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笑着笑着,笑不下去了。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提出了疑问:“那……那为什么安阳姑娘近来走路总是扶着腰?”
“她积了食。”
将士们僵了僵。
一名校尉挣扎道:“可……可安阳姑娘前几日与我闲聊,还说会让我等当小将军的干爹呢?”
“阿愿那张嘴,你们倒是也敢信。她三月前去天途关,就拿孩子的事开过玩笑。”
一干人瞬间哑口无言。一边恼怒白婴这说话不靠谱的,一边竟是徒生出一种自家孩子掉了的错觉。眼看大家愁眉苦脸,那校尉强颜欢笑地劝:“你们做什么!该学还是得学嘛!都护和安阳姑娘感情深厚,如胶似漆,咱们都护又正当壮年,血气方刚,肯定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小将军的,咱们别懈怠!”
这番话颇为中肯,众人登时又兴奋起来,议论纷纷地憧憬着未来都护府父慈子孝的美好画面。
楚尧闭了闭眼,眉头轻拧,也不知在想什么,忽而冷声打断道:“你们有此闲情雅致,看来是平素的操练还不够,从明日起,每日多扎两个时辰的马步。”
楚将军转身离开,校场上哀号成了一片。
待他前脚走出校场,躲在墙边的白婴窜出来挽上了他的手臂。她看楚尧面色不佳,嬉皮笑脸地凑近些许,道:“这是怎么了?今个儿火气这么重,是不是我炖的糖水让你喝得不开心了?其实他们那般热情,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敬重你嘛。假使换一个人,有没有子嗣,他们还不见得乐成这样呢。”
“我知道。”楚尧淡声回答。
“那你还罚他们作甚?”
他久久不语。直至穿过花园,到得主院的前方,楚尧才倏尔放缓脚步。他似是思考了良久,突然问道:“你……也想过要孩子吗?”
白婴一噎,接连呛咳了好几声,两颊微微发红道:“孩、孩子这种事……本来就是顺其自然的,我那么喜欢你,当然也是想过为你们老楚家添砖加瓦的,可问题在于,你也清楚,我这副身子骨吧,和普通人有点不同。”
她心虚地觑觑楚尧,生怕谈及药人之躯,他那股疯劲儿又会上头。
可出乎白婴的意料,他的反应竟是格外平静。白婴琢磨着他这表现似乎不大对。自打她身份暴露,楚尧没有一回正面问过她关于药人的问题,可照常理来说,他最在乎的,是她的生死。
白婴隐隐有种不安的直觉。
楚尧见她走神,温声说:“所以呢?”
“哦。”白婴摇晃着他的手咧嘴接话,“我是想说,要不,我们去试试?”
她没个正经地笑:“反正,我醉酒那夜,也不是没试过,对吧。”
“没有。”楚尧耳尖绯红地别过头,“阿愿,你……你认真些。”
“我是认真的呀!天啊,那一晚,我们没发生缠缠绵绵卿卿我我的事吗?”白婴故作惊讶地捂住嘴。
楚尧看穿她是在演戏,无可奈何地在她的额头上轻敲一记:“你明明晓得。”
“哎呀,我的宝贝儿尧尧,可真是个正人君子,那等情景,居然都没占我便宜,啧啧,我好失望呢。”
楚大将军默然。
白婴:“要不这样,我吃亏点,晚归晚,咱们也别耽搁了,抓紧时间让你的士兵们美梦成真,如何?”
“阿愿……”
白婴不等他说完,当真拽着人就往房间跑,楚大将军在门口死活不进去。
事实上,他心里门清,白婴就是嘴上厉害,真进了屋子,的人是谁,还是个未知数。他由她开玩笑地拉扯了半天,末了,楚尧习惯性地理了理白婴的鬓发,柔声唤她:“阿愿。”
“嗯?”
白婴扬起脑袋,一眼撞进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
“如果……我……”
一句话起了头,却是迟迟没有后续。白婴等了又等,不耐地询问,楚尧又笑称没事。他不肯说,她自是不会去逼问二人在院子里黏了一日,第二天一大早,楚尧便去了城外的军营巡查。
白婴睡到巳时起身,看他留了封书信,想着左右无事可做,她索性拾掇一番,准备去城里逛逛。刚走到府门前,她就碰到赵述。赵述彼时想溜,已是来不及。白婴一把抓住他,堂而皇之地诓着他去当陪同。
她很少出街,偶尔溜达一次,想添置的东西数不胜数。二人逛到午后,赵述的肩上手上,全是白婴的“战利品”。白婴实在走累了,方择了间上好的酒楼,要赵述陪着她用膳。
二人落座后,白婴点了不少菜。赵述瞧着她那出手阔绰眼都不眨的模样,肉疼得不行。他心里焦虑地算着这顿饭钱够多久都护府的开支,语气也显得格外幽怨:“安阳,你这些年在十六国是不是……”
白婴清楚他要问什么,“扑哧”笑出了声,否认道:“没有打家劫舍,没有胡作非为。好歹我也是将军府出来的人述哥你对我那么没信心?”
“不是。你这些银子……”
白婴眯了眯眼,拎过茶壶斟了两盏热茶,推给赵述一盏,遂压低声音道:“都是十六国里那些王八羔子的不义之财搁我手头,比搁他们手头,来得有用得多。”
“哦。”
赵述长舒一口气,不再细问。他端起茶杯润了润喉咙,听白婴皮笑肉不笑地说:“述哥你想躲我躲到何时呀?”
赵述手一抖,干巴巴地笑:“没有这种事,我只是……”
“嗯,我明白,军务繁忙嘛。”
赵述放下茶盏,思量再三,正色道:“安阳,我们三人虽是那几年在京都相伴,可于感情之事,我始终是个局外人。”
白婴想了想,试探道:“四年前一战,算不得感情事吧?”
“四年前所有来龙去脉,世人皆清楚,安阳,你在怀疑什么?”
赵述打了个太极,把问题重新抛给了她。白婴心知她找不到突破口,那不管怎么问,赵述都会守口如瓶。一念至此她干脆笑道:“说得也是,症结不在述哥这儿。如今想起来,从我入遂城至今,好似做了一场梦,我常常分不清,这梦的虚实真假。”
“若只是一场梦,那或许也不错。”赵述扭头看向窗外。
他二人坐的是酒楼二层,正对着西面的山脉。那山景一片苍翠,墨绿中夹杂着今年新抽的嫩绿枝丫,如同一副渐次的水墨画,描摹着巍巍山河。分明是极其秀丽的景,可他好似透过绿荫,看到了底下埋葬的白骨。
赵述的嘴唇嗡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来,白婴也听不到他说了些什么。隔了好一会儿,他无意识地呢喃:“这一梦……许多年了。”
“述哥?”白婴诧异地喊他。
赵述回过神,嘴角浮开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我突然想起,你种在院子里那两株枇杷。”
“怎么说起这个?”
“那时,将军刚接手边关,朝廷还没有如此克扣楚家军的军饷。”
白婴觉得这话哪里怪怪的,一时半会儿又理不出来。
赵述顿了一下,接着道:“我们忙着前线御敌,你这丫头,就在后方受骗。我记得,那年我们从京都出发,前一夜你专程跑出去买了筐枇杷,是吧?”
“嗯。”白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赵述失笑:“你以为将军喜欢吃枇杷,便想把种子带到边关来种下。我还同你说过,这里风沙大,种不了枇杷。可你这丫头不信邪,愣是拿着将军一个月的月钱,去换了一包所谓的江南花肥。”
白婴:“好汉不提当年傻,给点面子行不行?”
赵述还是笑,笑着便又重重叹了一口气:“那花肥,根本就是烧出来的纸灰,也只有你这丫头才会信。你……你刚离开的那一年,将军很愧疚,食不下咽,寝不安席,夜里常常对着那处墙角发呆,也用过很多法子,想让你种下的枇杷发芽。”他垂低眼皮,抚了抚额头,“甚至有一次,他也上过‘江南花肥’的当。”
“宝贝儿他……”白婴欲言又止。
赵述则是恍若未闻:“他明明晓得,那是骗人的东西……可是,在你离开后的第三年,那两株枇杷树,竟也长成了。”
第二十章
往事真相
赵述停顿了许久,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看也不看白婴。
“我以前听人讲,如果失去一个很重要的人,第一年,你会痛不欲生,时时刻刻觉得他还在身边。第二年,你仍会见着他的虚影,心里想着,他若还在那就好了。到了第三年,所有的痛苦都会被时间弭平,那个人不在,便是不在了。”
白婴挑了挑眉。恰逢小二端菜,她默默等到菜式上齐,方压低声音说:“述哥,你是不是诗性大发?要不要我去拿纸笔给你?”
“没有,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人。”
“你过世的老相好?不对呀,我记得你对男女之事不开窍的,是哪儿来的老相好?好了几年?怎么去世的?莫不是也因为这场战争?那你……”
“安阳。”赵述忙不迭打断她,“先用膳,稍后我还有公务,得赶回府一趟。”
“哦。”
白婴乖乖收了话头,不再纠缠于此。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其后便都是都护府内日常的趣事。这一顿饭吃完出了酒楼,白婴又去买了不少果干,一边走,一边吃,慢条斯理地跟着赵述回了府。
府兵将她买的东西放回主院,白婴精挑细选了一匹黑色暗纹的布料,打算赶在冬季前,亲手给楚尧缝一件好看的狐裘。她坐在水榭中慢慢悠悠地做针线活,一边不断回想起赵述的话,试图找出当时觉得奇怪的缘由。
“将军……将军……是哪里不对?”
她小声地自言自语,忽而像想到什么,整张脸刹那变得惨白。
白婴呆了须臾,拎起裙摆就想往水榭外跑。正在这时,院子里一阵风动,一个利落的身影跳墙翻入,几步钻进水榭差点与白婴撞个满怀。
向恒的臂弯里还夹着一个红木匣子,他搀住白婴的臂膀,打量了一番她的神情,不解道:“发生,何事了?”
白婴抿了抿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即使现在去找赵述对质,也决计得不到准确回答。与其打草惊蛇,还不如另外设法。她退回石桌边坐下,揉了揉太阳穴,不答反问:“做好了?”
“是。”向恒把匣子放在桌面上,环顾周围道,“怎不见,楚尧?”
“他今日和三个副将去城外军营巡查了,多半是要入夜后才回转。”
说话间,白婴打开了木匣子。里面装着两张做好的人皮面具,一张五官像极了楚尧,而另一张亦是清俊不凡。她没有拿出观视,转瞬便阖上了匣盖。不待她启齿,向恒率先道:“你想,用这,做什么?”
“时机还没到,等到条件成熟,我会向你解释。对了,那人送走了吗?”
“嗯。这几天,有山鹰,找上我。”
“怎么说?”
向恒的眸光暗了暗:“叶云深,算到,你的,长梦,仅够,十日。”
“啧,这老变态就是算得精,想要瞒过他,不容易啊。”白婴状似头疼地叹了一息,“他是要你传话,让我尽快对楚尧下手?”
“是。”
“麻烦。这最后一仗,看来得找个替罪羊。”
白婴的五指落上红木匣子,若有所思地轻抚了一阵儿。向恒听得云里雾里,也猜不透她到底要做怎样的打算。她不说,他便不问,这是他们长久以来的默契。向恒很清楚,自己要做的,就是陪在白婴身旁,替她力所能及地扫除障碍。
二人各怀心思地沉默少顷,向恒道:“四年前,的事,我查到,一些,消息。”
“哦?什么消息?”白婴眼睛一亮,当即抓住他的袖口,让他坐在了就近的位置上。
向恒组织好言辞,起头说了三个字,白婴就忍不住打岔:“你等会儿!咱这说正事儿呢,算我求你,就用少女音成不成?总归现在没其他人,就算是有,谁敢嘲讽你,姐姐就替你一口老血毒死他!”
向恒默了默,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挣扎半晌,还是选择了向“恶势力”低头。
“此事说来有些奇怪。”
白婴:“噗。”
向恒恼怒地瞪她一眼,她急忙摆手:“我的错,隔了一两个月没听你这么说话,我有点低估了你少女音的魅力,抱歉,我尽量。”
向恒攥紧拳头,闭着眼做了个深呼吸,接着道:“我在城里已打听了月余,原本没有任何消……”
“噗……扑哧……”
向恒忍无可忍:“白婴!”
白婴象征性地打了个激灵,狠狠掐了把自个儿的大腿,意图用痛来遏止不合时宜的笑。她抹了把脸,强行严肃道:“你继续说。”
向恒没好气地翻了记灵魂白眼,决定再给这厮一个机会。
“我走访了遂城的大街小巷,也向三教九流都打听过。关于四年前那场战事,百姓的说法普遍是一致的。奉安二十七年,楚尧射杀……”他顿了顿,观望了下白婴的神情,见她没有异样,方挑了个委婉的形容,“其义妹。叶云深退兵后,楚尧于城楼上呕血昏迷,当时许多人都看见了。也是从那时起,他落下病根,外界传言,他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白婴眉头紧锁,只字不言。
向恒道:“四年前,二十四国再次进犯,叶云深带来了一坛你的‘骨灰’。”
“我知道。”白婴冷冷接过话头,“要不说叶云深是个脑子插阴沟里长成的怪物呢,这种挫骨扬灰的损招,也就他用得出。”
白婴既是知情,向恒便不赘述,直接跳过这一茬道:“那日楚尧旧疾复发,很多人在打仗之前,几乎就料定他会输。不少百姓仓皇从东门出逃,再没回来过。”
“东门……”白婴手指敲打着桌面,兀自呢喃了一遭。
“后来,果不出所料,短短半月,遂城城破,叶云深大举攻入,四处烧杀抢掠。若按当时的趋势,西北三州失守,已是铁板钉钉。可谁知,楚尧突如天降‘战神’,竟以一人之身力挽狂澜。如今百姓说起,都觉是上苍开眼,垂怜大梁。”
“还真信‘战神’附体这一说?”白婴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那你所言的奇怪,是与那些迁移出城的百姓有关?”
向恒惊讶地睁眼:“你怎……”
白婴耸肩:“这不难猜。边关连连战乱,两国纷争持续至今,已有数十年。若是真能轻易举家迁移,三州也不至于还有如此多的百姓。从遂城东门而出,不远百里便是赫连山脉,此山脉连绵不绝,由西向北,切断了三州与中原。虽如今有商路贯穿其中,但不乏各种艰难险阻。山匪流窜,以及长达数百里的荒芜,都使得平民寸步难行。”
说到这儿,白婴顿了一下,继续道:“诚然,还有另一条路,渡绵江抵达凉州以北。可绵江水势汹涌,便是大船,都没几艘能过得了岸去。想要渡江的唯一法子,是在每年十二月底至一月中旬这段期间,待绵江结冰,择良机而行。此良机,亦非年年有。更何况,四年前城破之战,是在夏至后,百姓出城,无异于同样自寻死路,他们何必多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