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不想再尝试永无止境的等待是什么滋味了!我也不想再停留在原地,等待你们不知会不会归来的消息!我不要这样!我要和你们一起!即使是死亡,我也不怕!”
就算是死了也没关系,至少那样他可以再次见到他的母亲他的哥哥。
而不是像之前那样,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做不了。
那股打从心底滋生出来的无能为力感,伴随着懊恼悔恨一次又一次的在深夜不断让他回想,让他再度回忆起熟悉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倒在自己面前的画面,让他陷入这种无穷无尽的痛苦、愧疚与折磨中。
他再也不要了!
说至最后,小孩的声音带有几分明显的哭腔,哽咽道:“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不怕死,你们别不要我……”
“别不要我……”
附近最后只剩下了路之鱼一行人。
或许是从小孩情绪爆发的那一刻,商孟州就已经带着自己的人悄悄撤离,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安静地离开,只为给这位看起来伤心欲绝的小孩,一个缓冲与走出来的时间。
他看得明白,小孩只要今天哭一场后,心结就算是不能了却,他自己也能慢慢从过去走出来了。
四周一片沉寂,再无半点声响。
秋季的晚夜再无蝉鸣再无鸟语,大地亦在悄然无息中偷偷换了个季节。
贺思明身子止不住颤抖,他竭力想要控制自己的眼泪不流下来,可这种事哪是那么容易控制住的呢。他越是不想哭,眼泪就流的越快,就像是湍湍急流的瀑布,哗啦啦往下躺。
或许是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哭有些太没出息,他抽了抽鼻子,抬起胳膊,胡乱的抹了两下脸。
耷拉着头,即便如此还要嘴硬道:“我没哭……我只是眼睛里边进沙子了……”
话音戛然而止。
感受到头上轻柔的力道,他懵懵懂懂的抬起头,目光纯澈地望着面前的那个人。
黑发少女一只手还在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见他抬头,冲着他弯弯眸子笑了笑,温声道:“嗯嗯……我知道你没有哭,你只是眼睛里进沙子啦!不要紧,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进了沙子,让风吹一吹就没关系啦。”
“没有丢下你的意思,大家也是担心你的安全……你年岁小是一点,不懂术法也是事实,倘若就这么贸贸然进去,因为不小心而丢了自己的性命,那我们就算是后悔也没地方哭去。”
“更何况,你是我的徒弟,我不会轻易扔下你的。”
“所以小鹤,擦擦你那被沙子弄出来的眼泪,”她堪称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琥珀色的瞳仁认认真真地注视着他,轻声道,“向前看,人总是要向前走的。我知道,你要走出这一步,或许要下定很大的决心,又或许要面对种种困难,不过不要紧,我会在前边等你。”
她垂下眸,眸色温柔,“毕竟,你是要成为像你哥哥那样清隽温柔的人啊。我无比期望这天的来临。”
少年那双漆黑的瞳孔骤然缩起,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跃动了两下。
他注视着路之鱼的眸子,重重点头:“嗯!”
目睹这一切后,云别尘摸了两下鼻子,率先向林中走去,经过贺思明时,抿抿唇不自然道:“抱歉,方才说那话……不过,这可是你说的,跟好我们别走丢啊。”
言讫,急忙迈步离开。
他就像是后边有什么东西在追一样,步履忙慌,没个正形。
路之鱼在身后看得哑然失笑,见小孩还一脸茫然,才凑到他身边小声道:“这可是你这位师叔难得一见的向人道歉呀。就连我这个师姐,有时候要是做了什么让他不开心的事情,他都会指名道姓的骂,何时会跟我道歉?”
所以,别哭啦!
路之鱼笑眯眯的说完后,猝然直起身子,再没开口,只是摸了两下小孩的头也抽身向前走去。
徒留贺思明一人站在原地茫然。
“快点跟上来。”她拉长嗓音道。
贺思明骤然回神,眨了两下眼睛,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
开导完贺思明后,几人交换了传音符,纷纷向密林深处扎进去。
即便当时说着进去之后不要分散,要跟好他们,但面临商孟州制定的规则,贺思明在踏入阵法的那一刻也不得不与他们分开。
好在,路之鱼在离开之前给他送了一串子法宝,让他保命,江虞希也临时送了些火药炸筒类的东西,以防不测。
“大家记住,进去之后,一有情况立即用传音符与我沟通!”
在分发传音符后,路之鱼赶忙讲解了用法以及要注意的事项,至于计策……她目前想不出来,对此她所持有的态度就是,且行且看!
交代完这些后,路之鱼也拿着地图,消失在阵法当中。
没过几秒,传音符突然散发出一股淡蓝色的光芒,路之鱼联通传音符,拿着地图边走边道:“有事?”
那边的少年音猝然传了过来,“路姑娘,准备好了吗?”
“嗯。”路之鱼轻声应了一声,没抬头,依旧垂眸端详着地图。
“那么,游戏开始。”
传音符那头的少年声音听起来很是悠闲轻快,像是对这场比赛毫不在意,也似乎十分确定自己会赢。
他被管事推着缓缓走入阵法,不急不慢道:“这场关于智力的比拼,帷幕就此拉开——”
与此同时,位于太极山庄中央的报晓钟重重的敲了一下,“铛!”
第92章 太极山庄(八)
◎“死于自杀”◎
路之鱼攥紧地图, 大脑迅速分析着目前的局势。
其余几人在踏入阵法的那一刻,就没了消息,传音符连个动静也没, 想必现下都是在寻找藏身之地。
故而,她收起传音符,不打算现在使用。
现在地图上共有五个点,很明显是做出来给她看的, 一般人看到五个大点, 心理上会不自禁地朝着那五个点走去, 这是一种惯性思维。
毕竟……显眼嘛。
路之鱼指尖摩挲了下几个点,决定反其道而行之, 一头扎入深山密林,刻意不去显眼的地方。
而另一边。
少年端端正正地坐在轮椅上, 用那双修长极具少年感的手拉下白绫,睁开双眼。
那是一双十分好看的眼睛,眸色与路之鱼的琥珀色眼十分相似,却要比她的再浅一些。棕色眼眸因为长久紧闭,初次睁开时显得有些涣散失神, 他揉了揉双眼, 半狭着眼睛看地图, 思虑路之鱼所在地点。
“会在哪儿呢?”
管事在身后询问,“是否要动用少主的能力?”
啧。
听见这话,少年合起地图, 不满地撇起嘴,“你是在看不起我吗?”
他的声音平平淡淡的, 缓慢而轻柔, 听起来更不像是动怒, 可偏偏就是这种慢悠悠的语调更容易让人不寒而栗。
“属下不敢。”管事恭敬俯身。
商孟州垂下眸子,继而道:“为这么点事就要动用占卜之力,你是嫌我活的不耐烦了吗?”顿了顿,他又补充一句,“我还不想这么早就死。”
此话一出,管事倏地跪下,额头冒汗,眼神慌乱不安。
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跪伏在地,身子抖动,想要找机会找补,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一个劲儿的磕头,颤颤巍巍地认错,“属下知错!属下对少主绝无二心啊!就算给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属下的命是少主给的,少主就算是此刻杀了我,我也绝无二言!只是,希望少主能看在属下伺候你这么多年的份上,让我晚一点死,起码得保证少主安全从这里出去以后再死不迟啊!”
他不敢将商孟州一个人留在此地。
少主此人虽然智商高,但实打实是个武力废,他要是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难免不了会出什么意外。
所以,即便要死,也得护着少主出去后再死!
闻言,少年郎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少伯,起来吧,没人要你死。”
他伸了伸手,似乎想要虚虚扶他一把,结果,中年人完全没有往这边看的意思,只顾着磕头,见状,商孟州又道:“起来,还是你想……让我此时起身扶你起来?”
识趣点吧!
总不能真让我起来去扶你吧?
话音刚落,中年人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离少年远了点,将自己身上的灰尘拍干净后,才又重新回到少年身后,持着轮椅。
他是万万不敢让少年站起来扶他!
少主不赐死他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他自然不敢再得寸进尺……况且,让少主离开轮椅起身扶他?他哪来那么大脸啊?
身后推轮椅的人重新归位,没再开口多言。
商孟州敛了敛眸,抬手抚上自己的眼,感受到指尖的冰凉,睫毛轻微颤了一下。
太极山庄作为一个以占卜之术和奇门遁甲出名的门派,对继承人有着十分严谨的要求。
它向来都不是由子嗣或者是血缘关系继承,而是由上一任庄主亲自挑选有资质的人培养,作继承人储备。
商孟州当年就是被上一任庄主看中,留了下来,作为太极山庄的少主。
他能被看中,便是因为他的这双眼睛。
他的眼睛很神奇,似乎生来就能看透一切,明明是个凡人,却能看到灵力术法,能看到妖魔鬼怪,更能看到人身上气运运行的轨迹。
师父说,他天生就是做这一行的。
于是,商孟州被他的师父带回去,卜的第一卦就是师父的年限。
得知结果后,老庄主并不意外,他对自己的身体有数。
年轻时,因为自己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命运不可窥,不知天机不可泄,擅自插手别人的人生,改变了原有的命数,却因此耗费了自己的精力,使得身体进一步亏损。
即便调养了这么多年也没调养过来,这就是命数……自己的命数。
他不强求长生不老,在他的认知里,能活多久是多久,只要死得其乐便好。
所以当商孟州占卜出他的年限时,他其实并没有多大吃惊,反而为之欣喜。
他看得明白,少年的天赋在他之上,如果能好好培养一下,必成大器。这也证明,将太极山庄托付给他,是个极为正确的选择。
他将少年拉到跟前,正打算说几句鼓励的话语时,商孟州却因为窥测天机,加之年岁又小不能很好的掌控这种能力,故而遭受反噬,大吐一口血,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后,一切正常。
只是师父告诉他,他的眼睛很特别,不到关键时期不可动用。
“什么是关键时期?”
少年懵懵懂懂的问道。
“天命、气运……凡是能影响世道的东西。”
“这样吗?”年纪尚轻的商孟州若有所思,“我懂了。”
之后他合上双眼,听从师傅的劝告,休息去了。
时隔多年,即便他已经记不清许多东西,即便他对过往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但这幅画面却历历在目。
这几日,商孟州一直心神不安,眼睛十分难受,跳动不止。
这并非是单纯的左眼跳或是右眼跳,而是跳的同时出现了一些‘不得了’的画面。
对于他们这类人来说,凡是眼睛有异动,那就代表着这是上天给你的预兆。
“预兆?能是什么预兆呢?”
少年一个人坐在静室中思考,静默许久,不得已下只好卜了一卦。
“习坎,有孚维心,亨,行有尚,入于坎窞[1]……”商孟州那双修长纤秀的手摆动着六爻铜币,卦象在他的手下缓缓浮现,少年人的脸上满是严肃与正色,白绫下遮掩着的眼睛紧紧凝视着那副卦象,说出了最后的解意,“凶!”
他的瞳孔猝然收缩,眉目皱成一团,脖子上的青筋涌现,攥紧双拳。
“竟然是坎卦!”
这可真是……
坎为水、为险,在易经中自然为水卦,且上下两卦都是水,两坎相重,险上加险,险阻重重,是艰难、凶险、陷落之意。
说明之后会发生的事情极其凶险,会有一个能影响三界命数的人的出现,倘若未能处理好的话,世道会有覆灭之风险。
他吐了一口气,手中把玩着金钱币,一向充满笑意的面上也多了几分冷意。
坎卦虽然艰险,重重的困难,险象环生,难以突破,但不代表此卦无解。
“险中有险,为重险……”
少年眉眼低垂,破解着卦象的另一重深意,“习水性者才能出险或不陷于险。上下有路,虽险,却可通内外,可以游走于危险之中,险中求通。”
他抿了下唇瓣,“咣当”一下,手中的六爻铜钱被他打乱散在桌上。
他接着求问:
“如何破解?”
六爻铜币经过一番推演后,很快显示出了新的卦面。
“元亨,利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2]……”商孟州仔仔细细盯着卦象,视线下垂,“乃为屯卦。”
出现这卦的那一刻,少年明显松了口气,懒懒散散往椅子上一倚,分析着:“屯卦的主卦是震卦,客卦是坎卦,虽然依旧有坎卦伴随,但索性主卦由震卦决定。震卦的卦象是雷,代表着新生,坎卦为水,水往低处流……虽然要违抗的东西力量仍旧强大,甚至会搭上这个人的性命,但是万物有春,自会始生。”
少年抬眸,望向天空。
默然几秒,他一把拽下眼睛上的白绫,遮掩物扯下的那一瞬间,天光大亮,少年撩起眼皮,琥珀色的眸子泛起浅浅涟漪,旋即,他的眼睛突然涣散失神,仿佛透过远方看到了一些东西。
战场,硝烟,生灵涂炭。
山河已毁,到处是血与残秽。
人魔大战,妖界从中作乱,三族杀红了眼,不死不灭。
对于这一切,商孟州并不感到意外。
尽管现在三族之间没什么太大的摩擦,表面看起来也十分和谐,虽然下面的人有些小打小闹,但这影响不了大局,所以无人在意。
然而,商孟州知道,表面的和谐又能维持多久?这三族终会有开战的那一天!
“是个女子?”他眉头紧锁,眯起眼睛,试图想要再观测下去。
可没等到他看清楚那人的面容时,一股阻力迫使他不得不中断对天机的探测,遗憾作罢。
少年倚在檀木椅上,支着脸颊,自言自语的说着自己的见解。
“按照身影来推测,应当是个少女,左右不过十六七岁……她并非是引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而是阻止这一切的人。是个好人?或是善人?不准确!”他晃了晃脑袋,语速逐渐变快,“是有她在意之人!她身上有功德,之前应当做了不少好事,神佛庇佑着她,人妖魔不得伤她。”
“即便如此,她还是要经历一场死劫,悟得圆满,方才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