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该怎么办?
方才的情形,根本由不得她拒绝。杜徳佑只信自家人,只有把她紧紧地和杜家绑在一起,他才会打消疑虑,她才能更进一步。
可是,她一个女子,怎么去娶另一个女子?
这门亲事一旦成了,等着她的会是什么?身份的败露,杜家的盛怒,靳家的万劫不复……
哪一项都不是她承受得起的。
所以她必须想办法,既要阻止这件事情继续,又要消除杜徳佑的怀疑。
靳苇靠在墙边,一直等到心情平复下来,才进宫去见姜行云。
重华宫里没有旁人,靳苇一进去,便看见姜行云斜倚在床头,一头黑发随意地散开,脸色依旧苍白,精神却比刚醒时要好很多,看见她来了,整个人的眉眼都柔和起来。
“夫子。”
她挤出一个笑容,缓缓地朝他走过去。
姜行云生得好,比严文琦多了几分精致,较孟涪多了几分疏朗。尤其是一双如漆的双眸,靳苇常在里面看见自己的影子。
“陛下。”她躬身行礼。
“夫子请坐。”姜行云指了指床前的凳子。
靳苇没有推脱,坐了下来。
昏迷的日子似乎成了一块空白,明明有很多话题,此刻两人面对面坐着,却都不知道开口说些什么。
若是彼此说着话,可能还好些。空气一旦安静下来,靳苇便不自觉地想起杜府的事,久而久之,沉浸其中,倒把一旁的姜行云给忘了。
姜行云见她眼神空洞地瞧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眉头越拧越紧。于是开口说:“夫子若是累了,便回去吧。”
靳苇下意识地偏过头看他,一脸茫然,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木木地答了一句:“好。”就准备起身。
“夫子!”姜行云见状,一着急,左手一下按住靳苇的膝盖,却丝毫没有察觉有不妥之处。
靳苇迷茫地看着他。
“夫子真的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吗?”
靳苇看着他诚挚的眼神,登时想起了前几天二人说起重华宫那日的事,姜行云跟她说的话。
他说:“夫子做事,自然有自己的考量,但我私心希望,夫子遇事能有个人商量。”
那日她做好了解释的准备,罗列了没有事先告知他的理由,但真正说起时,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责备。
靳苇有些犹豫。
与上次不同,这次的事,说到底还是自己的事,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给姜行云出难题。况且,以他目下的处境,自身尚且难保,哪里还有余力,操心她的事。
可是看着姜行云真诚的,不带一丝戒备的眼神,她又不忍心。现下二人是君臣,更是盟友,不能因为这点事,彼此生了嫌隙。
纠结之后,靳苇还是说了出口:“杜徳佑要将自己的侄女许给我。”
姜行云整个人愣在了那里。他知道靳苇为什么心不在焉了,这是何等荒唐,她怎么娶她?
姜行云陷入了沉默,但同时也开始冷静下来细细考虑,他不自觉地代人靳苇的身份,脑海中拒婚的理由一个个飘过。
可是想着想着,他突然意识到,从靳苇的角度来说,他并不知道她其实是个女子,所以从大局讲,他不该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应该支持才对。
娶了杜家女,彻底融入杜家,会更方便探听信息,对他这个傀儡来讲,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啊。
于是姜行云轻咳了一声,装模作样地说:“看来杜徳佑确实很看重夫子,若是夫子娶了杜家女,对我们,大有裨益。”
听了姜行云的话,靳苇有些词穷。
她看着姜行云,话就在嘴边,张了几次嘴,最终还是把话憋了回去。
算了……他根本不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靳苇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根本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姜行云紧紧地盯着她,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心快要跳到嗓子眼。
在听到靳苇那一句:“陛下让我娶,我便娶吧”之后,姜行云的期待落空,眼神中的光瞬间涣散。
他有些小失望,若是刚才靳苇说出她不能娶的真正原因,无论怎样,他一定帮她。
可是……她不说。
姜行云在心底叹了口气,她不说,他也得不遗余力啊。
靳苇走了以后,严文琦不知从哪个角落突然冒了出来,一脸戏谑地看着姜行云:“她都要娶别人了,你就这个反应?”
这厢靳苇心里还没个主意,那厢回到家,黎叔就递过来一个帖子。
一听是杜府送来的,靳苇头都大了。
她坐在灯下,打开帖子一看,邀她明日过杜府赏荷,但是没有落款。
白日里杜徳佑刚说要把侄女许给她,现在帖子就送上了门,若是杜徳佑本人相邀,何必神神秘秘,连个名字都不落。
不方便落名的,那就只能是女眷了,靳苇突然想起屏风后闪过的那个身影,莫非是她?
晚间躺在床上,靳苇一会儿在想怎么不着痕迹地推掉这桩婚约,一会儿又在祈祷明日是个阴雨天,这样她就能有借口不去赏荷了。
自宜安公主的事情后,她实在是怕了和女子面对面,想起俞林宴那日,宜安笑着在她耳边说:“你是女子”,她就毛骨悚然。
女扮男装,有些细微的地方,男子可能注意不到,但是女子对女子,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她是真的很不想去赏荷啊!
然而天不遂人愿,一觉醒来,朗朗晴空,赏荷再合适不过。
她只好照着帖子上说的时间,硬着头皮登上了杜家的门。
一进门,便被候在门口的小丫头神神秘秘地领着,七绕八绕,来到了一座阁楼前。
靳苇立马警醒起来,这个流程,与宜安公主找她那日何其相似!
不过小丫头并未领着她进门,而是让她在门口等着,自己上去敲了敲门:“小姐,人来了。”
果然,靳苇在心中暗暗叫苦。
屋内的人并未回应,然而片刻之后,门开了,走出了一个身形婀娜、容貌姣好的女子,靳苇没来得及躲闪,正与这女子四目相对,立马低下了头。
那女子却没有丝毫的羞涩扭捏,拿起帕子捂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似黄莺一般清亮。
靳苇眼前突然闪过那日在重华宫撞见杜千菁时的情形,眼前的女子与杜千菁有七分相似,但是气质却千差万别。
杜千菁眉眼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愁苦,而这个女子,似阳光般明媚灿烂。
杜千荧见靳苇看了她一眼便偏过了头,以为她在害羞,她心目中状元郎的形象又可爱了几分。
杜千荧走到靳苇身前问道:“靳公子,园中荷花开的正盛,可否随我去园中走走?”
靳苇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回答道:“遵命。”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在园中走着,靳苇时不时地调整着速度,始终和杜千荧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努力让自己显得,既不轻慢,又不疏远。
虽然之前来过杜家几次,但都是在前堂,靳苇并不知道,杜家的后院里,还有这么一大片池塘。
“山有扶苏,隰有荷花。”站在荷花池前,杜千荧突然吟出了这两句诗。
若是别人还则罢了,作为金科状元的靳苇不可能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这两句出自《诗经·国风》,《郑风》第十首,是有名的情诗,写女子与情人欢会时的打情骂俏。
诗都吟出来了,那日在屏风后的人,不是她是谁。
同为女子,靳苇一方面欣赏眼前女子的大胆,一方面对自己深感无奈,她何时招了这么一朵桃花。
靳苇只能不为所动,眼睛看着池中的荷花,目不斜视,愣是装作不知道。
然而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呆呆傻傻的样子,恰是合上了杜千荧心中书生的形象。
杜千荧丝毫不恼,接着问她:“靳公子可听过,‘墙头马上遥相顾’?”
这不能装不知道了,于是靳苇回答说:“听过。”她当然听过,乐天的《井底引银瓶》,下一句是“一见知君即断肠”。
杜家小姐这频频的“明示”,莫非今日找她来,就是为了诉衷肠?
“那日我在墙头,见着靳公子骑着高头大马从街边过,便想着你我二人,正是合了这句诗。”
靳苇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那日是第一次骑马,死死地抓着缰绳,生怕自己掉下去,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哪有什么功夫四处张望,更遑论撷取她人的芳心了。
她只得跟杜千荧说:“杜小姐,话本,作不得数的。”
这句话拒绝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她不能在她面前挑明自己女子的身份,但同作为女子,她也不愿看到她真心错付。
谁知杜千荧不依不饶:“怎么就不能作数?几个月前我见过你,我看过你的诗词文章,我日日想着和你相见,你不就出现在我面前了?”
听到杜千荧的话,靳苇很是头痛,她正发愁该如何劝解这位杜家小姐,却看见不远处,杜徳佑和一名男子正朝这边走来。
那是,刘臣齐?她心中咯噔一下,刘家何时与杜家站在了一起!这对姜行云而言,可不是个好消息。
靳苇正在心里多番猜测,然而接下来听到的话,瞬间将她拉回现实。
杜千荧看着靳苇,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我说,我是杜家嫡女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姜啊小姜
第8章
杜家嫡女!靳苇脑中“嗡”的一声。昨日杜徳佑说要许给她的,明明是杜徳佑的侄女,如今怎么成了杜家嫡女。
怪不得她觉得杜千菁与她,有七分相像。
看着靳苇一脸错愕,杜千荧再次强调:“没错,我是杜家嫡女,杜千荧。”
“仰慕你的人是我,昨天在屏风后的人也是我。”
杜千荧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而靳苇用余光瞟到,杜徳佑他们离这儿,越来越近了。
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靳苇没有犹豫,很快拿定了主意。
在杜徳佑拐过最后一个弯的瞬间,她退后一大步,躬腰作揖,有意放大了声音:“杜小姐,杜将军许与我的,是您的堂妹。”
“西院那个木头桩子,她也配?”杜千荧怒不可遏地说:“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去和爹爹说。”
“住嘴!”杜徳佑正好目睹了这一切。
杜千荧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杜徳佑。她明明打听好了,杜徳佑今日不在府中,所以她才敢下帖子请靳苇来。
趁着杜千荧愣神的功夫,靳苇立马说:“将军,下官告退。”假装落荒而逃。
想让她娶杜家女,杜徳佑,你先搞定杜千荧吧。
出了杜家的门,靳苇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
关于刘臣齐,靳苇有点印象,也是今科的进士,不过不知为何,孟涪那次在裕香楼设宴时,却未请他。
这其中必是有些缘故,靳苇想着,等来日见了孟涪,当面问问,可是接连几天,都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后来才得知,孟涪遇上事了。
其实在外人看来,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甚至还要说孟涪一句不知好歹。
孟家老爷给孟涪定下了一门亲,孟涪死活不同意,于是被锁在了孟家祠堂。
可是靳苇却从中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因为孟家求娶的,不是别人,是刘家女,刘臣齐的妹妹。
刘家是什么身份,绵延上百年的氏族,孟家不过是商人,若不是先帝宽厚,孟涪都没有参加科举的机会。
孟涪若是能搭上刘家,将来注定一片坦途。
可他拒绝了。不仅拒绝,还搞出这样大的阵势。
与孟涪结交了这么些时日,靳苇自认对他也算有些了解,这人看着温文尔雅,实则有主意的很,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
于是思来想去,破天荒的,靳苇登了孟家的门。
孟家的家仆一听来人是当今礼部侍郎,公子的好友,便急匆匆地一路小跑着去禀告。
片刻之后,一个中年男子迎了出来,脸上堆着笑,眼神上下打量着靳苇,全身上下都透着精明。
“啊呀,靳侍郎光临寒舍,未曾远迎,还请侍郎大人恕罪。”孟家老爷赔着笑说。
靳苇倒是恭恭敬敬:“世叔不必客气,我来找孟兄。”
孟凌榆有些为难,孟涪此刻正被他关在祠堂,可是既然靳苇登了门,他又不好驳了靳苇的面子。
犹豫了片刻后,孟凌榆对着家仆说:“去请公子过来。”
随后孟凌榆侧过身,对靳苇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将人请进了大堂。
自进了孟家的门,一股富贵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大堂更是如是。各类古玩字画不要钱似的排队放着,难以想象,这样的家,居然养出孟涪那样风度翩翩的人。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孟涪进来了,浑身上下没有一丝颓气,显然已经重新梳洗过。
“靳兄,真的是你?”看到靳苇,他有些欣喜,方才家仆说是靳侍郎,他还不敢相信。靳苇何时主动登过别人的门。
靳苇点点头,随后问道:“你这是?”
孟涪的脸瞬家垮了下来,他转身关上房间的门,然后将自己父亲逼迫自己上刘家提亲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靳苇。
联想到近日自己身上发生的事,靳苇不禁在心中对孟涪多了几分同情。
“可是,这终归不是办法。”靳苇开口说道。站在孟涪的角度上,这根本无济于事。
”但是,即使被逼迫,我也不能去娶一个与自己素未谋面的女子,这不仅是低看自己,更会毁了对方的一生。”
听了孟涪的话,靳苇心中有些触动,男婚女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如是,可在孟涪看来,却不是这样。
“那孟兄认为,应该娶怎样的女子?”靳苇有些好奇地问。
孟涪一脸庄重地说“必然得是,我心悦的,与我说得上话的。”
靳苇打趣道:“以孟兄的才学,世间女子,有几人能说得上话?”
“若是她还在世,想必……”孟涪说了一半,似是想到了什么,蓦地又停下了。
靳苇虽然好奇,但他不再提,她也不好追问。况且她今日来,本就不是为了探听这些儿女私事。
之后,靳苇装作不经意,提到了刘臣齐,孟涪没有多说,脸色却是不大好看,末了还提醒她,莫要与他结交,靳苇听后,心中有了底。
其实孟涪不想与刘家结亲,可能也并非全然是他说的缘故,刘家虽然势大,想必有些事,他也是看不上的。
而孟家之所以上赶着求娶,无非是攀附,这背后,无非是家族利益。若是这份利益能到手,娶谁家女,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才是靳苇来的真实目的,替姜行云,拉拢孟家。
她明白说出自己的来意,以姜行云当前的处境,什么样的功,比得上从龙之功?事成之后,孟涪对孟家,也算有了交代。