争难免会有牺牲,此后无论成败,你都已尽了最大的努力,莫要为难自己。”
白婴轻声应:“好。”
赵述的最后一言,则是有关苏逸。他说时常会想起旧时他们五个人在京中的情形,这几年物是人非,好似一切都变了,可他又觉着,好似什么都没改变。
白婴知他在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道了珍重。
至夜。
白婴又苦苦煎熬了一宿。苏逸不在她身旁,她几近失控。这回,她没梦到苏逸杀人,反而梦见他从小到大所受的种种折磨痛苦。她梦见他为影族众人甘愿成为楚尧的替身,她梦见他回归故地,却遭族人算计,承那挫骨之痛。她梦见他千里迢迢赶来找她,入耳的却是她的“死讯”。
其后,四年光景,他被困在那暗不见天日的地下城,满心恨意。
大抵是受了药人后遗症的影响,白婴在那一瞬只觉这浊浊红尘,世人赋予他的苦,皆不可原谅。她发了疯似的想要替他报复,想以自己的血来涤清他的前路。她不记得自己做了些什么,耳旁不断有人在喊她清醒,可她始终醒不过来。
及至有个强硬的怀抱将她牢牢地禁锢住,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对她说:“乖,你好好待在我身边,我就不会疼了。”
这句话很有作用。白婴闻言,慢慢平静了下来。她也试图挣脱了几次,到底是拼不过那人的气力,只能靠在他怀里“嘤嘤呜呜”地啜泣。
待隔天日上三竿,白婴醒来,才发现她睡在苏逸的怀里。苏逸和衣就寝,一手还搂在她的腰间。她被窗框透进来的阳光刺得眯了眯眼,稍微一动,就觉脖子上有细微的痛意。伸手摸了摸,触及鲛纱质地,白婴才一阵后怕,直觉昨晚疯过头了。
她勉强支起上半身,瞧见床前的地面还有斑驳的血迹,残缺不全的记忆依稀重现,她才迷迷糊糊地想起,她昨晚彻底失去了理智,在向恒冲进屋照看她时,她夺走了向恒的剑,想要自残。后来,苏逸出现,折断了她手里的利刃。
白婴倒抽一口凉气,忙不迭掀开被子,抓住了苏逸裹缠着纱布的右手。她的喉咙一堵,泪珠子当即滚了下来。苏逸眼皮都没睁,把人摁回怀里,轻声道:“怎么刚醒来就哭鼻子,我记得你小时候说过,早上不能哭,不然一整天都容易触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