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姐,我与你,何来情分?”
林纾失望而不解。
白婴却最是明了,昔年若不是遭遇逼婚,苏逸怕她伤心,急欲恢复自己的身份,因而选择了回影族,那白婴后来,也不会被真正的楚尧牺牲。林纾不晓得他不是楚尧,只会把他的反复归咎在白婴的身上。再这么谈下去,迟早要崩。白婴正想打个圆场,没料林纾抢话道:“楚尧,你是下定决心要悔婚了?”
“谈不上悔。在我的计划里,素来都只有与阿愿白头偕老,抑或孤独终生,两个抉择而已。”
“好……好。圣上的旨意,你敢违背,你是不要命了!”
“无妨,君要臣死,君……得试上一试。”
众人沉默。
向恒极其僵硬地瞅向白婴,用目光表达:他这么狂的?你不管管?
白婴也用目光瞅回去:管不了,他一向这么狂。
眼看那二人的沟通陷入死角,白婴再次准备打圆场:“那什么……我宝贝儿他就是随口一说,林纾你别往心里去。你姨父登基短短几载,内忧外患还没平息,须得宝贝儿做他的肱骨之臣,你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该摁死在襁褓里,多半……”
“有数”两字还没脱口,林纾又冷笑起来:“我知道,你现下手握兵权,戍边有功,单是悔婚,我姨父不至于轻易动你。但是,若加上她呢?”
林纾突兀地指向白婴。
白婴的眼皮子一跳,直觉她这死怕是要“做大做强”。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转身走到马前,声音清脆,说辞却是歹毒:“安阳,这满城的百姓,都让你二人骗了吧。”
白婴脸色乍变:“你说什么?”
“你说,我到底是该叫你安阳,还是该叫你十六国女君,白婴呢?”
只这一句话,登时让苏逸整个人都变得危险起来。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却又好似风雨来临的前夜,平静得过于可怕不单白婴和向恒有所感应,就连林纾也迅速地后退半步。
“你以为,我林家真是那么好欺辱的?他把你带回府中,我又怎会不去查你究竟是什么人。偏生好巧不巧,你和赵述杀人那一日,被我撞见了。我听见赵述喊你安阳,也听见那些十六国的奸细称你女君。”
白婴皱眉道:“你既然看到,就该知我从未心向十六国。”
“谁会在意!倘若满朝文武,天下百姓,都知道定远大将军私藏十六国女君在府上,那会是什么结果?没人关心你以前是谁,你是楚尧捡回来的野狗也好,是个出身不堪的下三滥也罢,世人只知道,你是十六国的贼子之首!梁人恨透了十六国,楚尧他敢包庇你,就是自寻死路!百官会断定他里通外国,百姓会对他失去信心,包括那十万楚家军,还有多少会听他号令?”
“林纾,你闭嘴!”白婴厉色喝道。
林纾充耳不闻:“我已把消息交给家仆,让人快马加鞭送入了京都。”
白婴握着缰绳的手剧烈战栗起来,苏逸却是一动不动。
她咬紧牙关往外蹦字:“林纾,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我只是做了一个梁国之人该做的事,让全天下明白真相。我要看看,楚尧是赌上两个人的命,还是会奉旨和我完婚!”
这一回,换白婴哑口无言。
“林纾,你……”
林纾缓了一口气,脸色逐渐好转,甚至露出了得逞的快意。她望向苏逸,恢复了一贯的情深意重,温温柔柔地说:“尧哥哥,那封信,我已经叮嘱家仆交到我父亲的手里。只要你肯娶我,我保证,父亲绝不会将此事捅上殿堂。从此往后,楚家与林家,一荣俱荣,可好?”
“若我不允呢?”苏逸轻声问。
“你如果不念十年的情分,那就……怪不得我。我名声没了,也要她活不下去!”
苏逸听完,沉默了片刻。旋即,他睇了眼白婴。
就在这一眼之下,白婴当即压住嗓子低吼:“向恒,救人!”
向恒心领神会,两脚在马镫上一个借力,飞身跃起。可正如苏逸所说,二人之间的武学差得不止一星半点,向恒尚且近不了苏逸的身,更遑论林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小姐。等她反应过来,压根儿没有跑开的余地,苏逸已近身轻而易举地扼住了她的脖子。他一掌拍开向恒,就在白婴唤他的当头,林纾七窍流血。她连救命都来不及喊,白婴就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响。
苏逸漫不经心地把人丢在地上,站在不远处的丫鬟见状,尖叫一嗓子,拔腿就跑。苏逸睨着那丫鬟,白婴急道:“别杀她!”
话音没落地,一颗石子被踢出,丫鬟没跑几步路,就遭贯穿了后脑。血雾霎时喷溅而出,在阳光照射之下,灿艳至极,也惨烈至极。
白婴手一软。
被拍得连退了数步的向恒这才拉住马鬃,稳住了身形。他突然明白,什么叫作难以企及的巅峰。
好一会儿,白婴闭着眼长舒一口气,着紧地看看四下。他们所处的位置离城门不到一里,幸得这个时辰进出者都不多,只有两三个目睹了西北都护杀人的,还溜得飞快,不敢细看。后续只用稍加引导,便能把林纾替换成十六国的细作,在这一点上,白婴倒不担心。
她拧了拧眉,严肃地看着她哥。她哥甩了甩指尖上的血,好似分外嫌弃。平素里勤俭节约的人竟是撕断一截衣袂,把血擦干净,再随手抛在了林纾五官扭曲的脸上。末了,他转过身来,浅笑盈盈:“阿愿说慢了。”
“你……故意的。”
“她出言中伤阿愿,不该杀吗?”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白婴气结道,“她是林家的掌上明珠,死在边关,你如何交代?”
“交代?我为何要向旁人交代?”
白婴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天不怕地不怕的西北都护立刻老实,沉吟须臾,认认真真想了个借口:“边关战乱,十六国进攻遂城,林小姐不慎卷入战火,为敌军所杀。这样,好不好?”
白婴心道你敢不敢再敷衍点!
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是故意要让那封信公布于众,你这是在逼我。”
“阿愿说什么。”苏逸牵了牵她的手,被白婴用力甩开。他也晓得白婴正在气头上,语调越发柔和,“她已做到这一步,莫非阿愿要我虚与委蛇吗?你当明白,他做得出,我却是不行。我更没有那个习惯,受人威胁。”
“那你十岁时,怎么就被楚兴国威胁了!”
“那会儿年纪小,不懂事。换成现在,楚兴国也不行。”
白婴无言以对。她一个劲儿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没多久,城门守将屁滚尿流地跑来,白着脸听苏逸交代这桩突如其来的命案。向恒一手牵马,一手按着险些脱臼的肩膀,挪到白婴眼皮子底下,闷声闷气道:“这女人,恶毒,如斯,你保她,做什么?”
“她的身份牵扯到朝中势力,死了对你姐夫百害无一利。”
“那跟,他逼你,有什么,关系?”
白婴一说这个,头疼得更厉害。她皱紧眉头觑了觑苏逸的背影,叹道:“你没看他动手之前的眼神吗?那完全不是林纾算计他的恼怒,而是一种……愉悦。”
向恒发自内心地打了个抖。
“有人帮他推动了局势,他无须再藏着掖着,就能达到目的。”
“什么,目的?”
白婴面色一沉:“引爆梁国内乱的隐患,让皇帝猜忌于他。如此一来,不管我生或死,林家之故加上兵权,皇帝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你姐夫。他知道的,到了这一步,我就舍不得留他一人面对了。”
向恒默默地走远一步。
他不是很理解这两个人的脑回路,他果然还是个孩子……
第二十四章
用恨做了断
出了这一茬,白婴一路上都不肯和苏逸说话。甚至三人启程前,她还提出要和向恒同乘一骑。当然,不知道向恒出于什么心态的转变,他一听这话,拉紧缰绳,跑得飞快。白婴又不忍心让她哥徒步前行,最终只能屈服于她哥的怀抱。
赶到庵乐雪池,已是日暮。
那地方临近山顶,野地里的皑皑白雪终年不化,覆于成片的绿植上。一方湖面结着碎冰,氤氲的白雾笼罩其上,树梢头的鸟儿清脆啼鸣,平添出几分世外仙境之感。在湖泊四周,零零散散地长着许多及脚踝的流萤草,叶身脉络闪烁着幽绿的荧光,与那残阳余晖相应,交织出一副奇特景致。
苏逸特地选了向阳的空地,临时搭出两间木屋。他一早备好了狐裘,进山之前便牢牢实实裹在了白婴身上。到得目的地,他很快催着白婴进屋,生怕她冻着。
眼见已至饭点,鉴于苏逸不会做饭,显然他也不会让白婴去做饭,于是这个重任,自然而然落到了向恒的肩头。向恒早几年就照顾白婴的饮食起居,对下厨一道也甚是熟稔,天还没完全黑下来,三个人便吃上了热气腾腾的饭菜。
白婴胃口不佳,没吃小半碗就放下了筷子。苏逸晓得她没消气,自个儿也跟着食不知味。等一顿饭吃完,白婴将两个人齐齐赶了出去,径直关上了房门。向恒主动刷完碗筷回来,见他姐夫跟座石雕似的杵在房门口,想了想,上前问:“两间房,你睡哪儿?”
苏逸侧过头,凉凉地盯着向恒道:“你想睡哪儿?”
向恒头皮发麻,假装镇定地退开半步,指着旁边那一间:“我是说,你要,和我,一起,睡吗?这里,天寒,地冻你站,一宿,她得,心疼死。”
苏逸不吭声。
向恒自讨没趣,正想走开,他姐夫冷不丁叫道:“回来。”
已经被打过三顿并且有种不祥预感今后可能还会被他姐夫打很多顿的向恒思考片刻,谨慎地挪了回去:“做什么?”
“你跟着阿愿,几年了?”
“八年。”
苏逸皱了皱眉。
向恒下意识地想摸剑,又想起他的剑昨夜就被他姐夫轻轻松松折成两截,顿时倍感怅惘。
须臾,苏逸道:“这八年间,除了吃,阿愿还有什么别的喜好吗?”
“没了。”向恒意简言赅。
说完,他顿了顿,犹豫不决地瞅瞅他姐夫,没好气道:“好你色,算不算?”
苏逸:“你滚回房里去。”
向恒自知打不过,只得依了这话。
这一站,苏逸站了个把时辰。山中入夜后,寒意附骨,冻得人好似血脉都要凝结一般。他离府之际,收拾的大多是白婴的物件衣裳,自个儿的东西,就带了两件薄衫,这会儿没个袄子御寒,手脚都冷得失去了知觉。
至了戌时末,白婴出来采摘流萤草。她权当没看见门口站着个人,在外逛了一小圈就要回房。二人错身时,苏逸拉住她的腕子道:“好冷。阿愿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白婴横眉竖目地抿了抿唇。对方的指尖确然凉得紧,在抓住她的那一刹,她实则就心软了。苏逸瞧她不说话,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就此带出了委屈的腔调:“你从小到大,也没气过我什么,这桩事,我没有经验。”
白婴怒道:“你还想要经验?”
“不是。我只是想问,阿愿还要气多久?我好做个心理准备。”
“准备?你要准备什么?再找两个人开刀吗?”
她气闷地拂开苏逸的手,拎着裙摆进了屋。这一遭,却没再锁上房门。苏逸眼角微微浮出弧度,慢条斯理地跟了进去。一过门槛,立刻收敛了笑意,继续摆出苦大仇深的模样来。
屋中的陈设极其简单,中间摆着一张竹桌和四个小矮凳,隔了丈余,便是木床。白婴此刻坐在床上,垮着脸瞪他。苏逸走至角落的火盆旁,稍是瞄了一眼,格外肃穆道:“没想到此地入夜后寒冷至此,是我大意疏忽了。这会儿炭火不足,恐会冻着阿愿。”
白婴安安静静地看她哥耍把戏。她做了个猜测,依着她哥的性子,搞不好为了哄她开心,她真喊一句冷,半夜他就会跑去拆了隔壁向恒的屋子,把那些木柴烧来取暖,然后再拎着向恒一起站外边,施一出苦肉计。
结果……
她万万没想到,她低估了她哥的水准。
说完此话,苏逸便慢吞吞地踱到她跟前,也不等白婴开口询问,径直就解自己的腰带和襟口。
白婴惊了一下,双脚缩到床上本能地往后退:“你、你做什么?”
苏逸利索地脱掉外裳,又开始扒拉中衣:“我常年习武,肝火要旺盛些,身子也暖和,阿愿且将就将就,抱着我睡吧。”
白婴睁大眼,无不诧异道:“你这……是不是也忒心机了些?”
心机大将军很快脱得只剩亵衣,还看似不经意的把领子扯开,袒露出大片劲l又结实的胸膛。正如他所言,常年习武的人,身姿挺拔,周身的线条轮廓都极是标志,没有半点多余的肉,光是往那一站,都诱惑十足,引人止不住地想入非非。他的皮肤上还有纵横交错的伤疤,他很清楚,于别人来说,兴许恐怖,但对他的阿愿来讲,他的伤,就是她的软肋。
白婴的眼神果然温柔许多,她还没回过神,苏逸屏气凝神地坐上床沿,耳尖红得不像话。他闭上眼,仿佛竭力对自己做了番游说,继而转过身子,面朝白婴,如英勇就义般,十分僵硬道:“你……要不要摸摸看,试试暖不暖和?”
白婴悟了,哭笑不得道:“你在色诱我吗?”
苏逸沉默须臾,难得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点头道:“你要是摸了,就不许再生气。”
“那我要是不摸,你怎么办?”
苏逸默了默,直接把白婴推倒,压在了床上:“就只好……自食其力了。”
白婴终是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她整个人都在花枝乱颤,趁着苏逸撒手,笑得一个劲儿捶床。苏逸也心知此事荒唐,一言不发地由着她。等笑够了,白婴忙不迭拉开棉被,裹在两个人的身上。她蜷缩进苏逸的怀里,一手揣进他的领口内,感受着那灼热的温度。挑了个舒服的角度,她把人抱得紧密又牢实。
“亏你想得出来呀,上怼天子下骂敌国王君的西北都护,竟然以色侍人,啧啧,这要传了出去,你岂不是要坐实怕妻的名头?”
苏逸坦诚回答:“怕,也是真的怕。怕你不开心,怕你生我气。”
“别的男子,但凡内人生气,都买衣裳首饰来哄,你怎么不学学?”
苏逸再次坦诚答:“没银子。”
白婴又是“扑哧”一笑:“你这形象,委实和世人口口相传的,也差太远了。还好就我一人知晓,否则,天底下多少少女因你梦碎。你方才和向恒那小兔崽子在外头唧唧歪歪,我都听着了,就是没想到,你还真采纳他的建议。”
“他的话,说得在理。我想过了,阿愿除了吃,确实只对我有兴趣,在乌衣镇时,你不就时常觊觎我。”
“你再说一次,谁觊觎谁?”
苏逸立刻改口:“我觊觎你。”
白婴这才满意地在他脸颊亲了一下,随后幽幽道:“我要真是中了你的计,你的心里边儿,还不知道会存些什么弯弯绕绕。你没见你将将的表情,有多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