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恒咋舌须臾,颔首默认了白婴的剖析。
“我没有想到你这一层,所以从头到尾都没对这件事质疑。直到今日早间,我从狗尾巷出来,撞到了一名疯汉。”
“疯汉?”
“是。那人有些莫名其妙,问我要酒喝。因为你说过,要力所能及地去帮助别人,所以我就带他买了一壶酒。他又说我是好人,拉着我絮絮叨叨,讲了一上午,我只听明白几件事。”
“是什么?”白婴眯着眼坐直了身子。
向恒道:“其一,楚尧年少坐镇边关,接手楚家军,六年间遂城两度失守,导致三州百姓对他颇有微词,说他并非大将之才,更适合纸上谈兵,面对关外的豺狼虎豹,他没有半点应对的举措。实则不然,奉安二十七年,楚尧曾暗中率领士兵和工匠,修建一座地下城。”
“地下城?”白婴不可置信地反问。
向恒从怀里拿出一张泛黄的图纸,铺开在白婴跟前。白婴一面细细审视图纸,一面听得向恒道:“这是那疯汉交给我的,他是当年修建地下城的工匠之一。”
白婴摸了摸纸张,沉默许久,感慨道:“这地下城的设计极其繁复,内中机关更是精妙。观此图上标注,一共有四十九个通口,且纵横交错,除东城外风山涧有两处通口,其余的,则连通遂城内各个重要的大街小巷,包括都护府……假若用来打伏击,只要排布合理,在敌军不察的状况下,叶云深贸然入遂城,只恐易进难出。”她沉吟一声,用食指擦了擦右下角一处模糊的文字,拧眉道,“这里应该是写的机关要素,已经看不清了。”
“年岁太长。”
白婴摇摇头,没有反驳向恒的说法,转而道:“如果是楚尧,这地下城的确有可能出自他的手笔。早些年他在将军府,也常常钻研墨家机关术。此地下城,最终可有建成?”
向恒凝重道:“从那疯汉的只言片语,我大概猜出,地下城是在机关收尾的阶段。”
“既然通口都打开,当年用来伏击叶云深,楚家军也不会死伤如此惨重。”
“还有一件事。”向恒睇向白婴,“疯汉说完这些,神智已不大清醒,一直都在重复一句话。”
“什么?”
“他埋了两万人。”
白婴的后背猛地浸出冷汗,她不知这个“他”指的是谁,但脑子里禁不住浮现出最可怕的猜测。她清楚自己离往事的真相已经越来越近,这背后有人在推动,想把时间掩埋下的所有秘密,一一揭露在她眼前。
她这一生之中所有转折,似乎都能从这座地下城里找到答案。
白婴颤着手捏住图纸,努力平复越发局促的呼吸,耳畔回响起赵述的话。
将军……
都护……
她抬起眼皮看着向恒,问他:“都找过这些通口吗?”
“除了都护府这处,其余皆找了,全是死路。可能那人,真是个疯汉也说不定。”
白婴再瞅瞅图纸上标注的议事堂,深深叹了一口气:“傻小子,跟你说过,凡事要细致观察,再三推敲,若无因,何来果。你自己都说了,这疯汉的出现格外怪诞,为何他会在狗尾巷外?又为何偏偏缠上你?”
向恒想了想:“因为……我亲切?”
白婴无语。
白婴:“看来用脑子的事还是得我亲自来。话说回头,我但凡打得过你,都绝不会以口头教育为主。”
向恒埋低头道:“只要是你,便是把我打死,我也不会还手。”
“……你这孩子抓重点的能力也挺……罢了,言归正传,他的出现,绝不是巧合。加上你姐夫这些日子以来的欲言又止,以及……”白婴看看天色,落日悬于峰顶,天际一片猩红,她闭了闭眼,道,“偏生这么巧,他选了今日出城巡营,带了三个副将,只把赵述赶了回来。”
“你的意思,是楚尧他……”
白婴不置可否,点点图纸道:“我对墨家机关术涉猎不深,但纵观四十九个通口,这议事堂,多半是生门所在。当年究竟真相如何,恐怕还得靠我自己走这一趟了。”
话罢,她便起身理了理裙摆。向恒也握住腰间剑柄站起来,恢复了一贯的断句风格:“我陪你。”
“我要是拒绝呢?”
“那你先,打过我。”
“我去,你这逆子,刚刚还说不会还手!”
“你,听岔了,我没说。”
“啧啧,你这脸皮,要说不是随了我,我都不信。”
二人一路插科打诨,出了主院。
正值府兵换岗,白婴轻车熟路地带着向恒避开人多处,偷偷摸摸进了议事堂。两人绕过前厅,进到后面一间相对隐秘的偏室,室内摆放着一张偌大的沙盘,三面墙边置有书架,其上有历朝历代的史书与兵法。向恒闷头翻书架,白婴就看似游手好闲的玩沙盘。
等到半个时辰过去,向恒一无所获,眼看天色渐晚,他不由得急道:“你别,玩了!待会儿,楚尧该,回来了!”
白婴拿着一面小旗子也是心烦意乱,嗔怪道:“这谁布的阵,也忒难破了,不是存心为难我这个西北第一美人儿吗?”
旋即,她退开一步:“我看多半是你姐夫使的坏,来,发挥一下你的光和热,把这沙盘给劈了。”
“劈了?”向恒惊道,“这一剑,下去,会被人,发现。”
“可不就是要人发现吗?我等着赵述来给我解释呢。赶紧劈,晚了搞不好你姐夫心生悔意,不让咱俩进地下城了。”
她话已此处,向恒也不再多问,拔剑出鞘,一招下去,沙盘就裂成了两半。随着沙盘碎开的声响,二人背后的那堵空墙,自上下而分,现出一条狭窄的通道来。白婴瞄了一眼,随手端起烛台,当先要进入。向恒下意识将她揽至身后,把剑收好,抢了她前面的位置。
视线里,一道石阶漫无尽头地向下延伸,除却白婴手中的丁点光亮,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二人的鼻息里充斥着一种古怪的气味,越是往下走,越能分辨,那是经久难以驱散的腐臭味,其中夹杂着潮湿的木头味。
白婴在血池里泡过两年,倒是不难适应。向恒本想捂住口鼻,回头觑觑白婴一脸的淡定,他又顽强地把手放了下来护在白婴身前。
走至半道,白婴觉着这空间过于静谧,衬得两个人的脚步声更添诡异,索性找话道:“我这会儿回想起来,有一个特别不好的预感。”
“什么?”
“我跟你出府那一次,指不定,你姐夫压根儿是故意的。”
向恒不解:“什么,意思?”
“他兴许猜到了我在暗中筹谋什么,是以顺水推舟,让我去做这件事。往好的方面想,他还不知道我的最终目的,往坏的方面……我……我都有点不敢想。他早几年明明没这么重的心机呀,怎么八年过去,就逆天到这个地步?能打就算了,关键还能谋,这样下去,我怀疑不是皇帝想搞死他,是他想搞死皇帝。”
向恒在白婴看不到的角度翻了个想上天的白眼,说:“你,夸归夸,别吹捧,上天。也不怕,摔死他。”
“呸呸呸,你这狗崽子嘴里怎么吐不出象牙呢。”白婴有理有据道,“那个疯汉出现在狗尾巷,就是一个信号,证明他晓得你在狗尾巷里藏了人。这三州是他的地界,叶云深有山鹰,你怎知楚家军的斥候都躲在哪儿?”
向恒思忖须臾,顺着她的话问:“那若,他真要,造反,你待,如何?”
“如何?”白婴苦笑,“我也不知该如何。我只知晓,我不想让他走上绝路,我也不想……”
后续的说辞,她没道尽。向恒暗暗叹了口气,多多少少猜到了白婴真正的想法。
行了约莫一刻钟,石阶走到了底。白婴按照图纸的位置,在右边坑坑洼洼的石壁上摸索,触到一个凹处的机关,再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拧,入目处登时变得明亮。二人的视野随之开阔,一个偌大的地下宫殿出现在眼前,四壁的琉璃罩中燃起磷火,映得方圆亮如白昼。数根巨大的圆柱直直矗立,生生开辟出另一番天地来。
二人瞠目结舌,俱是震惊。
此地若单单只有四年工期,无成千上万人聚力,决计达不到这等的壮观。白婴屏息凝神,隔了好半晌,方举步前行。
整个密闭的空间里,只有二人轻缓的呼吸声和脚步的回响,撇开下来的通道,再无其他出路。白婴一边走,一边四下打量。这地宫建得天圆地方,大气磅礴,用来屯兵伏击,确实再合适不过。
她想到这儿,便又忍不住要夸楚尧:“将门之后果真不是吹的,能打能谋都算是基石了,你瞧瞧他这机关造诣,简直是非常人能及啊!”
向恒咬住后槽牙。在她眼里,楚尧就是哪哪儿都好,会五行八卦,会追踪打架,现在又多了一项绝技。
向恒再比比自身,相当不服气道:“不就是,挖土,谁不会?”
白婴一噎,转头对向恒慈祥道:“年轻人不能只习武不看书,这是不对的你知道吗?将来万一你跟人骂街,人家嘴皮子翻快了你都听不懂意思,你说多尴尬?”
“白婴,你!”
白婴飞快地跳开两步:“好了好了,教你骂街……呸,教你读书的事儿咱们以后再说,你看,图纸上有标注,这儿理当是有条路的,可我怎么没见着呢……”
向恒稍稍凝神,嗅鼻道:“这里,臭味,更浓。”
“我也嗅到了,但不知从哪儿飘来的。”
向恒往前数步,用剑指向正面的石壁:“在里面。”
白婴闻言,神色一沉,当即去找此处的机关。
花了一炷香时间,向恒发现地面有一块砖石与其他不同,足下聚力狠狠一踩,那百丈的高壁便像偏室里的墙面一般自中间横向分裂,恍如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发出沉闷的轰鸣。
二人捂紧嘴鼻,挡住铺天盖地的灰尘。两扇石门嵌进壁中,再静候半刻,待黄霾散去,双目清明之际,一眼望去的景象,使得白婴这见过尸骨成山的人都骇然色变。
两万……
这个数瞬间占据了她的思绪。
隔着这一扇门,即是地狱之景。累累白骨散乱的堆叠在一起,墙面、地上,到处是风干的血迹。没有几副骨头是完整的,大小不一的头骨、躯干,零零散散的遍地皆是。
原来,埋了两万人,是这个意思……
白婴只觉眼前发黑,好像被人死死扼住了脖颈,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依稀看见楚尧的两张面孔。
一张是世人所称颂的英雄,他牺牲白婴,救下一百一十九人。在前线日夜不休地抗敌,教她人生立世,当俯仰无愧山河未靖,当以身赴国难。
而另一张,则是沉沦在黑暗里的修罗之象,他屠戮一百一十九人,在这地下城造就出尸山血海。
白婴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楚尧。既然要她堂堂正正地活着,又为何让她目睹这一切,执意摧毁她的信念。
白婴双目赤红,紧握成拳的手微微战栗,指甲几欲掐进皮肉里。
向恒正想出声唤她,急促的步调自通道内响起,一人飞身而下,惊慌失措地喊:“安阳!”
向恒当机立断,拔剑指着那人:“都护府,欺世,盗名!该杀!”
赵述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涩声道:“安阳,你为何……在此处?”
白婴沉默了良久,久到所有表情都在她面上淡漠退去。她回过身来,麻木地面对赵述,唯有眼底染着一抹妖冶的红。
“两万……这里,是两万人吗?”
“安阳……”
“楚尧做的?他是怎么办得到,安生于如此多的尸骨上?不对……他不是楚尧……”白婴晃了晃神,继而瞳孔骤缩,幽幽道,“我早该料到的,现在这个人,他根本不是楚尧对不对?楚尧不会如他这般,行事狠戾,不择手段。哪怕……哪怕楚尧旧年在京中时,恣意恩仇,可他绝不会伤害无辜。你看,那里面的骨头……”
她说不下去,稍是一顿,茫然地问:“他是谁?是影族之人吗?我听说,这个部族能任意变化外形,所以,他手腕上那道疤,也是模仿出来的?”
赵述面露惊异:“你……你怎么……”
白婴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有那么一刹,她好像被打入了无底深渊。没有止境地下沉,看不见光,看不见底。白婴的双目变得呆滞,愣怔地往前走了几步,小心翼翼地问:“楚尧呢?他在哪儿?你带我去见他。”
“安阳……”赵述低声唤她,眸中顿时也起了氤氲。
白婴停下来,歪了歪头,忽而想起一句话,便喃喃念出来:“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获救……这是,楚尧教我的。”
“安阳,你听我说……”
“楚尧他……是不是已经死了?他不在了……你们,合起来,用一个替身,诓骗天下,诓骗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白婴埋着头,笑得格外尖锐刺耳,落进旁人的耳里,又生萧索苍凉之意。
“你们……怎么敢,啊?赵述,看我被一个替身耍弄得团团转,看我不计较你们曾经牺牲过我,捧着一颗血淋淋的真心,欢欢喜喜地去讨好他,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滑稽?特别的……可笑?”
“安阳,不是你想的这样。”
“那你告诉我,楚尧他,在哪儿?”声音陡然拔高,白婴一身戾气,只手探出来,掌心里竟已是掐出血的殷红。
赵述尚未开口,向恒急上前喊道:“白婴!冷静!”
“冷静?要如何冷静啊……我甚至不知道,我面对的,究竟是人是鬼,他是怎样一个……”她切齿地用了“怪物”二字。
赵述闻言,身形一僵,压着嗓子道:“安阳,你不该……这样说他。”
白婴听不进去他的话,眼睛分明逼视赵述,话却是冲着向恒说:“走,离开这里。今夜都护府,不得安宁!”
“白婴!”
“安阳!”赵述脱口道,“从小到大,疼你宠你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将军,也不是楚尧!他的的确确,就是如今在你眼前的人!”
白婴呆住:“你说……什么……”
“你能来此,想必是他故意给了线索,是吗?”
她没回答,向恒便替她道:“是。”
赵述明了地点点头,苦笑道:“罢了,他既不想瞒你,便是要还你一个选择。当年事,你也该晓得真相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赵述转身前行。白婴抿抿唇,正要跟上,向恒一把拽住她的袖口,担忧地看着她。她苍白的脸上没有半丝血色,唇角还生硬地挤出一个笑来,反而宽慰向恒道:“我没事。你……先离开都护府,等明日……”
话至此处,白婴拧了拧眉。她不确定这一去所听所见,是否是她能够承受的范围,若她当真失去理智,有没有明日恐是说不准。索性跳过前言,白婴径直道:“你等我消息。”
向恒死死拉着她,眼眶通红:“我陪你,一起,不好吗?”
白婴摇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