馋心——君素【完结+番外】
时间:2023-07-16 14:39:54

  白婴呆滞半晌,张嘴想说什么,却不防喉头一热,蓦地喷出一口血来。她踉跄两步,摇摇晃晃地顿住了身形,泪眼模糊地望向那块碑,极为讽刺地笑出声。
  等她笑得够了,她长舒一口气,说:“原来……是这样啊。我还在想,当年在望仙楼上,他说的一年之期究竟是什么含义,原来,他是要回去征得族人的同意……当年我离开京都,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忘记带上什么,原来,是我错过了最重要的人啊……我怎么笨到现在才发现,他只喊我‘阿愿’,可那个呵斥我,牺牲我的人,却叫我‘安阳’。”
  安阳,安稳顺遂,一生立于阳光之下,多么嘲讽啊……”她陡然狠戾地指着墓碑,银冷的月色拓进她的眸底,红得}人,“楚家,满门忠烈,义薄云天,哈哈哈哈哈……笑话,天大的笑话!你说他生性良善?狗屁!他分明和他爹一样,假仁假义,虚伪至极!”
  “安阳……”赵述无力地唤道。
  白婴声嘶力竭:“叶云深以为他看重我,所以要我去换一百一十九人,可从头到尾,看重我的,都是苏逸!他答应苏逸好好照顾我,可他的照顾,就是亲手送我出城,一箭要了我的命!他们父子二人,囚苏逸五年,逼得苏逸如今只能以这副面孔示人,而我的八年……你知道,是如何过来的吗?你知道……”她脱力地跪坐在地上,两行水泽簌簌落下,仿佛周身的血液都在刹那间被抽干。
  她得知这前尘种种,天晓得她有多想奔回那人身边,有多想陪陪他,不再丢下他,好好跟他过完这辈子。
  可她……哪里还有这辈子?
  她活不了多久,连许他一个承诺都是奢侈。
  白婴捂住脸,大片的泪水从指缝中浸出,萧瑟风里,夹杂着她悲极的呜咽。
  “我……我好恨啊……但我竟不知,该恨谁……”
  “安阳,我明白,这些事,会让你憎恨将军,我也没有立场让你相信,将军他从未想过利用你和苏逸。他是当真将苏逸视为手足,也是当真将你看成亲妹妹。奉安二十七年后,每每思及你二人,那漫无边际的悔恨都像一剂毒药,随着时日渐长,将军病入膏肓。叶云深攻城时带来的骨灰,成了压垮将军的最后一根稻草。其后遂城濒临失守,将军意图先转移部分百姓入地下城,自己则领兵抵御。可那时的他,已是强弩之末。”赵述眼中含泪,嘶哑道,“你若看过地下城的设计,便知若能好生利用地下城打伏击,十六国必也损失惨重。偏生……当时的城守和进入地下城的百姓,吓得理智尽失。城守断定将军无能,保不住遂城,也害怕将军的战术会引来敌军,将藏匿的他们屠个干净。所以,在城守的号召下,所有百姓,齐力将楚家军拒于地下城外。”
  赵述切齿道:“为了保护城中余下的百姓,减少楚家军的损失,将军……甚至跪下来求过他们。但他们是怎么做的用极其恶毒、糟践人的词去辱骂将军,还破坏了地下城的机关,使得四十八个通口全部关闭,让楚家军走投无路。安阳,你能想到将军当时的心境吗……”
  白婴默然不语。
  “他出生在将门之家,所有人都对他寄予厚望。他明晓得楚家的祠堂里,摆满了英年早逝的牌位,也不曾更改过赤子之心,只愿用一腔热血换取太平。他并非只会做牺牲别人的决策,从他远赴边关那一日起,他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他比任何人都记得牢这句话。那道门里,是他以命相护的百姓,可他们,需要你时,你是英雄,看不上你时,你连他们鞋底的泥都不如!我参军是想守护一方平安,但这群狗东西,难道就是我卖命的理由?将军最大的错,是不该生为将门之后,他能力有限,但也为这三州熬尽心血了。”
  赵述擦了一把眼睛:“不是每个人,都像苏逸这般,天纵奇才。四年前的将军身负重伤,选择放出苏逸。他最后的遗言,还在恳求苏逸尽力保住都护府和三州的城池。他愿意把身份让给苏逸,自己成为一个无名替身。乌衣镇的将军祭,你不是知晓吗?那名世人歌颂赞扬的无头将,就是被他们亲手逼上绝路的将军!”
  白婴抬起头,失神地盯着惨白月华下的无名碑。往事如戏散,一场一场,皆似走马观花。
  她忆起十五岁的楚尧在院子里教她读书。他说,这世道不好,边陲年年战乱,这京都却是富丽堂皇。士兵们在前线拼命,纨绔子弟便在后方作乐。若是可能,他希望能够早些上战场。
  “世人都讲无头将奔出城门,是对十六国未灭而生了执着,其实不然,将军到死,唯一还放不下的,是你。”
  白婴又忆起,有年边关失利,她和苏逸蹲在京都的烟雨桥下吃枇杷,她边吃边问,打仗会不会死人?你也要去吗?你会丢下我吗?苏逸在河里洗了洗手,理着她的鬓发说,不管面对怎样的困境,就算是从地狱里爬出来,我也会回到你身边,别怕,我说过,会保护你。
  “将军死后,苏逸成为‘楚尧’。地下城唯一的通口,也被封上了,只能从外开启,那两万人,最终在里面自生自灭……”
  ――兄长,将来若是有人欺负我,不论什么境况,你都会帮我吗?
  ――自然。先讲道理,否则,那个人又该唠叨了。
  ――那要是道理讲不通怎么办?
  ――那就打服为止。
  “第二年,影族被灭。那时我便知晓,苏逸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他的心性,已愈趋偏激。我甚至不敢去细想,他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秋宴之时,我料想他会有所行动,可说到底,经历了这许多,我自己都深陷泥潭,无法自救。”
  赵述静默了半晌,转头看向白婴:“如今回头,孰对孰错,再也没了意义。将军死了,老将军也不在,苏逸还执着的,仅仅是你了。安阳,此次他让你入地下城,便是不愿再瞒着你。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意,你心里的人,究竟是他,还是将军。你若……你若对他有情分,就别再断了他这唯一的念想。”
  白婴呆坐着,沉默了许久。诸多泛黄的画面,犹如翻书般页页展现。她轻拂铁牌上的“逸”字,目色是痛惜,亦是柔和。
  她自此方知,他的隐忍,他的克制,都基于什么样的缘由。
  他不是楚尧……
  他也不愿,以楚尧的身份,与她欢好。他原本可以骗她一世,可哪怕赌上她会离开自己的可能,他依旧想把真心掏出来,告诉她,他未曾背诺,他的的确确,自地狱里回来找过她……
  想到这儿,白婴的鼻头便止不住发酸,眼睑低垂,泪水又涌了出来,砸落在掌心中的铁牌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小心翼翼地把铁牌收回袖口,抹去了脸上的水光。
  天边铺开灰蒙的亮色,这一宿格外漫长,长到仿佛在这场红尘事里,半生已尽。白婴凝视着那块无字碑,激涌的心绪慢慢平息。如赵述所言,孰对孰错,已没有了任何意义。楚尧的父亲,楚尧自己,以及她和苏逸,所有的喜怒悲欢都与这场战争息息相关,而这,只是边关众生的一个缩影。
  白婴闭了闭眼,走至墓碑前。好半晌,她蹲下身来,执茶壶倾洒于地面,淡声道:“楚家欠我的,我不计较。但楚家欠苏逸的,这一世人,我都不会原谅。”
  “安阳……”
  “我这八年,恨过,也恼过,时至今日,万事皆休。如今我以残躯苟活,自会争一争三州的太平,做你父子未竟之事,但这,非是因你昔日教导。你待我之恩义,终止于那一箭,我也算是还清了。往后之事,我只图一人安宁。若他年黄泉有缘相逢,前尘是非,我们再作清算。”
  “安阳,你……你此话何意?”赵述着紧道。
  白婴望了会儿天,幽幽发问:“述哥,以我现在的身份,若执意和定远大将军在一起,结果会如何?”
  赵述想了想,艰难地站起身,拧眉说道:“他是‘楚尧’,这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他的身上,不仅有与林纾的婚约,还有朝廷最为看重的兵权。无论出于任何角度,和你在一起,都是埋下的隐患。”
  赵述说得委婉,实际上,依着白婴十六国女君的头衔,他日假若十六国落败,按照常理,三王人头都得送上京都,已示战争结束。如果苏逸要保她,势必会和朝廷正面冲突。加之影族旧事,他对上位掌权者,骨子里就有仇恨的根。眼下回想秋宴,若白婴所料不差,屠城只是第一步,苏逸要的,是把叶云深引入关中,再坐收渔翁之利。
  他把她堂而皇之地收在都护府,是从来没打算要向朝廷低头。而一旦起兵,结局还是未定之天,白婴害怕他走到众叛亲离的那一步,也害怕他不得善终的下场。
  她叹了口气,道:“我若死了,苏逸会如何?”
  赵述苦笑:“你不是见过他疯起来的样子了吗?”
  “说得也是,左右都是死局,那……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白婴蓦地面朝赵述,撩起裙摆,单膝跪下。
  赵述一惊,忙要去搀扶她,却听白婴铿锵道:“我有一桩不情之请,望述哥,成全。”
  ……
  八月的天,亮得早。刚至卯时三刻,城中便逐渐热闹了起来。
  城门口人来人往,附近的村民们陆续进城谋生,因着士兵们盘查紧,城外已然排起了长龙。白婴和赵述绕开队伍入了城门,白婴大大方方地坐在马上,赵述则去与守城将领耳语了几句,拿回一份名册递给她。她煞有介事地看了一通,也不急着回都护府,拉着赵述在城里四处走动。走了一上午,二人造访了十几户人家,每到一家,都是鸡犬不宁。
  折腾到午后,顶空的日头徐徐偏西。白婴手里拎着个大麻布口袋,蹲在一条无人小巷里。她脚边滚落一颗带血的人头,前方不远处还平躺着一具男尸。
  赵述擦去剑刃上的血迹,回身走到白婴跟前,就见她面不改色地从那人头上揭下来一层人皮面具,一边笑眯眯地把人头塞进麻布口袋,一边数着数:“四、五、六……再去逛两家,争取凑个‘长长久久’的吉利数吧。混进城的山鹰不是个个都这么蠢,都会信我的鬼话。更何况,他们私底下有联络方式,得赶在咱们杀人放火的消息扩散前,能搞几个是搞几个。”
  赵述一脸麻木道:“你既然猜到山鹰是混在秋宴回城的百姓里,后续交给我去盘查即可。你这会儿最该做的,难道不是哄苏……咳,都护?”
  “你还好意思说!我跟你讲啊,这锅咱俩得一人一半。要不是你昨个儿非得憋到西山去说清道明,我早在议事堂门口就给他跪着认错了。你品品,我在地宫里说的那些话,是人说的话吗?他当时那表情,感觉整个人都快破碎了!我现在回想起来都心疼!”白婴没好气地拎着麻布口袋站起身。
  赵述思及那“怪物”二字,诚恳赞同道:“的确……是挺诛心的。”
  白婴默默摁住胸口。
  赵述用剑尖指向口袋:“那你更不该耽搁在这些事上。”
  “你以为我想?方才回来的路上,我仔细琢磨过了,昨夜那情景,他就算嘴上不说,但失望寒心肯定是有的。万一他生气,我不得付出点实际行动,来证明我多年的悔意和熊熊燃烧的爱吗?然后我又寻思了,他这人呢,兴趣爱好很有限,当然了,他最大的爱好可能是我。”
  “可惜,我是个药人,他先前亲过我一次,被我毒晕了,多半是有了心理阴影,乃至于后来碰都没碰过我。我也不是没想过把自个儿送给他……”
  赵述看着她,沉默不语。
  他一个老光棍儿为什么要受这种伤害?
  伤害无辜的白婴毫无自觉,还在絮絮叨叨:“就怕他在气头上不肯要我,那场面,多尴尬呀,同时,也会给我造成心理阴影的。所以,这不怪我。综上所述,我只能退而求其次。这遂城里也没个卖枇杷的,用吃的讨他欢心,妥妥不行。用银子吧,我又用过好几次了,没啥新意。他除了银子和枇杷,最喜欢就是拧人天灵盖了,我估摸着送他一口袋人头,搞不好他就不计前嫌了呢。”
  赵述想了想,说:“我觉得哪里怪怪的。”
  白婴摸着下巴虚心求教:“哪里怪?”
  赵述又想了想:“但好像……你说得还挺有道理?”
  “是吧!”
  二人一拍即合,当场决定向下一户人家出发。
  白婴的预计没有错,前几个山鹰出了事,约莫是有特殊的联络方式,后面再走访,怀疑的对象便警惕了许多,无论白婴如何诱导,都鲜有山鹰露出马脚。他二人即便心中存疑,到底不敢轻易动手,生怕错杀了百姓。
  如此蹲点到入夜,二人好不容易凑了八个头,离白婴所说的“长长久久”还差了一个。眼看时辰已暗,她耐不住归心似箭,主动提出了放弃。把名册上所有怀疑对象都勾出来,白婴把册子还给了赵述。末了,她以要给苏逸惊喜为名,拽着赵述去上回借木梯的酒家,二度骗了人家的梯子。
  二人轻车熟路地摸进都护府后巷,悄悄地把梯子搭上墙头。白婴略感紧张,手心止不住地在裙摆上擦来擦去,小声问:“你说,我等会儿上去了把头直接抛进院子里,宝贝儿见了,会高兴吗?”
  赵述的五官有点僵硬,默然须臾,艰难道:“安阳,我还是觉得你对都护兴许是产生了误会。”
  “那你的意思是,咱们得找几个木匣子,把头装起来,一个个放到他门口,再掀开给他看,告诉他,这是我为他割下的敌人首级?是了,话本子里献头都是这么干的。”
  赵述一想买木匣子还要花钱花时间,赶紧阻止白婴这个可怕的念头:“就依你的,抛进去,都护更喜欢直来直往的方式。”
  “好。宝贝儿的气不会还没消吧?”
  “都护他不会生你的气。”
  白婴手脚并用开始爬梯子:“那要是我真选择了离开,他会淡然接受吗?”
  “都护做此决断,想必不论你怎样选,他都尊……”
  “重”字还没脱口,爬到了墙头的白婴冷不防瞄见水榭里坐了两个人,正是苏逸和向恒。烛火晦涩,看不清那两个人之间是何种状态。白婴只远远看着,苏逸手边置一炉火,其上的茶壶白烟袅绕。他平静地斟满杯中水,轻声说:“戌时二刻了。阿愿她……不肯回来了。”
  白婴眼皮子一抽,和扶着梯子的赵述来了个对视。两个人从彼此眸中,都看出了对苏逸这种语气的熟悉……以及惊悚。
  她想赶紧发出动静,奈何那边厢的向恒快她一步:“你这,怪物!她不,回来,才是,应该!”
  “怪物……呵,我如今的模样,确然称得上是怪物。”
  白婴心里在疯狂咆哮,兔崽子你可闭嘴吧,别再刺激你姐夫了!
  下一刻。
  姐夫他幽幽开了口:“可惜,我没想过,要让阿愿离开。”
  白婴也幽幽地看了眼赵述。赵述十分难为情地抿了抿唇。
  苏逸道:“她若明晨不回来,我先卸你一只手。”
  众人沉默。
  “若后日还不回来,那我便断你一双腿。”苏逸继续道,“第三日她不回来,我会将你的头悬于城门上。此后,我若一日找不到她,那这城里,则每日多一具尸体,直到,此地沦为死城。”
  向恒怒目圆睁,按着腰间剑柄腾然起身。白婴舔了舔干涩的唇,焦虑地望向赵述道:“这就是你说的,尊重我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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