馋心——君素【完结+番外】
时间:2023-07-16 14:39:54

  向恒咬了咬下唇,齿间溢出了腥味。他从自己怀里掏出一片时刻备在身上的鲛纱,替白婴缠好了伤口,道:“答应我,别冲动。”
  “好,我尽力。”
  一言落定,白婴拂开向恒的手,随着赵述一道,沿石阶而上。二人走出议事堂,意外看见“楚尧”负手站在门边。
  此时天已黑沉,一轮圆月在阴云里时隐时现,冷辉拓落在那人身上,浸染一袭黑衣,凛冽得仿佛失去了往日的温度他的脸色不见得比白婴好,迟疑片刻,朝二人迈进了些许。
  赵述恭恭敬敬地作辑道:“都护。”
  “楚尧”微微颔首,垂眼见白婴的手掌包裹着鲛纱,下意识便想去查看她的伤。尚未触及,她后撤一步,避之不及“别……碰我。”
  “楚尧”只手落空,停滞良久,方一言不发地背回身后。赵述没想过局面会发展至此,料想他也听到了白婴在地宫里说的话,一时之间,都不知该更心痛谁。他五味杂陈地看看“楚尧”,矮声道:“都护,我带安阳去一趟西山。”
  “楚尧”沉默地点头。
  待二人举步下了石阶,他忽然道:“阿愿,我……等你回来。”
  白婴没有回应,加快步调,仿佛急于逃走般离开了校场。
  临近戌时末,城中渐归寂静。
  赵述带着白婴同乘一骑,自西门而出。疾驰七八里路,马蹄声便转入了一条荒无人烟的山径。此山被当地人称为埋骨坡,因西北战乱起始,年年死伤的士兵数之不清,有无家可归者,抑或身份难辨者,都葬在这遂城外的高地。久而久之,故得此一名。
  白婴视野里的景在急速后退,惊飞的夜鸟骤起啼鸣,宛如一曲英魂悲歌,划破沉闷的长空。她看着那一座座孤坟,只觉越走越心慌。胸口处好似被掏出一个大洞来,任由寒凉的夜风呼啸着灌进去,冻住她的四肢百骸。
  不知过了多久,赵述勒马停下。不远处,有一座无名旧坟。白婴借着微弱的光亮打量少顷,方木讷地从马上跳下来。
  四下草木簌簌,阴风如哭。
  赵述当先走去墓碑旁,半跪下来,拭去碑上尘土,拔干净了底下的新草。他提前备了一壶茶,此时将那茶从腰间取下,戳破了封口,轻轻放于墓碑前。
  “将军,我……带安阳来看你了,你若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安阳她,还活着……”
  白婴晃了晃,缓慢地走上前,问:“这里面,埋的是……楚尧?”
  “嗯。”赵述应下一声,用眸光示意边上的另一处坟,“你之前,不是也问起过小五吗?他就在那里。当初我想着把他俩埋近些,九泉之下,也好做个伴。”
  “那……那现在府里的人,究竟是谁?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赵述默了半刻,继而重重叹了口气。他低垂下脑袋,看不清是怎样的表情,那过分喑哑的嗓音衬着夜鸟的叫嚣,显得格外凄楚沧桑。
  “鹿鸣苑前夜,你不是问我,为何轻易相信你的身份吗?”
  “是。”
  白婴那阵儿就感奇怪,赵述也不怕身份一说只是她设下的局。
  片刻,赵述苦笑道:“因为……苏昱。你刚到将军府时,年纪太小,说话还带口音,整个将军府,只有你一个人,会叫他苏昱。”
  “什么意思?”
  “他其实,是叫苏逸。当年我们三人在府上陪读,算不得秘密。假如真正的安阳死了,叶云深有意借这身份潜入都护府,那必然会仔细打听将军所有的事迹,这一点上,反而不会出现差错。”
  白婴怔了怔。
  赵述道:“那时,苏逸不曾反驳你叫错他的名,总是由着你,我们几人,便也没有纠正。”
  “苏……苏逸?”白婴头疼得像要裂开,曾经难解的千丝万缕顿时串联成完整的线索。她拿出素来贴身收藏的铁牌指尖轻抚着其上的逸字,颤声问:“是……逸群之才的‘逸’吗?”
  “对。”赵述看向她。
  此间月凉如水,山风好像都在这一刻停滞。流逝的光阴徐徐倒转,一幕幕陈年旧事,如催人断肠的戏文,重新揭开了无情的序幕。
  “世人皆知,楚家自大梁开国,便是将门之家。往上三代忠烈,皆死于战场,到了将军这一代,只剩一脉单传。老将军积劳数十载,好不容易将楚家军发扬壮大,能捍卫大梁国土。他亦深知战事结束,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同时也了解自己儿子的品性……将军他,实则并不适合上前线,统率一军。他过于良善仁慈,不愿沾染鲜血。也过于理想化,不屑两军对垒的奸诡手段,种种因素,都导致他无法成为一名真正的、合格的将领。可惜,他出生在楚家,从一开始,就注定要接手楚家军,在边陲的战场上,面对关外的豺狼虎豹。”
  赵述垂眸道:“老将军这一生,见过太多生死,看到过血流漂杵的城池外,痛失爱子的双亲绝望地抱着年轻士兵的尸体号哭,也亲手送走许多自己的族亲,以及身边一个接一个的将士。他有私心,他想将军这一生平平安安,不求他建功立业,只想他好好活着。可这十万楚家军,还有那朝堂上的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楚家。恰逢新帝登基后,朝局不稳,出现过几次刺杀事件。新帝无意中听闻前朝有一部落,名为影族。族人擅长化形,曾是皇室用来替死的傀儡,便暗中下令,让老将军寻找影族。”
  白婴眉头一皱,听赵述继续道:“老将军用了许多年光景,终于找到了余下的影族之人。碍于影族与外通婚,后人大都血统不纯,不再具有化形的异能。上千人里,唯有一名十岁小儿,乃族长之子,还保有影族的特点。彼时,老将军便打定了主意,要让这小儿为他所用,成为……”
  “成为楚尧的替死鬼?”白婴惨白着脸接过话头。
  赵述没有否认,稍稍一顿,说:“为了逼得族长就范,老将军以影族上下千人性命,做了要挟。”
  “好一个……欺世盗名、欺上瞒下的伪君子啊。”
  赵述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把请求白婴谅解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这场红尘事,苦的是她和苏逸,同样也苦了楚尧。他身是旁观者,没有立场去劝当事人看开。
  “这孩子颇是早慧,也甚有担当,为了阖族性命,自愿跟着老将军回了京都。因要掩人耳目,同年,老将军又以陪读为借口,招我和小五入府。那个孩子,就是苏逸。短短半年的时间,苏逸把将军的神态举止模仿得惟妙惟肖,若不用本相出现,便是老将军,都分不清他们的差别。”
  赵述叹了口气:“翻过那年的年关,老将军回西北坐镇,府上便只剩下我们四个。苏逸一开始对我们抱有敌意,总是不合群。他本身桀骜自负,话少人又狠,论起武学和兵法的天赋,甚至远超我们三人,是以常常用鼻孔看我们,拿话噎我们。说来说去,就那么五个字:‘呵,将门之后’。”
  说到此处,赵述完全沉浸在了回忆里,眼底都浮开些许笑意:“你也知道他那个人,狂起来收不住,在天途关时,一句话差点把两百山鹰气死在原地。一言概括,他开口,攻击性不强,但侮辱性很高。我跟你小五哥,好歹算是在军营长大的,哪受得了这个气,有那么半年光景,我们没日没夜拉着他打架。当然,通常是我们挨打……”
  白婴听着,心里的躁郁竟是消退不少,眉眼间也扬起了微不可察的弧度。
  赵述转向无字碑,怀念的伸手抚过:“将军和我们俩不同。他虽是在他爹的庇荫下长大,可心思也当得上玲珑剔透大抵晓得些苏逸的来历,心怀愧疚,便总是让着他,也真心实意地敬佩他。逢上苏逸和我们打架,将军就从中劝阻,偶尔被苏逸拉着一道揍了,他还笑呵呵地给我们仨送伤药。苏逸谈兵法,讲武道,他亦是听得最认真的那一人。如此过了大半年,我们的关系本来还是吵吵嚷嚷。发生转变,是在老将军取得永岁山大捷后。那会儿楚家的声誉已经如日中天,老将军手里又握着边关兵权,深受上头忌惮。将军孤身在京都,实则相当于是颗棋子,难免会受其他纨绔子弟的排挤,他性情又过于温厚,结果有一回,在太学里被人下了套,伤及腿骨。”
  白婴表情复杂地看了看那座无名碑。
  赵述眯眼道:“我和小五得知后,本想给将军出口恶气,无奈对方人多势众,我俩也吃了苦头。后来还是苏逸赶到把那群纨绔子弟打了个半死。”
  “如此闹了几次,那些世家公子哥儿,都怕苏逸怕得不行,再也不敢招惹将军。我们四人,也算是同甘共苦过了,又都是血性少年,慢慢便打成了一片。”
  “苏逸……”白婴念叨着这个略显生疏的名字。
  赵述默了默,笑容隐匿在黑夜投射的暗影下:“那兴许……就是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好时候了。奉安二十二年的春闱苏逸化作将军的模样,替他去参与围猎。返程途中,他在马家村救下了你。”
  白婴一刹恍惚。
  “他怜你命途多舛,对你很是照顾。约莫想着用‘楚尧’的身份能更好地保护你,让你名正言顺地寄住将军府,所以他在你面前出现,大多是用将军的模样。他那个人,在我看来,其实一直都没变过,恩与怨,分得清清楚楚。别人若是对他好一分,他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来。对将军如是,对你亦如是。”
  赵述笑了笑:“你来府上的第一年,记住了苏逸的生辰,他面上不显,可私心里高兴得不行。因为在他看来,他是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替身,唯一的使命,就是完成和老将军的约定,护族人平安。他很清楚,自己身死后,连名姓都不会存在。”
  白婴觑着掌心里的铁牌,忽觉心口一揪。她想起这人早年与她说,让她为他立一方衣冠冢,原来,是这个含义。
  她的眼眶微微发热,赵述接着道:“因为你的出现,苏逸的心态逐渐生出了改变。他宠你的程度,我们三人看在眼里,都觉得他迟早得把你宠废。”
  白婴沉默,心想,他们到底是说中了。
  赵述摇摇头:“将军平日教你读书识字,他就带着你捉鸟摸鱼,上房揭瓦,还美其名曰,让你放飞天性。你记不记得,你诓他揍了大理寺卿的长子……”
  “记得……”
  “现在你该知晓,那大理寺卿的长子,出言讽刺的是将军,苏逸从头到尾都不清楚这事。结果,你跑去污蔑人家,害得苏逸差点把人打残。圣上龙颜大怒,借机给楚家下马威,让苏逸在御花园里跪了三天三夜。将军因此和他起了争执,让他万不可再这般惯着你,说将来你指不定会被他宠成个什么混世魔王。可他左耳进右耳出,浑然不听。再后来,林家小姐被你打了,将军把你锁在房中,没料想你磕掉了门牙。当时若非我和小五拼死拦着,苏逸只怕要和将军大打出手。”
  “所以……从小到大,宠着我的,都是他。把我关在房间里,斥责我不顾大局的,是……楚尧?”
第二十一章
  都护府人手一斤狗粮
  “安阳,你不要怪将军……将军的肩上,担着楚家,他和苏逸的出发点,从来都是不同的。”
  白婴捂住眼睛,掌心里一片湿热:“我那时竟还以为,是苏逸在和楚尧争吵,让楚尧别再顺着我……可笑,真真可笑……”她忽而想起什么,急忙问,“我十二岁那一年,在京外采摘莲蓬,不慎落入湖中,差点起不来,救我的,也是他吗?”
  “是。那会儿的苏逸,想来是抱了和你同生共死的决心。也是那日,他对你的情意,已是昭然若揭。”
  错了……
  这场命数纠葛,白婴竟从一开始,就没看清过。她趔趄一步,静静等着赵述的后话。
  “你辨不清他们二人,素来会把将军的喜好放在苏逸身上,又把苏逸的喜好当成是将军的。将军打小不喜欢吃果蔬那枇杷,是苏逸爱吃的。这人一旦生了情愫,往常不介意的事也会变得举足轻重,更何况是感情。他那么自负的人,怎容得下你的心一分为二。”赵述顿了顿,“他不想再当将军的替身,想用自己真实的身份,来面对你。恰巧那时林、楚两家联姻,几乎已是板上钉钉,他不忍你伤心难过,当下便做出决定,要正大光明、堂堂正正地,向你求亲。”
  白婴本能地咬住手背,竭力遏止快要从喉头迸发出来的呜咽。她莫名地意识到,赵述所说的,一辈子的好时光,于她而言,在这里方是转折。
  “七夕过后,苏逸正式向将军辞别。他想回到族里,征得族人的同意,正式定下与你的婚事。他也允诺将军,待你嫁给他,他会至死忠于楚家军,将军若要上战场,他必伴将军平定边关,死而后已。我们三人与他感情深厚,自是想他得偿所愿。将军也答应,会暂代他好好照顾你,并写信游说自己的父亲,让他放过影族。可谁也没想到,苏逸这一去……再也没回来……”
  白婴眼中起了层氤氲白雾,攥紧拳头哑声问:“他走后……发生了什么?”
  赵述双目放空良久,矮声道:“那封送去边关的信,成了苏逸的催命符。”
  白婴胸腔一闷,赵述的声音也越发缥缈无定。
  “这么几年,我亲眼看着苏逸一步步走上不归路,从一个赤忱少年,到头来,唯余满心见不得光的恨意。在他的算计里,他不给别人留生机,也不给自己留后退的余地,我试过阻止和劝谏,可更多时候,我连我自己都劝不了。”他的手指摩挲过墓碑,好似被那彻骨的冷意刺得缩了缩,“我清楚,若是将军还在,见我这般,肯定会很失望。可我又想,当初将军府五个人,只剩我和苏逸了,我该再陪他一程,盼一丝转机。否则,在他眼中的世道,得有多绝望,多磨人……好在,你回来了。”
  他叹了一息,后续的说辞,便是无尽的沉重。
  “那年老将军收到家书,比苏逸快一步赶到影族之地,胁迫影族人继续当他手中筹码。他根本没想过,要放苏逸自由。族长……也就是苏逸的父亲,不愿其子再受牵制,成了刀下冤魂。影族众人怕死,为了自保,有一人给老将军谏言,若要断了苏逸不该有的虚妄执念,最好的办法,是让他永远无法再摆脱替身的身份……”
  “他们对他……做了什么?”
  “挫骨。那是一种……酷刑。”赵述尽量说得轻巧,“你既知影族,理当也听过前朝之事。前朝皇室当年大肆搜捕影族人,其中有些不甘成为替身的,便有方士钻研出挫骨一术,但凡施术,终其一生,都只能以别人的模样存活,永不再是自己。苏逸的同族,给他设下接风宴,趁他不备,在酒中下了药,其后两年囚禁,施以挫骨术。”
  白婴拉扯着胸口的衣衫,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救过他们的命啊……怎能换回这样的对待!
  赵述亦是闭了闭眼,痛心道:“及至奉安二十八年春,苏逸方脱出囚困。他听闻你被带来边关,脸上还罩着挫骨的刑具,不远万里赶过来。可人还没进遂城,就知晓了你被将军射杀一事。从那时起,他就几乎疯了,在城外大开杀戒,要拉满城的人给你殉葬。有近千人死在他的手里,其中,包括小五……将军率府里一半精兵,在他精疲力竭时才将他拿下。将军本是愧疚不已,向苏逸解释了多日,可他听不进去,逼不得已下,将军只能……把他关在了初具雏形的地下城深处。这一关,整整三个年头。直到……叶云深二度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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