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真万确!一甲头名,皇上钦点的状元!”
“快,去请公子过来!”靳鸿一边吩咐靳德,一边紧紧握着赵黎的手,将其请到屋内。
同在翰林院数十载,赵黎还是第一次见靳鸿如此激动。他拿起桌上的茶壶,翻过一个茶杯,就要为赵黎斟茶,茶壶的盖子与壶身不时地碰撞,发出让人难以忽视的声响,毫不掩饰地透露出主人此时的心境。
“别忙了,今日定有许多人登门,我就不凑热闹了,见过状元郎便走。”赵黎适时地制止了靳鸿,扶着他坐下,这位同僚很快便手足无措起来:“我素日与他人并无往来……”
赵黎摆摆手:“今时不同往日。整个大周三年才出一个状元,自我朝开国以来,状元不过三十余人,放眼京城,令郎可是头一个。”
二人正说着话,靳苇进来了,许是靳德方才去请人时,已将事情悉数告知,此时靳苇这个当事人,面上虽有几分喜色,却瞧着比旁人要平静许多。
“老师。”靳苇恭敬地行礼。
要是在平时,赵黎未必会受这个礼。他并不是靳苇正儿八经的老师,不过是点评过他的几篇文章,提点过几句。可今日,这盛大的欢喜之下,他与有荣焉。
他扶起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衣衫之下,他的身形瘦削,似乎经不起一丝风雨,与大多数常年埋首书堆的举子并无两样,与靳鸿却是不大相像,许是仿了他过世的母亲。
再加上个头不算高,苍白的面容上,鼻梁□□,一双黑眸清澈如水,倒是像他的文章,一片赤忱之下又有几分傲气。
说起来,他与靳家的交集,正是发端于靳苇的那些文字。
京城之中,他也算有几分文名,但当靳鸿小心翼翼地捧着靳苇的文章请他指点时,他一眼便觉察出那些文字背后冲天的才气,与后天精心琢磨的匠气不同,所谓才气,除却才之外,还要有几分灵气,才学易习,灵气难遇。
看着眼前的少年,他内心一股莫名的情绪满得快要溢出来,他也说不上那是什么,或许是对自己过往的遗憾,又或许是对状元郎锦绣前程的期盼。
他深深地看了眼靳苇,缓缓开口:“你唤我一声老师,我受之有愧,愿你日后在庙堂之上身居高位时,眼里不只有官位和权力,犹能看到山野之中的苍苍烝民。”
靳苇心中明白,这是一个老师对学生的期望,是一个读书人的志向,也是一个过来人的忠告。在他往后的人生里,赵黎的这句话,他始终不敢忘。
依照惯例,新科进士要入朝谢恩,作为金科状元,靳苇自然排在头一个。他谨记着临出门时靳鸿的嘱咐,端身立正,平视前方,宽大的袖口之下,双拳紧握,小心翼翼地释放着紧张的情绪。他一向很少出门,更遑论像今日这样行走在皇宫大殿了。
在礼官的带领下,他一步一阶,缓慢而平稳地迈向整个皇宫最高的宫殿——宣和殿,那是大周的权力中心,端坐在那里的人,是九五至尊,决定着天下人的命运。
谢过恩后,又领了赏,出了殿门,靳苇忽然轻松了许多。方才陛下问了他几个问题,不知他的回答有没有行差踏错,正恍惚间,突然一群人涌了上来。
“状元郎不知可有婚配?”为首的人一句话,直接让靳苇羞红了脸。
“家有小女,年方二八,正与状元郎相配……”那人说着,拿着庚帖就要往靳苇手里塞。
其他人见状,也丝毫没有了往日的风范,此刻还有什么礼体。
“我家女孩儿温柔贤淑……”
“我家花容月貌……”
“状元郎看看我家的……”
一众人将靳苇扯来扯去,有塞庚帖的,塞诗词的,塞画像的,还有直接拖着人就走的。
靳苇感觉自己的四面八方仿佛有上千张嘴,他看着那些人的嘴动来动去,却分辨不出哪句话是谁的声音,他本就瘦弱,此刻更是被扯的七扭八歪。
“状元郎,我还有个妹妹。”一双大手将众人扒拉开,径直站到靳苇面前,将人护到身后。
被推开的官员心怀不满,正要发难,却在看清来人面容的一瞬间泄了气,恭恭敬敬喊了声:“二皇子。”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果然仪表不凡。”姜行云双手帮靳苇整理了一下衣襟,又回过头笑着对在场的官员说:“看看好好的一个状元郎,被你们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靳苇回过神来,赶紧低下头,随着周围的官员们向他行礼。姜行云拍拍他的手,似乎在说,不必。
此刻靳苇依然铭记着父亲的话,保持平视,不敢抬头,更不敢左顾右盼。所以他除了没看到龙颜外,又错失了辨清二皇子容貌的机会。
在百官眼中,姜行云是有几分神秘感在身上的。在他十几年的人生中,他总是安安静静,既没有什么特别的美名,也没有广为流传的趣闻轶事,又不曾听说他嗜好什么、厌恶什么。
他从不一个人站在人前,偶尔在宫中见到他时,也总是跟在太子身后,碰到人问好,也不言语,不过是点一点头。没想到今日在大殿前,竟能看到如此鲜活的二皇子。
于这些官员而言,姜行云虽然有些陌生,但他方才的话显然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于是便有胆大的接话:“二皇子有所不知,状元郎可是抢手的很。”
听了这话,姜云升清俊的脸上泛起了微笑,这一笑,倒是显出了几分少年未脱的稚气:“大人说的对,我来给我那皇妹掌掌眼。”
姜行云此话一出,众人纷纷觉得没了意思。当今陛下除却两位皇子之外,只有一女,这声“皇妹”喊的是谁,不言而喻。
状元郎虽然抢手,可既然宜安公主看上了,旁人谁又敢去抢。
不消姜行云多说,众人便纷纷散去。只靳苇依旧留在原地,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不一会儿,只听得头顶传来一句:“走吧,我送佛送到西。”
皇子相送,靳苇来不及想是否合理,忙不迭地跟了上去,方才被“围攻”的情形,实在令他心有余悸。
到了介云巷,姜行云掀开帘子,远远的便看见有一户人家里三层外三层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家府邸。他敲了敲马车的车壁,便有一人打开车门,姜行云起身凑近,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安静地坐着。
似乎是在等待什么,期间姜行云几次掀开车帘,直到有人上前回复:“殿下,可以了。”姜行云才起身,同时示意靳苇下车。
方才在车上,明明听见外面人声鼎沸,下了车,入眼处却清清静静,靳苇偷偷抬起头看了眼走在前面的二皇子,心中暗忖,难道这就是天家威严?
二皇子刚帮他解了围,他还不至于不识好歹到这种地步,但平心而论,他对这种所谓的天家威严并不甚喜欢,甚至有些抵触,就像只有他自己知道,今日有多少次,他都想抬起低下的头,而他低着头的那些时刻,心中并没有一丝惶恐。
靳家在介云巷住了十几年,并不曾想过这样简单僻静的宅院,有朝一日会迎来这样一位“贵客”。
靳鸿虽然当了大半辈子官,但七品这样的品阶,在权贵遍地的京城,甚至都算不上一个官。可纵使他官职低微,似乎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但面对姜行云这样的天潢贵胄,却不曾有一丝畏缩和胆怯。
“小臣见过二皇子。”靳鸿的语气,不卑不亢。
“靳大人不必多礼。”姜行云说着,将躬身的靳鸿搀起。
在剩下的时间里,姜行云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意要商议的,只是他不能立刻走,于是便对靳鸿说道:“靳大人请自便,我略坐一坐就走。”罢了又对靳苇说:“状元郎且留一留。”
靳鸿应声而退,走到门口,余光不自觉地瞟了屋内一眼。
见靳苇一直站着,姜行云指了指旁边的凳子,说了句:“坐。”靳苇也没有推脱,掀起衣摆,坐了下来。
很长一段时间,二人就那样坐着,并没有说话,但在逼仄的屋子里,却彼此自在,没有人局促不安。
良久,姜行云来了一句:“你家,倒是个清幽的所在。”难怪能养出那样的文字,不过后半句,他没有说出口。
面对姜行云冷不丁的这一句,靳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没什么朋友,也一向不懂攀谈。
正在他踌躇之时,有人走了进来,对姜行云说:“殿下,可以起身了。”
靳苇顿时舒了口气。
“嗯。”姜行云点点头,然后对靳苇说:“我走了。”
靳苇立马起身:“恭送殿下。”
看着姜行云渐行渐远的背影,靳苇长出一口气。
姜行云走后,靳家立马关门闭户,像以往的十几年一样,一道门,与外面的热闹纷扰隔绝开来。
他回到自己的寝宫,一推门,便看到了桌旁有一人,正手执茶盏啜饮。
“回来了?人情兄。”那人看见姜行云便笑着问。
姜行云大步踏进殿内,走到桌旁,翻起茶杯倒了茶,咚咚几口灌了下去。才对着那人说:“大哥,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今日可是拆了不少姻缘。”
姜行尧脸上依旧挂着笑:“你放心,有什么冤孽,我受着。”
“大哥为何要劳心劳力,为靳苇挡这一遭?”姜行云有些不解,榜下捉婿,乃是旧俗,成与不成,都不过是这京城中的轶事。
“他身世微寒,不能糊里糊涂地找个岳家,影响了仕途。”姜行尧缓缓说道。
两人做了十几年兄弟,姜行尧是什么人,姜行云再清楚不过,但能为一个臣子做到这个地步,这世间,怕也找不到第二个人。
姜行云抿了抿嘴:“但愿状元郎能明白大哥的苦心,日后不要令大哥失望。”
“他不会的。”姜行尧笃定地说。
朝廷开科取士是一件大事,从筹备到出榜,上上下下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
最终的结果不仅关乎考生个人的前程,更关乎国计民生,不到尘埃落定,考官也好、考生也罢,终是悬着一颗心。于是张榜之后的俞林宴,便成了君民同乐的一场盛宴。
临出门时,靳德拉住靳苇,前前后后看了几遍,反复确认他的衣着是否得体,而后才一脸笑意地送他出门。
在这位老人眼中,中了状元的哥儿无疑是人中龙凤,毕竟靳鸿为官十几年,从来没在天未亮的时候出门上过朝,而靳苇,短短几天,又是面圣,又是引来了当朝皇子,如今还要去赴满座勋贵的宴,十几岁的年纪,实在是比他那几乎不开口的父亲强了上百倍。
走在街上,靳苇第一次闲下心来细看三月份的京城。
前人有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东野四十六岁中进士,他今年十七岁,比东野小了近三十岁,虽然没有东野那种一吐胸中郁气的快感,但到底十几年寒窗苦读没有白费,抬眼间,天高云阔,畅意无限。
行至宫门口,便遇到了同科的进士。大家纷纷上前打招呼,其中一位叫孟涪的尤其热情。如果靳苇没有记错,这是皇上钦点的探花,大殿之上他的策对,可是引得皇上连连称赞,而且,靳苇偷偷瞄了眼身侧的探花郎,实在算得上是俊美无双,风度翩翩。
作为新科状元,靳苇自然是人群关注的焦点,他身边人来人往,自是少不了一番应付,好在孟涪一直在他身侧,倒是让他自在许多。
新科进士、当朝勋贵,今日的俞林苑熙熙攘攘、一片混乱,在内侍的再三提醒下,众人才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静候着天子的驾临。
“见过陛下,见过太子。”如何在人声中完美隐匿,靳苇无师自通。
“诸位不必拘礼,彼此自在些。”
各人纷纷落了座,在歌舞声中,美味珍馐一道道传送上来。看演出的功夫,靳苇无意间瞟到不远处的高台之上,陛下身后的那个身影,心想那便是太子了。
他一向深居简出,却独独听过当朝太子的贤名,行尧,行尧舜之时、尧舜之事,想来人如其名,是必定的了。
只是他看了一圈,却不见二皇子的身影。
陛下待了一会儿,便推说身体乏累,让太子留下,先行离去了。天子一走,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之后推杯换盏,彼此呼朋引伴,氛围轻松又热烈。
靳苇未沾酒,桌上的佳肴也只是浅尝了几口,他独处惯了,在这样热闹的场合颇不自在。
正在靳苇出神时,身旁冷不丁的冒出一个宫女,附在他耳边悄悄说:“公子,我家殿下有请。”
靳苇有一瞬间的愣神,但略一想,宫中与他有交集的殿下便是前几日的二皇子了,恰巧今日二皇子也没来赴宴,便不疑有他,立即起身,随着那宫女七绕八绕来到一处宫殿。抬头一看,门匾上书“凤阳阁”三个大字。
刚踏入殿门,一股馨香便扑鼻而来,靳苇瞬间联想起方才门匾上的三个大字,心中暗叫不好,转身就要走。
“站住!”少女的声音传来,清澈明亮。
靳苇不敢抬头乱看,只得待在原地,脑子里嗡声一片。
殿中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其他人的身影,只剩下他,和缓缓朝他走来的女子。
“你便是……”女子一边打量着靳苇一边问:“皇兄为我相看的状元郎?”
此话一出,靳苇什么都明白了,找他来的根本不是他猜想的二皇子,而是二皇子那日口中的皇妹。
“呆呆的,说话!”命令的口吻下,宜安公主似乎很嫌弃他。
“臣……”刚一张口,想到当前他还未奉职,自称“臣”,好像有些不妥,便又改口道:“在下靳苇,见过公主。”
这下宜安公主倒是不说话了,只是围着他前前后后地看。末了,突然开口:“大胆!”
靳苇不知自己如何开罪了宜安公主,“大胆”二字一出,他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下意识地皱着眉,抬头看向了宜安公主。
四目相对,映入眼帘的却并不是一副怒容。片刻之后,宜安公主突然笑了,露出一对可爱的梨涡,一点点凑上前来。
突然的亲昵,让靳苇很不自在。
“你是女子。”耳边轻轻传来四个字,令靳苇直接僵在原地。
他的大脑此刻一片空白,“你是女子!”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女子,胸间的不适,每月按时到来的癸水,鬓间的碎发,无一不在提醒他,他是女子。
可是十几年了,从来没有人在她面前如此笃定地告诉她,你是女子!甚至连她的父亲,都逐渐遗忘了这个事实,当她是货真价实,能出入考场、封侯拜相的男子。
靳苇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样的反应,又或者,没有反应才是她此刻最真实的反应。可是片刻空白之后,害怕、恐惧顿时涌上心头,她该怎么办。
她不是没想过,冒充男子参加科考、进入朝堂在当下的大周是何等的大罪,但是父亲自小便说,她天资非凡,若是沦为后堂妇人,相夫教子、囿于宅院是一辈子的憾事。
对此她毫不怀疑,因为她三岁识字,五岁作诗,八岁为文,放眼天下,难有第二人。所以她甘愿把自己锁在家中,埋头苦读,只为有朝一日如父亲所愿、如自己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