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涪准备起身,却又看到桌子上那个木盒,突然有些坐立不安。
他似乎在纠结和犹豫,然而片刻后,还是问了出口:“他,还有没有活路。”
看见孟涪的眼神停留在桌上的木盒上,靳苇便知他问的,是刘豫扶植的伪帝。
“没有。”靳苇斩钉截铁地说。
“他只是刘家旁支的一个孩子,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孟涪无可奈何地说道。
“孟兄!”靳苇打断了他:“他必须死!”
靳苇的话,听起来毫无转圜的余地,孟涪一下有些激动:“他没做什么。”
靳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如果说孟涪为伪帝求情,她尚且还能理解,但他为他辩解,实在是糊涂。
“孟兄!他不是无知婴儿,他十二岁了,他知道他来京城是做什么!”
“他顶替了别人的身份,享受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拥有了本不属于他的一切,前线无数将士为此殒命……”
“你怎能轻飘飘地说,他没做什么!”
面对靳苇的质问,孟涪陷入了沉默。
他没有再辩驳,只是呆坐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说道:“你变了。”
“是,我变了。”靳苇坦坦荡荡地说。
她确实变了,在看到姜行云一路的艰辛,看到一个个将士倒在她面前之后,她再也不能坦然地蜗居在方寸之间,读圣贤书,做白日梦。
唯有打破幻想,一点一点地努力,世道才能变好。
姜行云是这种人,她也是。
“或许孟兄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我。”孟涪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这样一句。
然而,不重要了。
孟涪走后,姜行云从内室走了出来。
“你听到了?”靳苇听见动静,一张张翻看着孟涪送来的证据,没有抬头。
“嗯”,姜行云坐在她的身边,顺手接过她递过来的信笺。
“你说的对,他必须死。”
第58章
次日在朝堂上,姜行云连降四道圣旨。
第一道,历数刘家罪状,揭露伪帝的身份。
第二道,将章君南一案的真相公诸于世,追封谥号“文正”。
第三道,改元安泰。
第四道,立后。
姜行云端坐在大殿中央,看着殿下站着的文武百官,俯身低头,喊着“万岁万万岁”,心情大好。
他终于不用,再看谁的脸色。
下朝之后,姜行云回到宫中,和靳苇一起用了膳。
随后陵游驾着马车,将二人送到了城东小院。
一下马车,姜行云便牵住了靳苇的手,领着她,一步一步走过去,抬手敲门。
等人开门的功夫,靳苇手心里都是汗。
姜行云察觉到了手心的湿润,捏捏她的手,示意她放松些。
“谁啊”,不一会儿,门内传来黎叔的声音。
“黎叔,是我。”姜行云答道。
黎叔打开门,看到门口站着的人,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公子?”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里满是颤抖。
“是我。”姜行云笃定地说。
这厢正说着话,德叔也颤颤巍巍地走出来,看到德叔,靳苇顿时绷不住了,快一年没见,他更老了。
靳苇立即上前扶住了德叔的胳膊,虽然靳苇换了女装,靳德仍是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拍着靳苇的手背,两眼含着浊泪。
在屋里坐下后,又是一番寒暄,然后靳苇终于见到了她的养父,靳鸿。
他看起来与先前大不一样,头发白了许多,人也不如从前有精神,一双眼木木的,仿佛对外在事物毫不关心。
包括见到靳苇,也是一脸平静,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在他心中掀起波澜。
黎叔和德叔退下后,靳苇从怀中掏出圣旨,双手递到了靳鸿面前。
眼前的,是她的养父,圣旨里所写的,是她的生父,她却连一声“父亲”都叫不出来。
靳鸿似是猜到了什么,接过圣旨,颤抖着打开,一行一行认真地看着圣旨上的内容。
看到“文正”二字,他心中大恸,不禁掩面哭了起来。
文是道德博闻,正是靖共其位,文正是对一位文臣最高的褒奖,二十年了,章公终于可以瞑目。
靳苇看着靳鸿老泪纵横,心里憋的难受。
她怨靳鸿,却也知,怨不得靳鸿。
如果不是他,她的生命早就停在二十年前,毫无意识、懵懂无知的时候。
如果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她。
为一份公道正义坚守二十年,天下间,有几人能做到?
这一刻,靳苇突然释怀了。
她和姜行云随着靳鸿,来到了城外的山上。
七拐八拐,终于在一处极为僻静,极其不起眼的地方停了下来。
那是一座孤坟,坟包并不高,只是一处小小的凸起,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这是你的父亲,章文正公。”靳鸿跪坐在地上,手里捧起一抔土,添在坟头上。
靳苇突然脑子一片空白,当时她的生父身背谋反大罪,靳鸿根本不可能找到他的尸骨,可她嘴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问不出口。
她像靳鸿一样,跪在前面,添着土,想象着,这里面是她的生父。
可她却,很难共情。
相较于“生父”这个称谓,她之前翻找资料为他平反时,卷宗上的“章君南”三个字,更让她同情。
作为章君南,作为一代才子,他的文章给她留下的印记难以磨灭,可作为父亲,他留给她的是一片空白。
靳苇从姜行云手中接过木盒,这是在恒州时,孟涪托人还给她的那个木盒。
里面是写着她与孟涪指腹为婚的衣襟和字据。
这是章君南作为父亲,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
今日当着靳鸿和姜行云的面,她在坟前将这两样东西烧掉,也烧掉了自己和章家的关联。
从此,章文正公自有后人铭记和敬仰,而她,只是靳苇。
一个月后,姜行云和靳苇大婚。
大婚前一天,孟涪和刘元然共乘一辆马车,出了京城。
然而一出城门口,刘元然便叫车夫停了下来。
她看着孟涪,那张俊美无双的脸,终究还是开口说了道别:“探花郎,此后江湖路远,各自珍重。”
说完,便跳下了马车。
孟涪追了下去,然而刘元然留给他的,只是一个背影。
其实他想问,五月牡丹国色天香,要不要与他同去洛阳。
算了,他该为她高兴,她终于,重获自由。
当晚,姜行云恪守着婚前男女不能见面的原则,独自待在重华宫。
“二哥……”窗边突然传来一阵叫唤。
姜行云听到了声音,知道是严文琦,故意不理他。
“砰砰砰”,随后又传来叩击窗框的声响。
姜行云无奈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看着窗外的人说:“不是会翻窗?学别人敲什么?”
严文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后理直气壮地说:“二哥如今是大权独握的九五之尊,明日又要成婚,我当然不敢造次。”
“进来吧。”姜行云不想跟他废话,侧过身子给他腾开地方,随后严文琦一跃便翻了进来。
依旧非常熟稔地走到塌边,不脱鞋就大剌剌地躺了上去。
姜行云看他那个样子,也不去管他,随口问了一句:“立这么大的功,想要什么赏赐?”
“陛下看着给就好。”严文琦眼里透着笑,一脸谄媚地看着姜行云。
“那就库房里面那些瓷器、字画、绸缎,回西南的时候搬上些。”姜行云一通胡说。
“别啊二哥”,严文琦一下急了:“给点钱吧,家里要穷死了。”
姜行云顿时咧嘴笑了开来,想起先前在西南,他说要免除恒州一年的赋税时,他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兄弟俩心中都没什么事,就这样坐着,想起什么说什么,恍然间发现,这一晃,都十几年过去了。
初相识时,还都只是半人高的懵懂少年。
“二哥,你那年在刘贵妃面前救下我的时候,我就决定这辈子都要为你赴汤蹈火。”严文琦突然一本正经地说道。
“哪一年啊。”姜行云故作漫不经心地问。
“不会吧,你忘了?那年的中秋……”
第二天,严文琦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重华宫的床上。而此时的姜行云已然穿戴整齐,俨然一副新郎官的样子。
“醒了?从我的喜床上滚起来。”姜行云看着他没好气地说。
昨夜聊着聊着,不知严文琦从哪里翻出一坛酒,不由分说喝了起来,他向来酒量浅,几杯就倒在了他的床上。
他只好睡了一夜的榻。
听了姜行云的话,严文琦腾的就翻身下来,没有丝毫歉疚。
“这床太硬了,别把我二嫂硌着。”
姜行云一脚蹬在他腿上:“她比你睡得惯。”
除了严文琦跟着姜行云在宫中,其余人都聚在齐王府。
月前姜行云进京之后,张语禾便回了趟西南,将张怀的遗体安葬,然后又赶回了京城,顺道把春嬷嬷护送过来。
此前郑卫突围送信,受了很重的伤,如今养的差不多了,索性就没在春嬷嬷面前提。
宜安也来了,靳苇见了她才知道,之前她让人给军营送粮,托人传的那些话全都是胡编乱造,根本是因为她那段时间怀孕不足三个月,胎像不稳,不能出门,又不想姜行云担心。
看着这些人挤在屋里叽叽喳喳,靳苇顿时觉得,自己之前十几年的孤独寂寥,好像都得到了补偿。
“新郎官来了!”不知谁凑热闹喊了一声。
里面的人顿时手忙脚乱,胡乱给靳苇盖上了喜帕,就将人搀了出去。
按照规矩,姜行云只需要在宫中等着,等人把靳苇接到皇宫。
可是三年前,靳苇走进齐王府,和他一路风雨走到了现在,今天他也想像三年前那样,与她携手,走到皇宫。
看到靳苇穿着大红的婚服朝自己走来的时候,姜行云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还是不相信,那鲜红的喜帕之下,真的是靳苇。
他等不及了,几步跨过去将人打横抱在怀里,靳苇对他的举动毫无防备,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喜帕也随着晃了一下。
他看到了,喜帕之下她娇艳欲滴的红唇,是她。
从齐王府到皇宫的路仿佛格外漫长,靳苇坐在马车里,空空荡荡,从未如此拘束。
没有三拜之礼,也没有那许多的繁文缛节,靳苇人已经在重华宫,静静等着姜行云回来。
不知等了多久,可能是一刻钟,也可能是半个时辰,随着“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靳苇这才发现自己对姜行云已经这样熟悉,只听脚步声,便知道是他。
他走得越来越近,下一刻,眼前的喜帕便被掀起,姜行云的脸一下出现在她的面前。
靳苇的心一下被戳中了,今天的姜行云丰神俊朗的外表下,又带着一种少年得志的春风得意,比她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姜行云何尝不是如此,从男装换回女装后,靳苇一向以淡妆示人,见惯了她清水芙蓉般的清新自然,今天浓妆艳抹的她,更多了几分风情和妩媚。
姜行云的喜都挂在脸上。
他挨着靳苇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靳苇看。
见他这一副呆傻的样子,靳苇凑过去闻了闻:“没喝酒啊。”
姜行云显然曲解了她的意思,解释道:“酒都在安郎肚子里,待会儿还有重要的事,我怎么能喝酒。”
说完笑着看着靳苇,一脸暧昧。天知道他等了多久才等到这一天,怎么能让酒坏了事。
随后姜行云迫不及待地替她摘下繁复的发饰,将婚服解开,随意一丢,就将人抱到了床上。
他欺身过来,从靳苇的眉眼一路打量下来,然后视线停留到了她的唇上。
“今日的口脂是什么味道?”他声音有些沙哑,倒有几分别样的魅惑。
靳苇凑上前去,在他的嘴上啜了一口,笑着问道:“尝出来了吗?”
“没有。”姜行云摇摇头。
靳苇又凑过去,比方才吻的更深,离开他的唇时又问道:“这样呢?”
姜行云笑着看着她,还是摇头。
靳苇索性双手环住姜行云的脖子,将人拉下来,自暴自弃地说:“那殿下自己来吧。”
一句“殿下”,成功勾起了姜行云的回忆。
他仿佛回到齐王府的那个下午,靳苇伏在他肩上……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温香软玉在怀,世人谁能做得柳下惠?
当真是兰袂褪香,浪翻红绉,香汗渍鲛绡,直叫人欲生欲死,食髓知味,不知餍足。
皇帝做了三年,今日才是真正的,君临天下。
(正文完)
第59章 番外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天色刚微亮,介云巷就传出一阵急促而有力的敲门声。在院中洒扫的靳德停下手中的动作,竖起耳朵,再三辨认声音的方位,才颤颤巍巍走到门前,打开了门。
还未看清来人的容貌,只见那人一边喊着:“大喜!”,一边侧身挤进门中,径直朝院子里走去,边走边问:“你家大人呢?”
靳德一颗老朽的心在听到“大喜”二字时,瞬间跳得飞快,竟一时忘了回话,声音颤抖着:“哥儿,中了?”
“正是!头名状元!”赵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满脸欣喜地答道。自方才在皇榜下看到“靳苇”二字高悬榜首,他便马不停蹄一路赶来,迫不及待地想要与人分享。
靳德僵在原地,沟壑纵横的脸上已然泛起老泪,哥儿寒窗苦读十二载,终于有了今日。
“还愣着做什么,快领我去与你家大人和公子报喜。”对于靳德的激动,赵黎一点也不觉得失礼,反而打心眼里感同身受。
靳家人,无论是他的同僚靳鸿,还是新科状元,他的半个学生靳苇,在整个京城,都是不起眼的异数。当爹的情愿沉沦下僚,一身清贫,却盼着儿子有朝一日青云直上、高居庙堂。
似是听到了外间的动静,靳鸿的房门缓缓打开,只见他一身粗布衣裳出现在门前,看到来人,不紧不慢地拱手行礼:“元齐兄。”
赵黎大步上前,握住靳鸿的双手:“锦飞兄,大喜啊,令郎高中头名状元!金榜已经贴在皇城外了!”
“当真?”闻言,靳鸿顿时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赵黎,眼中充斥着惊喜,还有不敢相信的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