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婴十分后悔。
“不是你说的,想与我夜夜欢好吗?”
白婴想骂人,这最后一句她绝对没有说过!但不等她的话出口,苏逸通常早早地堵住了她的唇。在这桩事上,苏逸蛮横且恣意,不给白婴半点反抗的余地。白婴原本是有些吃不消,可不知怎的,每当她身陷旖旎的缠绵中时,就连药人后遗症发作的痛苦,都好似能忍过去。
她心存侥幸,想着不用饮那长梦,便怎么都顺着苏逸。往往等她回过神,人都快被折腾到散架。她着实难耐时,便会一遍一遍唤他的名,想讨个饶。可惜这一唤,苏逸反而越发停不下来,总得临到天快亮,才放白婴沉沉睡着。
这么一来二去,白婴腰酸背疼腿抽筋,白日里走路,总是撑着腰扶着墙。府上将士们见了,十分知情识趣地对白婴表示了慰问,还送来了多种帮助她消食的东西,譬如山楂,譬如地瓜。
白婴有苦难言,只能全部收下。
苏逸很不满将士们的悟性,明示暗示数次,想告知大伙儿白婴不是吃撑了。可都护府一水的光棍儿,自打上次被自家都护狠狠教训一顿后,就没敢再往那方面想。在苏逸第二十八次被众人拉着好心劝说,直言白婴常常吃撑估计是五脏不好,须得尽快让军医瞧瞧,莫耽搁了治病时,苏逸终于忍无可忍,望了遭天,干咳道:“前段日子,你们不是在准备各项技艺?”
大家一听他旧事重提,生怕又要遭受惩罚,急忙挨个表态:“都护您放心,我们绝对没有再不务正业!除了操练,我们别的都不干!”
苏逸勉强道:“也不算……不务正业!”
“我们懂!那叫游手好闲,不求上进!”
苏逸的眼尾轻轻抽了抽:“多点傍身技艺,实则,是件好事。”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自家都护今日的态度着实奇怪。但出于前车之鉴,还是小心应对道:“咱们是行伍之人,能打仗就行,不需要那么多技艺。”
苏逸的脸麻木了一下,决定不再对光棍们儿绕圈子:“既有心授人以渔,若自己都不擅长此道,又何来底气?”
众人面面相觑,安静了半晌,突然交头接耳起来。
“都护这话是什么意思?嫌弃咱们是只会打仗的大老粗吗?”
“等下,什么叫授人以渔?”
“都护他这是不是在考验咱们对操练的忠诚度?”
苏逸尤为无奈地抚了抚额头,正打算干脆把话说到明处,其中一名校尉当即反应过来,掐了把旁人的大腿,格外兴奋道:“都护!都护您的意思……莫非是咱们府上当真快要有小将军了?”
苏逸松了口气,没有否认。
下一刻,激烈的起哄声差点把都护府的房顶都掀翻。
当天下午,白婴日常收到的山楂、地瓜,就变成了酸得要命的青果子,以及辣得不行的小米椒。
她扶腰站在水榭里,面无表情地看着石桌上堆成了山的果子和辣椒,并送走了最后一个赶来恭喜她并仔细给她分析酸儿辣女说法的副将江安。接着,她没好气地转头望着凭栏边但笑不语的某人,幽幽道:“你几岁了?以前总说我幼稚,眼下你这幼稚劲儿比我还更胜一筹,这种事,你也拿出去N瑟。”
苏逸走近些许,与白婴十指交扣,在她的手背亲了一口:“他们不是外人。”
“我知道。”
“我总想着,你我这一生不算顺遂,若能让我们的孩子在众人的陪伴爱护下长大,倒是圆了一个心愿。”
白婴哑口无言,看了苏逸好一阵儿,抱住他道:“你这心思,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重。”
苏逸笑笑,抚着她的发,道:“恐怕往后的余生,都要阿愿在旁,多多开解才行。”
白婴一听这话头,琢磨着苏逸后一句怕是要提亲。毕竟,二人的关系发展至此,成亲是理所当然。她如果出口拒绝免不了要令苏逸多想。一念至此,白婴赶紧打岔道:“是了。我一直想同你说,那座地下城,其中的构造和机关都设置得十分巧妙,在战时能发挥极大作用。当年既然耗费人力物力建造到这一步,现下不如重新启用,在将来也可应对不时之需。”
苏逸稍是一默,刮了刮白婴的鼻尖儿,道:“此事,早前交予李琼去处理了。”
“你……”
白婴欲言又止。她想到什么,又觉兴许是自己多心,便没再追问下去。
左右待在府上闲来无事,白婴把多余的果子、辣椒装起来,带去客栈扔给了向恒。向恒彼时还在气头上,白婴好说歹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述了一通,又哄又逗,才让他消了气。两个人一起用过晚膳,白婴叮嘱向恒出城一趟,方紧赶慢赶地回了都护府。
日子一晃,转眼至八月下旬。
白婴身上的药人后遗症慢慢压制不住,若是不饮长梦,夜里便会疼得死去活来。她不想苏逸担心,在他面前总是强忍着,待他入睡后,白婴才会偷偷摸摸地跑去偏室,试图把自己锁在房内,熬过了酒劲儿,天亮之前趁苏逸没醒,再悄悄跑回主屋。
她自认计划堪称完美。不料饮下长梦的第一天,她前脚跑去偏室不到一炷香,她哥后脚就踹了房门。醉酒的白婴拉着苏逸爬上房顶,猖狂地看了两个时辰的星星月亮,给她哥说了一大通人生道理,并踩坏了十来张瓦片。次日一大早,白婴醒来,如故枕着苏逸的手臂,还看到了他被蚊子叮得满是包的脖子。
那一刹,她由衷怀疑,她夜里醉酒只是产生了幻觉。直到用过早膳,几个士兵赶来修补瓦片,白婴才不得不正视,她离丢脸丢到尽人皆知,或许只差她哥几个连续踹门的动作。
第二天,白婴故技重施,为防止她哥破门而入,还不惜重金,给偏室加了三把铜锁。然而,苏逸也视那三把锁为无物,照旧踹开了大门……
这一宿,意识不清的白婴拉着苏逸跳进池塘里摸鱼,结果鱼没摸着,白婴一怒之下,喷了几口水。第二日的清早,又是那几个士兵,赶来清理了被毒死的无辜锦鲤。
白婴思来想去,发现不管她怎么防,总归都逃不脱她哥的五指山。但凡是醉酒,清醒过后,那必然是人在榻上,身在苏逸的怀里。反正躲不过,她干脆难得再躲,堂而皇之地在苏逸面前喝酒。关于长梦的来历,苏逸也没有追问。这着实让白婴意外,但她不敢多提,生怕苏逸觉察出长梦里掺了血。
如此撒了几日酒疯,白婴从上房揭瓦,下水摸鱼,再到潜进几个副将的房里给别人画王八脸,苏逸不仅没阻止,还会跟在一旁研磨递笔。府里上下都在感叹自家都护丧失底线,可很快,苏逸就让众人清醒地认识到,事关白婴,他从来没有底线这种东西。
譬如,白婴画了两天王八脸,彻底失去了兴致,改成顺走他人财物,还会打着酒嗝把东西埋进都护府的边角旮旯里众人是一边感叹白婴这酒量,一边齐聚一堂,痛心疾首地向苏逸控诉她这做派很是要不得,一个要当未来小将军亲娘的人,怎能有偷盗之举!
彼时,苏逸只含情脉脉地目睹白婴玩泥巴,跟众人解释了她此举的初衷。
他尤然记得,在乌衣镇外的小树林里,白婴所说的一字一句。
她说,这边关的土里,埋了许多她藏起来的宝贝。
她说,这些宝贝都是留给他的。
她还说,她知道什么是鸟尽弓藏,她期望有朝一日他解甲归田,能得个善终。
初时不信这言语,而今方知,这背后一腔孤勇的真意。她越是为他周全世事,他越是不会再放手。
众人听完,也都晓得了白婴在十六国被炼成药人的境遇。好些将士泪洒校场,当即对白婴表示出由衷的同情。但同情过后,大伙儿还是惨兮兮地对苏逸道:“都护,您是知道的,咱们光棍儿府别的且不说,穷,那是从上到下整整齐齐!咱们也不是不想让安阳姑娘她高兴,可她一高兴,咱们就很难高兴了。毕竟,她埋的,可是咱们的老婆本……”
“是哇都护,您能不能先劝劝安阳姑娘,把铜板还给咱们,咱们陪她人均再喝两坛酒,那都没问题!”
苏逸想了想,一言不发地在自个儿身上东摸摸西凑凑,艰难地薅出来仅剩的一贯铜钱。接着,他慢条斯理地走至墙角,把铜钱递给了醉得迷糊的白婴。白婴一把抓过,顺势也埋进了土里。末了,苏逸负着手,语调沉重道:“阿愿她命途多舛,如今还须得饮酒,才能抑制药人的痛楚。说来说去,都是因旧事造成。前非已铸,无可弥补,眼下只要能令她欢喜,便是散尽家财也无妨。我的老婆本,也如诸位一般,就此交予她了。”
众人感到哪里怪怪的,却又无法反驳。
自家都护起了头,楚家军又一向秉承护短的传统,想着那是未来的将军夫人,小将军他娘,索性咬咬牙,各自拿出财物,通通捧到了白婴跟前。
白婴乐得眉开眼笑,埋宝贝埋得越发起劲儿。
此后第三天,将士们才渐渐回过味――
都护他……还需要老婆本吗?他分明连老婆都是现成的!想到这儿,大伙儿急于拿回财物,却被苏逸放了话,言明谁能打过他,方可阻止白婴。全府上下一时哭唧唧,没一人敢去挑战“战神”之威。打是打不过,大伙儿只好集体诅咒苏逸没钱下聘。
苏逸闻言,着实自闭了半炷香。
他的确……没钱下聘。
就在众人都在为白婴这酒后埋宝贝的怪癖犯难时,白婴终于对铜板也失去了兴趣,某晚夜黑风高之际,她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阵儿,经过苏逸的强取豪夺……不是,是群策群力之下,一到入夜,校场上就会掉落许多铜板和小件玉器,供醉酒的白婴挑拣。原本大家又在围着苏逸哭天抢地,孰料,白婴突然间对那些铜板嗤之以鼻。
她先是挖出了一个土坑,在校场上逛了大半圈,连一个铜板都懒得拾起。苏逸一脸担忧,其余人则是笑逐颜开,都在暗暗庆祝白婴这波敛财劲儿终于过去。眼见白婴面露失望,苏逸都在考虑要不要从库房拿两把火器给她埋,白婴却冷不防回过头来,直勾勾的视线胶凝在了他的面上。
苏逸的眼尾跳了跳。
边上将士们准备捡钱的动作亦是一顿,直觉不妙。
白婴沉默少顷,指着苏逸喊:“宝贝!”
这不是她第一次喊他宝贝……
但这一次,隐约有哪里不同……
将士们看白婴脚下生风地冲过来,都分外紧张地劝苏逸:“都护,您要不,先避一避?”
苏逸纹丝不动。
白婴一脑门撞上他硬邦邦的胸膛,她哥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这货就用两只纤细的手臂死死环紧她哥的腰,并使出一个弱鸡最强悍的力气,试图将人抱起来。
苏逸抿了抿唇,望着白婴的头顶,依旧纹丝不动。
他是真的……什么事都愿意配合白婴。
他也是真的……独独对被她抱起来这桩事,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白婴脸红脖子粗地试了三次,都没能扛起她哥伟岸的身躯。苏逸既是心疼又是好笑,刚想伸手摸摸白婴的脑袋,她猛地拽住他的袖口,拉着他飞奔到了土坑旁边。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白婴仿佛吃了熊心豹子胆,径直绕到苏逸的背后,一个助跑,把万众敬仰的西北都护,生生撞进了土坑里。
众人无语。
白婴兴冲冲地朝她哥丢土,一面丢,一面格外认真道:“埋宝贝喽!埋下一个宝贝儿,明年就能长出好多宝贝儿!”
苏逸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感觉自己被狠狠萌了一下。
反应过来的众人:“都愣着干什么!都护就快被活埋了啊!”
这一晚,大伙儿受到的冲击实在太大,导致后面一两天,每个人都心惊胆战,生怕白婴埋人埋上瘾,除了她哥,还会对别人下黑手。况且她哥没什么底线,就冲他那一副心甘情愿被活埋,别人不拉我不起来的劲儿,大伙儿都觉得性命岌岌可危。
可这夜过后,白婴的状况急转直下。
那一壶长梦终是见了底,刚入九月,白婴的噩梦便开始卷土重来。
起初,她夜里疼痛发作,苏逸会用寻常酒水代替长梦,虽效果不佳,好在有他悉心哄着,白婴也算能忍过去。没过两日,药人的后遗症彻底失控,白婴一旦入眠,就会无休无止、反反复复地梦到同一个场景。
她总是看见苏逸造下无尽的杀孽,脚下每一步都是尸山血海。那黑色的衣袂渗出殷红的颜色,他手里的长锋划出生与死的界限。他如同身陷地狱的修罗,重复着杀戮的轮回。白婴想牵住他,带他离开那片惨烈的天地,却每每与他失之交臂。及至终途,她一次又一次,见证他的败亡。
那一幕,让白婴痛不欲生。
她在梦里无望地哭喊,梦外亦是整夜不得安生。到得后来,她被困在梦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日几乎有六七个时辰都陷在混沌里。白婴备受折磨,都护府里从上到下,也无一不替她忧心,都在四处打听药人的解法。
苏逸面上不动声色,亦是日夜不眠地陪着她,短短数日,人便消瘦一圈。偶尔白婴清醒,发现她在苏逸的手臂和肩膀上,又留了不少牙印。她自责到无以复加,为了道歉,还给苏逸熬了好些糖水。苏逸有苦难言,只能微笑着喝下去。
诚然,除却熬糖水,白婴最关心的,就是向恒出城寻人有没有回来。她等得心急如焚,日日都会托人去向恒落脚的客栈走一遭,如此数着日子到初十,向恒总算是带着白婴要的人翻进了都护府的院墙。
那阵儿刚过日午,白婴用过午膳,因着身子疲累,才歇下不久。苏逸冷不防听到院子里的动静,三两步便走至门前开门和向恒打了个照面。向恒冷着脸瞥瞥屋内,被苏逸横身一挡,没好气道:“我找,白婴。”
苏逸默然不语,打量了一遭站在院子里局促不安的中年男子。那男子作南苗的衣饰打扮,肩上还背着一个药箱。他收回视线,不想搅扰白婴,正想把二人轰到水榭里去,话没脱口,白婴就已适时醒转,轻声问道:“是不是那不着家的兔崽子来了?让他进来给姐姐请安。”
苏逸拧了拧眉。
向恒有了白婴的话作保,冲着苏逸扬了扬下巴。
二人僵持片刻,还是苏逸率先转身,绕过屏风走进了内室。他扶白婴坐起来靠在床头,继而自己坐在床沿边上,不满道:“刚刚睡下,为何不多休息一会儿?让他等着便是。”
白婴摇了摇头,苍白的两颊不带半点血色,似是无奈道:“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和这孩子争风吃醋?”
“我不是。”
“你犀利的眼神就差把这孩子直接拍出院墙了。”
两个人说话间,向恒跟了进来,边走边道:“我没,那么弱,就算,他想……”人到床榻半丈处,他的声调忽而一顿。
向恒疾步迈进,不由分说地擒住了白婴的腕子,也顾不上断句,尖声道:“你怎如此虚弱?那壶长梦,我算过日子足够你支撑到月初。这才几天,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白婴,你……”
他想问白婴做了什么。一看白婴身边的人,瞬间明了。向恒咬了咬下唇,眼眶也微微泛红,闷声闷气地道:“你和他……白婴,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作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