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逸盯着向恒那逾矩的手,一句威胁的言辞原本已经滚上了舌尖,又在听到向恒的少女音后,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白婴侧首瞧着她哥,说:“我猜你现在估计是在后悔和这孩子争风吃醋。”
苏逸干咳一嗓子,仍然无情地吐出了两个字:“放手。”
向恒铁青着脸垂下眼睫,松开白婴,趔趄了半步,不再言语。白婴试图岔开话题,忙不迭道:“我让你去寻的人,寻到了吗?”
“嗯。”向恒埋着脑袋,“就在,外面。”
“你让他……”
一句话没讲得完整,苏逸打断道:“方才,他的话,是何意思?”
白婴讪讪笑:“没什么意思啦,就是这娃担忧我身子,一时情急,口不择……”
向恒也出声打断:“她被,炼成,药人,八载。熬过,多少次,常人,不可,忍受,之痛。原本,没,这么快,到这,一步。”
白婴登时变了脸色:“你可别瞎……”
苏逸:“所以,她与我亲密,会使得药人后遗症加重?”
白婴无比心累,捂住胸口再次尝试说句完整话:“怎么可能啦?他还是个孩子,你当姐夫的,不要在他面前说荤……”
果然学了姐夫再次打断白婴的向恒:“你难道,不清楚,她的,药人,之躯,根本,无法,与人,接近!”
“说仔细些。”苏逸的眸光顷刻沉了下来。
向恒冷冷道:“你没,中毒,不曾,想过,原因?”
“向恒!”白婴拔高了声调,正欲厉色阻止,不想她哥两指一戳,轻轻松松点了她的哑穴。
完了,瞅这征兆,她哥要生气了。
白婴一时慌得不行,说是不能说,跑又跑不了,只能OO@@地躲进被子里。她侧过身子蜷成一团,背对着两个视她为无物的大男人,听她哥幽幽问道:“她用什么解毒的?”
“她说过,你心思,敏锐,连这,也没,察觉?”
“万物相生相克。我只猜测叶云深炼出药人,理当有克制解毒之法。”
向恒一怔,完全没料到苏逸能想到这一层,险些便要把叶云深体内那只蛊王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好在白婴及时瞪了他一眼,他才把话头压回腹中。苏逸假装没看见他们的小动作,只定定地望着向恒。
向恒默了一默,大抵是心里难受得紧,接下来的话便也让白婴和苏逸不怎么好受。
“你,说得对,万物,相生,相克。能克制,药人,之毒,也只有,药人的,心尖儿血。”
苏逸的身子僵住。就近的二人也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当即就感到了一阵凉意。白婴哆哆嗦嗦地伸出一只手,握住了苏逸攥紧的五指。
向恒还在继续道:“当初,被你,所擒,她熬了,多日,且不,至于,如此。今次,后遗症,来势,汹汹,与她,自伤,定有,关联。”
白婴又瞪向恒,简直恨不得把一双眼珠子都瞪出来。她看着苏逸一点一点变得阴郁的脸色,心知不妙,拼了命地想吭声,又碍于哑穴被点,半个调调都死活挤不出来。她勉强坐起身,两只手抓着苏逸的小臂,又摇又晃,想要安抚他。
隔了良久,苏逸方抬起眼睑,慢声询问:“是这样吗?那糖水,你故意熬得那般甜,就是想掩住血腥味。可笑,我竟以为,你是用了别的法子。”
白婴担忧地看着他。
“心尖儿血,好生……荒谬。”苏逸低笑两声,意味不明地道出一个名,“叶云深……”
白婴咬牙切齿地望向向恒,用眼神传达出一句话――
好好的姐夫,又被你搞疯了。
她急得似油锅上的蚂蚁,向恒也不敢轻易来给她解穴。就在白婴无计可施的当头,苏逸总算给了她开口的机会。白婴一张嘴,便是语如连珠炮:“宝贝儿你先别急着想拿人祭天,这个事吧它实在没有兔崽子说得那么严重。我这身子骨别的不好说,但恢复能力真是一等一的强。说是心尖儿血,其实也就是捅的位置不偏不倚在那处罢了,且要不了多少的,一次一滴,伤口也不深,次日就好,当真影响不了什么。”
苏逸不言不语地看着她,眸色深处满是愧疚。
白婴心疼地捧住他的脸“吧唧”亲了亲,又劝:“再说了,在天途关时,你不是见过我伤势好得快吗?真要说起来我这胸口的伤,还没那会儿替你挡刀来得深,你就放心吧!”
苏逸沉默。
很好。
放什么心。
他一想往事,整颗心都快揪起来了。
眼看她家宝贝儿的气场逐渐剑走偏锋,白婴后悔不已地咬了下舌头。既然讲理不好使,她干脆直接撒娇耍浑,一头扎进苏逸的怀里,蹭来蹭去道:“宝贝儿,你不要生人家的气嘛。”
苏逸的耳朵尖蓦地发红。
几步开外的向恒也是面红耳赤:“白婴,你……你怎么,说得,出口!”
白婴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我一个口头给宝贝儿添丁都添了好几百次的人了,这有什么不好出口的。我若遮遮掩掩,你过两天怎么当干爹的都不知道。”
“谁要当,干爹!”
“你想当,干娘?”
“白婴,你!”
苏逸清了清嗓子,脖子上也绯红了一片:“阿愿,此事……暂且打住。”
白婴忍俊不禁地端详他,咋舌道:“哎呀,宝贝儿害羞了?怎么还是这么容易在别人面前害羞呀?你前几日折腾我……”
苏逸一把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道:“是你说的,他还是个孩子。”
这情节,伤害不高,但侮辱性……很强!
向恒气到扭头就想走,白婴收住插科打诨的心思,赶紧叫住他:“回来回来,我不说了还不成?你坑我一把也不让我坑回去,难不成我这些年在你面前树立的是个以德报怨的圣人形象?我记得我没这么光辉伟岸呀!”
“你别,侮辱了,圣人。”
白婴笑笑,倚在苏逸的肩头,没去搭理向恒的讽刺。她往窗框外望了望,招呼道:“把那人叫进来吧。”
向恒一言不发地挪去门边招手,那中年男子很快一溜小跑入了屋,杵在屏风后头道:“小人柳凡,见过女君,见过楚将军。”
苏逸看了眼白婴。白婴了然道:“这人师承南苗药王谷,当年叶云深就是屠了他的师门,顺走了人家的典籍古书,才学会饲蛊一道。柳先生彼时在外云游,恰好躲过一劫。我打听了多年药王谷的传人,直到被你抓回来前,才寻上他。经过我苦口婆心长篇大论的书信劝说,柳先生决定赶来边关,助我解决药人之苦。作为回报,我也答应替他搞死叶云深。”
“哦,是吗。”苏逸平静地反问。
白婴点头如小鸡啄米:“是!千真万确!你要不信他精通医道,先拍烂他几根肋骨试试他能不能自医。”
屏风另一头的人吓得“扑通”跪下,颤个不停道:“女、女君……您没说会有这么一茬呀!天底下谁人不晓定远大将军的威名,若真拍我几掌,小人恐怕连自救都来不及就丧命了!”
向恒虎着脸说:“你玩够,没有。先让他,诊治。”
白婴笑得花枝乱颤:“瞧你把他给吓的。”
从头到尾都没吭过声的苏逸抿紧了唇,目光定在白婴的脸上。
白婴讨好地捏捏他的手,娇声问:“让他试试吗?”
苏逸沉默少顷,继而从旁边的木架取下一件外裳,披在了白婴的肩头。白婴抬手推拒,一个劲儿嘟哝热,苏逸觑着她那单薄的白色亵衣,无情地说了句“冷”,便不管不顾地把领口给她裹得牢牢实实。
有一种冷,叫你哥觉得你冷……
白婴暗自腹诽着他这强烈的占有欲,又觉他的模样甚是讨喜,情不自禁地凑近他的脸颊亲了一口。苏逸稍稍一顿,脸色愈见发红,干咳了一嗓子,起身挪去旁边,淡声道:“进来吧。”
得了他的令,柳凡慌慌张张爬起来,弯腰屈背地绕过了屏风。他不敢直视屋内三人,半跪在床前将药箱打开,拿出脉枕放好。待白婴主动将手递上,他方隔着一块白巾诊上她的脉象。
白婴笑嘻嘻道:“柳先生这一路舟车劳顿,委实辛苦了。我这身子骨吧,信里也数次与您交流,您是最清楚不过的想来应是早就有了对策。您直说无妨,待会儿诊完了,好让我弟弟带你去城中逛一逛,吃顿好的,也算聊表我的心意。”
柳凡看看白婴,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多谢女君。您这药人之症……”
苏逸突兀道:“阿愿近来总为噩梦所困,此症状已有四月未曾出现,可否请柳先生告知,她何以至此?”
柳凡噎了一噎,下意识地又看向白婴。白婴想说点什么,一个不慎对上她哥凉凉的眼神,到嘴的词句登时就滚回了肚子里。没了主心骨,柳凡绝望地回头瞧向恒,向恒抱着怀里的剑,一副石化的状态。左右没人解围,他只好连擦两把冷汗,谨慎道:“女君……女君为噩梦所扰,约莫是因气血两虚。”
苏逸闻言,拧了拧眉头。
白婴刚要搭腔,他抢先道:“你继续说。”
“是……根据女君的脉象,应是长期气血伤于内,凝滞不畅,脏腑由之受损,是有损于外的症状。”
“有损于外……”苏逸喃喃重复。
此人的说法与向恒不谋而合,看来是真有些本事。一念至此,他问:“你出身药王谷?”
“是。”
“炼制药人的方法,是从你师门传出?”
柳凡的腿软了一下,结结巴巴地回:“炼、炼制药人……的确起源药王谷,但那是前人所为,及至小人这一代,药人之说仅仅出现在典籍里,上至谷主,下至入门弟子,都没行过此旁门左道。”
苏逸不置可否,挑出了重点道:“可有解法?”
“什么?”
“药人之躯,可有解法?”
“这……”柳凡又睨向白婴。
白婴欲言又止。她若再是打岔,料想会引起苏逸的疑心。这一局本是变数之下仓促所设,能不能瞒过苏逸尚且是未定之天,而今之计,也只能顺着他的意思,避免露出过多马脚。
白婴给柳凡递了个好自为之的眼神,随后便垂下了眼皮。柳凡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道:“药王谷的典籍上,素来关于蛊毒的记载,都是没有解法的。”
苏逸迈近半步。
柳凡生怕他下一个动作就是拍烂自己的天灵盖,一手抱住头道:“将军有没有听过医家?”
苏逸顿了顿,想起乌衣镇那满口仁义的老大夫,瞳孔微缩道:“略有耳闻。”
“在医道之上,药王谷未灭前,其实与医家算是对立关系。两边为证医道第一,常年处于水火不容。药王谷重蛊与毒,医家则重治与救,双方你来我往,死伤无数。所以药王谷的蛊毒若是有解法,都该在医家的典籍上。”
“我曾阅览部分医家典籍,未曾发现药人的解法。”
白婴讶异道:“你何时……”想了一想,又瞬间明白,“乌衣镇那医馆,原来是医家的人所设?你当时无事翻看的书,就是人家的典籍?”
苏逸无声默认。
柳凡低低嘟哝:“药人是药王谷的撒手锏,就算医家有解法,也不会随意交给门人啊……”
“如此说来,柳先生在此,是没什么用了。我该去寻的,是医家之人。”
柳凡一听形势不妙,赶紧道:“小人有幸,这些年云游在外,也有几个交好的医家门徒。因与女君早前有书信往来确然打听过药人的解法。”
“哦?”苏逸将信将疑。
柳凡当即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请示道:“女君,小人可否以针试您后颈处?”
白婴寻思着今儿个是给自己挖出了一个大大的火坑,有她哥在旁盯着,她眼下就算不想跳,她哥也得使一把劲儿把她推下去。左右没辙,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趴在了枕头上。她将青丝拨去一边,露出颈后瓷白的肌肤。柳凡站起身,用烛台烧了遍银针,一举刺进了白婴的穴位。白婴只感一阵眩晕,旋即手脚都有些微的酸麻,皮肉底下隐约像有蚂蚁在游走一般。
她看不见自己后背的情形,苏逸和向恒却是清清楚楚地尽纳眼底。那近乎半透明的薄薄皮肤里,无数长约一指的黑线密密麻麻,如有生命似的,钻来钻去,极为恐怖。向恒用力地握住了手中青锋,指节发白,整个人都在轻轻战栗。苏逸面上不动声色,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底,却是戾气横生,埋藏的恶念有那么一刹决堤而出,欲要摧城掠地。
白婴拽了拽他的衣袂,唤得他回过神来:“怎么了?”
他不作答,向恒也闭口不言。
白婴正是紧张得不行,柳凡启齿道:“女君,疼吗?”
“不、不疼呀。”
她本意是想安抚苏逸,结果万万没想到,起了反作用。柳凡的神色凝重起来,隔了好半晌,又问了一遍:“半点都不疼?”
“呃……”
白婴犹豫着想让柳凡给个提示,不想柳凡跟她毫无默契可言,摸了摸下巴,格外沉重道:“若是不觉得疼,恐怕就……”
“就如何?”苏逸声音冷然。
白婴和柳凡齐齐打了个抖,向恒反应慢半拍,还没抖成,就听柳凡诚惶诚恐地说:“这按照常理,蛊毒入体,会与宿主有一个互相排斥的过程,时间长短说不准,兴许几日,也兴许几年。在这当下,如有一味药引,实则是有法子将蛊毒引至另一人身上的。”
“什么药引?”苏逸问。
“此话当真?”白婴和向恒异口同声。
柳凡瞅了圈三个人,最后选择回答令人天灵盖隐隐作痛的西北都护:“那一味药引,叫作龙涎草。据最古早的医书记载,龙涎草长于龙涎口附近。可是,小人从医多年,从未听闻有人见过龙涎口,更莫说是那珍奇无比的龙涎草……再者,女君如今的状况,已不是龙涎草能可解决的了。”
所谓龙涎口,是历经了千万年的演化才得以积聚的庞大地下水脉,绵延可达方圆百里。因在无人地层中,每逢潮汐涨落,水花拍打像极了龙啸九天的声音,故而得名龙涎口。
他指了指白婴的后颈:“蛊毒是以宿主的血肉为养分,在活跃之际,宿主便会感到剧烈的痛苦,也会出现如女君这般,为梦魇所困的情形。这是因为蛊毒在一步一步摧毁女君的意志力,是以古往今来的药人,最后都会陷入魔怔。近来女君气血有亏,导致蛊毒的活跃越发频繁,而当蛊毒休眠时,宿主才能得以喘息。女君现在清醒,恰能证明蛊毒在休眠期。我以银针诱之,催蛊毒重新活跃,此时的蛊毒,并未吸取养分。女君若是疼,那是蛊毒与她互相排斥,换言之……”
后面的话,柳凡没再说清道明。
一方室内,骤然静默无声。
白婴僵了僵。对于药人的解法,她从来没抱过希望,柳凡起初的话,让她看到了一丝光明,可一眨眼,那短暂的光就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这般上了云端再狠狠摔下来,无异于是一次粉身碎骨。她花了片刻来平复心绪,努力挤出笑容,拽紧苏逸的衣袂说:“不打紧,死不了就行。有宝贝儿陪着,我没那么容易疯。我要是疯了,你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